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宁当年因为一手出神入化的钢琴技艺而考取了艾森音乐学院,不过大二就和唱片公司签了合同,学业荒废了不少,至今怀里依然揣着一本“肄业证书”。

我好奇,“我记得当年乔希宁是因为钢琴弹得好被录取了,你呢,擅长什么乐器?是吉他吗?”

刚刚认识沈钦言的时候,我在网上搜寻过他大量的资料,其中发现了不为人知的消息,说的是沈钦言在进入电影圈之前,曾经在一个昙花一现的酒吧乐队中当过吉他手,并有视频为证。

那是十余年前的视频录像,效果算不上好,酒吧也十分昏暗,我略作修改又加强了对比度,反复地观看了那段视频若干次,最后确认,在舞台后排右侧低着头弹吉他的人的确是沈钦言。

他在台上的时候,安静得近乎诡异。和其他人丰富而热烈的表情不同,他都是面无表情地专注于手指与琴弦——那种感觉,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片深海。吉他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他手中的玩具。

那时候的他,真是年轻。虽然他在舞台上极度低调,可是那种光芒还是让人无法忽视。所以现场的女孩子都对他颇为关注,即使他走下了舞台,也有人举着手机用摄像头对着他,他静静地侧过头,向着镜头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一手分开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目不斜视走向幕后。

“不是,”他略微一顿,“大提琴。”

“哇!”我觉得自己对他肃然起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是多面手!”

“我离家出走时没有带走大提琴。但我的第一个房东有一把电吉他,我有时候就弹一弹,电吉他入门不难。”

“好厉害!可以拉给我听吗?”

他迟疑地看我一眼,“已经荒废了,如果你非要听的话…也可以。”

我很兴奋地点头,“当然。”

他微微笑了笑。

我问他:“你继父不同意你考音乐学院,你是因为这样才离家出走吗?”

车子拐上了林荫道,一片树荫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我有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一部分原因是。”

他身上好多未解之谜——不过,我也不着急询问,正如他所说,时间还长。

车子最后在一条安静的大路上停下,我认得这是静海的“半岛”。我们在林家那黑漆漆的铁门前停下了车,在沈钦言下车之前,大门自动徐徐打开——应该是有监视器的。随着我们的车子一路深入,林荫道旁的路灯也接连亮起,将那条弯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林荫道照得雪亮,连道旁的观赏性植物盛开的紫色小花都一清二楚。

我自认为也算见过世面,但这样级别的堪称庄园一样的大宅邸还是首次见到,估计占地面积有数百亩。难怪林荫用不屑的口吻说我家“小了点”。

我再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很多,但有钱和超级有钱绝对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差距甚至比贫民和中产阶级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得多。

一座灰白色建筑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白色的廊柱颇有古罗马时期的特色。车子驶进时大宅的正门打开,有几人从屋子里鱼贯而出,在我们驾驶的雷克萨斯前方两米处停下。

灭了车灯后我们下了车,车子最前方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面容沉静,穿一身白衬衣和西装裤,袖子被挽起了一圈。

在雪亮的灯光中,沈钦言略略走近了一步,道:“林先生。”

看来是林越的父亲,他略一颔首,“林越在哪里?”他的嗓音磁性而低沉,我想一定很善于发号施令。

我拉开后门,轻轻拍了拍林越的脸,把他叫醒。

他睡得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问:“杜梨,这是哪里?”

“到你家了。”

他睡意一下子消失无踪,轻轻“噢”了一声,手足并用地跳下了车。明明之前还那么嚣张的样子,子啊看到他爸爸的一瞬间,就变成一只小心翼翼的猫,他同手同脚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怯生生地叫了一句:“爸爸。”

林先生也不说话,扬起了手猛然挥下——在我惊恐地以为他要出手揍林越的时候,他的手落下来的速度如电影镜头那样陡然放慢,最后只轻轻地落在林越的头顶,狠狠地揉了揉林越那一头柔软的黑发。

我放心了,到底是父亲,再怎么生气也是舍不得打他的。

沈钦言低头瞥一眼紧贴着自己爸爸的林越,又抬头跟那位林先生解释:林越小朋友为何为遇到我并跟我回了家,然后又被我带到他家去吃饭,最后他经过反思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提出要回家。这期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我。

那位林先生平稳地转过脸正视我。我看清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凛冽的傲气。我终于知道林越那股浑然天成的傲慢是从何处来的,没错,绝对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

“杜梨小姐?”

“是我。”

“鄙人林晋修,阿越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他顿一顿后,眉目舒展开来,“杜小姐,这次阿越能平安归来,多亏了你。”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补充说,“小越挺可爱的,又特别聪明。我很少见到他这样聪明的孩子。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麻烦。”

“那很好。”他冲我点点头,看得出来我的这番话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他眉目略冷峻,表情柔和的时候,浑身的冷冽之气顿时烟消云散,我这才注意到,他是个英俊的中年男人。

沈钦言无意在此久留,拉过我的手,“既然小越已经到家,那我和阿梨就先回家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沈钦言,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必,”沈钦言言简意赅,“是阿梨找到林越的。”

林先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身牵着林越的手回屋,保镖助理跟在其后。父子两人一大一小的背影让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缩,忍不住高声叫:“林先生,你不要责怪小越,他很可爱,又很聪明,小孩子贪玩是天性。”

林先生原地站住,回过头看我一眼,两秒钟后方点了头。

今天发生的事情可谓一波三折。

回程的路上我问:“钦言,你和林越的爸爸…林晋修是吧,好像很熟呢。”

“的确认识多年,但从来也不熟。”

“难怪你刚刚跟安露打电话让她转告那位林先生呢。”

沈钦言颔首,“是的,安家和林家是世交,关系比我密切得多。”

“噢…”我歪着头看他,“原来你们不是朋友?”

