乔希宁化妆的时候是我最舒心的时候。

他化妆通常就是几个小时,我可以在这个宝贵的时候写写程序、看看技术论文或者打个盹;敏姐对我也异常客气,从不让我做端茶送水的工作。

但以我和乔希宁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种事情分内之事。

趁她化妆,我去找剧组的负责联系演员的制片,之前都是邮件联系,现在见了面,才知道是个超级干练的女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谈完工作,我离开房间来到走廊,发现旁边的几个化妆间分别是几位主演的,门上挂着“主演”的铭牌。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想: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

念头刚一闪过,那扇门“啪嗒”一声打开了,沈钦言一手接着电话边面无表情走了出来。

事情不会这么巧合吧?

我听到他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找到我的手机号,但请你不要再联系我。”

他语气平静且强硬,冷漠之气扑面而来,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真是意外。

他一身白大褂,带着薄薄眼镜,上了妆,严肃之气扑面而来。

沈钦言蓦然抬头看我,似也一怔,大抵也没想到在走廊里看到我。

我觉得有些尴尬,听人家的电话总是侵犯隐私,我迅速一笑,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后退回了乔希宁的化妆间。

但我和他既然身在同一个剧组,总是少不了碰面机会。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摄影棚又看到了他。

摄影棚和我一个星期前见到的截然不同,搭建好了若干场景,其中就有一条幽暗的长街,把二十年前的街道搬到了现在。

灯光黯淡,乔希宁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午夜的街道,背着吉他“蹬蹬蹬”走过长街,进入一栋黑漆漆的屋子里,上楼,推开房门,然后发现自己的房间面目全非,顿时面露惊愕。

乔希宁演这段戏的时候,我在摄像机后观察。

这段戏大概一分钟,一句台词都没有,却起码拍了半个小时。

邹大导演坐在监视器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再来一次”,一段楼梯,就让乔希宁爬了二十次。

现在季节是晚春,空气逐渐闷热,不断重复的爬楼让乔希宁汗流浃背,一次NG后,我帮他擦了次汗,化妆师又上去补妆。

我轻轻摇头,他拍MV的时候可不会这么没用。

此时是初夏,片场灯光打得足,温度也比外头更高,眩白的灯光看让我疲倦燥热,我悄悄退到摄影棚的角落找水喝,却发现拐角的走廊里走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仔细一看,我连忙笑了。

“啊,沈先生。”

他对我点头。

说起来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他了。想起傍晚的时的那幕,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下午我不是有心听你的电话。”

他一怔,似乎才想起这事,摇了摇头:“那没什么。”

他穿着衬衣牛仔裤,负手而立,卸了妆,看上去很是年轻。他真的算是少数卸了妆了之后更英俊的演员。我听到化妆时说过,他的可塑性十分好,一旦上妆,就活脱脱电影里走下的角色。

我说:“沈先生,你的戏一个小时前结束了吧,怎么还在剧组?”

“正准备回家。”

“真好啊,”我呼出一口气,站到几步外的通风口去透气,“我们可能要晚一点。乔希宁他啊好像要拍到很晚…”

大抵是我语气中流露了一点点羡慕之意,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忽然说:“邹导喜欢看演员自己表演。”

“咦?”

“邹导极少说戏,也不会给演员指导。”

“‘NG’这个词对邹导来说,不代表不满意,邹导喜欢让演员展现出所有的状态的方式。”

“他选演员都是有原因的,包括乔希宁。”

“他接近剧本里的那个角色,有天赋、勤勉、聪明。他现在只是太紧张。”

我呆呆看着他,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通过我提点乔希宁。

“啊,沈先生,谢谢你。”

他摇了摇头。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我说。

他的手机荧幕亮起来,我看到他低下头查收短信,幽幽亮光映出他深深的眉眼,眼神分外醒目。他这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改变环境,把周遭场景变成电影中定格画面。

他把手机放好,随即跟我颔首:“车子在门口,我先走一步。”

“沈先生,慢走。”

我当了三个月助理,也很清楚,圈子里的人大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他这样外冷内热的人真是不多,明明和乔希宁并无深交,还是乐意提点。我真是感激他。

第五章(上)

摄影棚去得多了,我发现拍摄电影完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趣。

片场多半是混乱,电线堆得脚下都是,稍不留意就会被绊倒,想看现场吧,但没看到剧本也不知道情节,偶尔看到拍摄片段也是云里雾里。乔希宁是想做好演员这份工作的,任劳任怨,和上下的工作人员都处得不错,敏姐也放了心,不再天天跟着他,每天都是我和乔希宁两人去片场。

我和他的关系到底和其他明星助理的关系不太一样,乔希宁并不会刻意的让我做事情,大多时间我都比较闲,只跟剧组的场务接洽,得到他们的时间安排表。

摄影棚去得多了,我经常会看到沈钦言,我会跟他招呼,他是很忙,但会礼貌地跟我点点头——所以我们也算是真正的点头之交。

我注意到,沈钦言十分勤勉,即便是没有他的戏,他多半也会在现场,有时安静的坐在一旁,有时和其他演员对戏。真的十分敬业。所以,人要红总是有理由的。

第二周周末,我目睹到他的一场戏,让人印象颇深。

剧中的他对失忆的女主角产生了莫名的兴趣,于是找到她的住所,微微倾着身,叩门。

扣门明明是有声音的,可是他做出来,就特别安静。偷偷瞥了一眼监视仪,明明是普通的二维画面,因为沈钦言的出现,居然呈现一种浮雕感。

女主角宋亦涵躲在门口小心翼翼看着她,他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她迷惑地摇头。

他眼神更加柔和,开口时依然是那句:“请让我进屋。”这一幕台词只有两句,相似的台词里,感情的微妙变化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能听出来。

那天晚些时候,我听到摄像师和导演说话:沈钦言最好的地方不是外表,而是姿态。如果姿态不妥,再好再美的人像也会失去它的光彩,让人觉得难堪。他在电影里的各种姿态总是恰如其分的。

难怪有人说,不论沈钦言演疯子傻子天才,总有一堆人爱他。

乔希宁也和片场的工作人员渐渐熟悉起来,演戏也勉强上了路,虽然他还偷偷跟我抱怨诸如“在完美主义的导演重压下,真难”,“摄影师对我好挑剔”或者“抓不住人物形象怎么办”,但实际上他NG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他至少并不比其他人更差。我想他大约有点领悟邹大导演的意思了。

而他最新的主要戏份都是和宋亦涵的——毕竟,是他把女主角捡回来的。

大抵是因为年纪相近,他们两人相处很是和谐。

电影拍摄每天都有固定的镜头数,必须拍完才能回家,邹小卿对每个镜头都很挑剔,差不多每天都会熬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家。

好容易结束拍摄后,差不多是凌晨两点,我总算解放了,和乔希宁去摄影棚的车库拿车回家。

刚走到车库,就看到了一脸挫败的宋亦涵,她满脸疲惫地冲着手机大吼:“你脑子是豆腐渣吗!我怎么会花钱养了你们这群笨蛋?你们怎么不去死一死?车子坏了都没发现?”

我和乔希宁对视一眼,他跟我点头。

我会意,走到驾驶座预热汽车,一分钟后乔希宁带着宋亦涵朝我们的SUV走了过来,拉开车门让她上了后排。

乔希宁同她说:“不论是等助理来接或者让剧组派车,都还有二十分钟。”

而她累得简直就要死过去了。

“可不是,”她咬牙切齿,“我那助理完全是头蠢猪!”

作为剧中的女主角,这段时间她天天在片场呆足十五个小时以上,不可谓不辛苦,情绪暴躁也是难免。

我忍住倦意,回过头看她,“宋小姐,你住在哪里?”

她说了小区名,我点头,在导航仪中查找回程的最短线路。

乔希宁探身过来,拍我的肩,“既然这样,我来开车,先送你回去,我再送宋小姐。”

我“咦”了一声。

他指着屏幕上的路线图,“看这几条线路,你家最近。”

“也好。”

我低下头,取出手机忙着查了一阵子,把以后三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告诉乔希宁:“这几天的时间、行程安排表我已经发送到你手机中。”

他点点头,说好。我又嘱咐了他一些事情,比如明天可以晚一点起床后天他某张唱片制作人的生日我订好了礼物等等。

侧过头,宋亦涵却侧头看我一眼,叹口气道:“要我的助理能有你一半能干都好。”

乔希宁开着车,还很得意洋洋:“那是。我家杜梨是什么人?”

宋亦涵“嗯”了一声。

乔希宁说:“只要在网络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你不知道我花多少力气才让她成为我的助理,这还是她看在我们青梅竹马关系的份上。”

难为这么晚了他可以说大话,我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宋亦涵看我一眼,迟疑了一会:“你电脑很厉害?”

我警惕地摇头,随口答:“勉强。”

好在她没有问下去,身体微微靠着车窗,似在打盹。大抵是因为刚刚发平了脾气,她恹恹靠着后座,精神不足的样子。其实她是美女,眉宇中有股子灵气——能被邹大导演看中的演员多半是姿容出色的。此时的她还上着妆,但也盖不住那苍白的皮肤,反而有点可怜。

没多久,车子一拐弯进入了我所住的街道,我收拾好一身的疲惫,回了家躺倒床上,疲倦地电脑都不开了,倒头就睡。

当时我十分疲倦,完全没把这短小插曲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头。

故事开头的第一幕,就是那条“乔希宁和宋亦涵同车夜归”的八卦新闻。大抵是他们两人在电影中有暧昧,电影外也动了情,眉来眼去开始了一段感情。这新闻看得我叹服不已——如果昨晚我没在场,大概很可能被记者的生动照片说服了。

敏姐大喜:“不错!绯闻永远是圈子里最好的调剂。”甚至和宋亦涵的经纪人商量细节。

这样无伤大雅的八卦新闻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绯闻归绯闻,我平时也发现,乔希宁和宋亦涵两人关系比剧组其他演员的确更好。比如,乔希宁把自己的所有专辑都签上了名字送给宋亦涵。

他跟我解释,“她说很喜欢我的歌。说有次情绪失落的时候听到我的歌,觉得十分励志,精神振奋。”

乔希宁十分看重自己的音乐,更何况表示欣赏他的,是跟自己演对手戏的美女?

连邹大导演都时常开他俩的玩笑,称“选美冠军都被你哄去了。”

我才发现这位导演冷幽默起来也很了不得。

制片人大笑:“邹导果然不负‘电影圈内第一媒’的大名啊!”

我没听懂,于是劳烦敏姐跟我解释:“所谓的第一媒,这是因为邹大导演的剧组,每次拍电影都会在半年后凑成一对夫妻的缘故,比如张睿和乐敏敏,陶方直和刘嘉颖,等等等等。”

这倒是前所未闻,我忍不住失声大笑。

周末晚上我惯例和大哥一起吃饭。

大哥现在一改工作狂的本性,能不加班就不加班,专注于培养感情,可见对这段感情的重视。唯一让人觉得幽默的,是大哥和姚瑶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叫上我。

我问他:“怎么老叫我吃饭?不怕我当灯泡啊?”

他敲我的头,“多嘴。”

姚瑶笑起来:“别介意,也是我的意思。”

我眨眨眼看着她,有点意外。

我长这么大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么多年所见所闻告诉我,热恋中的情侣通常不是大哥他们这样,往往避开熟人,不会在适合卿卿我我的时候还带上个妹妹。

吃饭时大哥是一贯的话不多,姚瑶大抵是当律师当多了,也很习惯倾听,所以吃饭时往往是我在不停的说自己最近的见闻。虽然在摄影棚时我心里难免抱怨,但我惊讶的发现,倒是给我增加了不少谈资。

难怪大哥说:“以前张口闭口都是代码溢出、系统安全。我以为你对电子芯片之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难得你会注意到这么多细节。”

这就是行业的问题,我们兄妹的本质差不多一样,恨不得整个社会都是数字化的,由严谨的数学组成。难怪娱乐圈的人大都能能言善道。

“也太小看我了!”我抗议,“我偶尔也会八卦一下下的!”

“原来在现场看电影这么有趣?”姚瑶听完却来了兴致,“我还从未去过摄影棚,阿梨可以带我进去吗?”

“哎…?”我吃了一惊,“啊,这可不行。”

然后我跟她解释说邹大导演的片场是何等的严密,如何的难以进入。

姚瑶掩口笑:“我只是随口一说,不用放在心上。

我很感谢她的善解人意。如果她一定要去片场,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进入摄影棚的有一张出入卡,卡上有内置芯片,芯片的序列号独一无二。破解出入码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只是没必要这样做。

第五章(下)

虽然说戏份不是最多的演员,但乔希宁三天两头也要去拍戏。去剧组的时间多了之后,我和沈钦言有时候也会在停车场啊化妆室一类的地方碰面,他都会冲我略一点头算是招呼。数次相遇事件后,乔希宁表示莫大惊讶。

“原来你们关系好到了这个程度?”

我说:“他人非常好。”

敏姐瞥我一眼,拿手指敲我的头:“杜梨啊,你看在这个片场,除你之外,沈钦言还会跟哪个助理级别的人招呼?”

“怎么敏姐你说得他挺冷酷无情?”我咋舌,“我想他外冷内热吧。上次我跟乔希宁说的关于邹大导演的那些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敏姐若有所思,和乔希宁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眼神。她轻轻咳嗽一声,又看着我,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来:“阿梨啊,不论你在网络上多么厉害,生活里真是毫无心机。安露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他到底是人家的男友。”

这句话,我脑子里转了好几转才明白她的意思。

“啊?敏姐你是担心我?”

她伸手拍我的肩膀,轻轻说:“话说多了惹人厌。世上好男人很多,但已经有女友的就完全是别人的。”

我这时方觉得肃然一惊,心里沉甸甸有如一块铅。不知不觉间,我和沈钦言的关系在别人眼底变得这样暧昧了。

我又不会因为别人长得俊美就爱上他,生活又不是小说。

敏姐如此委婉提醒,想来也是看不下去,让我避嫌。

只是,只是——我和他本就不是一类人,这部电影结束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吧。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是三个月,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快两个月,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即将转移到外景地去了。

电影的外景地在静海市外的一座小岛,因其地处静海市的南端,故而叫做南岛——我自己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敷衍之嫌,南边的小岛数十上百呢。剧组在码头乘坐游艇到岛上,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岛小而精致,正是夏天,整座岛上盛开着红色的凤凰木,环绕一圈不超过两个小时。

南岛有着极其美丽的海岸线和白色的海滩,金子般的阳光垂直洒下,清蓝色的海浪温柔的卷上岸边,拍打着海滩上的晶莹细沙。

听剧组的人说,这漂亮的岛屿有1/3的面积是某位大富豪的私人领地,剩下的部分大都是岛上本来的居民。南岛的名声犹如小火苗般不温不火,不是大热的旅游地,但也不乏游客。岛上渐渐修建起了三家旅馆,所有的房间提前被剧组全包下来了。

这家庭旅馆房间太少,每人一间单独的套房显然不可能,这就造成不论是工作人员还是导演演员都必须挤着住。除了剧组的职员之外,几位主要的主演可以带一位助理,我于是就跟着乔希宁一起上了岛——我和宋亦涵住在同一间屋子,而她的新助理,一个小男生则和乔希宁住在一起。

这次拍摄,乔希宁大概会在岛上呆一个星期,所以出门时我带了行李。

宋亦涵的行李可真是多,房间本就不大,若干个大箱子更是占了除了床之外的不少地方。

她跟我说抱歉,我笑着摇头。

“我东西不多。”

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行李就是我亲爱的电脑。

在岛上的日子十分滋润,除了拍摄辛苦之外,我来这个岛上更像是休假——我只是乔希宁的助理,伺候好他就足够了。但鉴于我们的关系,他基本不会让我跑前跑后的忙碌,我似乎成了整个岛上最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