“不是。”沈钦言道了这两个字,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怅然之意。

他半晌后又说:“准确地说,是我老板。”

“咦?”

“他是盖亚电影公司的大股东。”

我猛然想起参加慈善晚宴那晚荣佳明说的活,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林氏传媒集团,是他家的产业?”

“产业之一。”沈钦言叹口气,“除了传媒之外,林氏在其他行业也有不少投资。”

“噢,虽然看着是豪门世家,”我想起林越,“但各家都有各家的辛苦。”

“从来都是这样,”沈钦言很感慨,“所以你家真让人羡慕。”

“那是肯定,我家一直都很完美,”我得意地笑,“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我之前也想过,像你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天然呆,对人毫无戒心,对自己小世界之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去了解。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后才恍然大悟。”

我瞪他,“原来你觉得我呆呆的?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他把车停在路边,微微笑着俯身过来,轻吻我的额头。

“不,你还是呆一点好。不然我哪里能追到你。”

第十六章催眠曲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大哥的车子远去,又朝隔壁看了一眼,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大哥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坚定、强韧、不屈不挠的。

我有幸去过沈钦言家的大部分房间,也很熟悉他家的房屋构造。他家的二楼是书房和两间卧室。他在家的时候,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房。和许多人摆设似的书房不一样,他家里架子上的书都不是装饰用的,我常常看到他相当认真地看书,并且真的看得下去。

我觉得这菲常难得,问他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回答我:“当年太早离开学校,现在年纪越大越后悔,只好抓紧时间多学习一点了。”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我觉得,什么时候学习都不晚。”

他当时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此刻沈钦言带着我进了书房。我之前好奇他家书房左侧的柜子作何用,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伸手拉开左侧的柜子,弯下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硕大的木制琴盒。盒身精致,面板朝向外拱起,里面装的是大提琴,琴身簇新,弧度圆润,丝绸一样华丽。他打开那壁欧式立柜,变魔术般拿出一个配套的琴架对着,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曲谱,摊开。

我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惊讶地感慨,“没想到你的大提琴保存得这么好!”

“不是从小陪着我的那把琴,”他说,“当年离家出走,除了身份证明,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哦…”

“前两年路过维也纳的希尔琴行,无意中看到这架经典款的大提琴出售,就买了下来。除了试音时,一次也没有拉过。”

“收藏的心情,我懂的。”

他闻言微笑着低下头,坐在椅子上,用松香仔细擦拭琴弦。

“小时候希望有一把名贵的大提琴,但从来没有得到,所以,当时明知自己已经不会再拉响它,还是买了回来。”他说,“我很想问‘你想听什么曲子’,但实际上,你恐怕只能听最简单的曲子。”

“没关系。”我连忙说。

“那我献丑了。”

他对我略一弯腰,脸色平静地落座,左手扶起大提琴于怀中,持弓上弦,姿势标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他坐在窗边,窗外夜色如幕,宛如在舞台上演出的前奏。

他垂下眼眸微微侧身,留给我一个完美的侧脸,像一幅画。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圆滑而均匀。我凝神细听。

是的,这是一把昂贵的大提琴,更是一把优秀的大提琴,音律圆润优美,弓弦之间流淌出轻快的旋律,却又因为不甚熟练而带着细碎的颤音——据我所知,大提琴往往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可他却能拉得这样轻快明朗,犹如欢笑的孩子,有的音节好像清澈的溪水摔在石块上,碎成雪白的泡沫。

我想他当年一定是下了苦功,虽然时隔多年,还可以勉强说一句他技术尚可。只是,那曲目未免太简单了,他拉的曲子是一首儿歌,《安眠曲》。

我…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拍了拍手掌,只是掌声听起来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他放下琴和弓,镇定地跟我说:“如你所见,我现在只能拉这首曲子了。”

“催眠曲也很好听的!”我努力地说。

他微笑起来,“没错,以后可以给孩子拉催眠曲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

我和沈钦言的关系进展很是顺利,我觉得每天都春暖花开。

我没有想过隐瞒和沈钦言的关系,但大哥打电话来询问此事时,我还是小小地吃惊。仔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他是从荣佳明那里得知我有了男朋友这件事。他要求我立刻、马上跟他详谈。大哥的谕旨我不得不奉命——因为他说不然就告诉父母。

但当老板的人总是忙碌,我下班后开车回到市中心,熬过了堵车时段,终于到达盛宣所在的金融大厦。整栋楼依然灯火通明。

大半年前我也来过一次,这次看上去,规模似乎更大了。因为大哥的努力,盛宣又购买了几层楼作为办公室。

大哥的办公室亮得惊人,我去的时候他和几位董事刚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满面疲乏。

年轻助理詹微端着杯热腾腾的咖啡敲门进来,问大哥:“杜总,我们在叫外卖。您…要不要?”

大哥指了指我,“多叫一份。”

“我不要了。”

“吃过了?”

“这倒没有…”

“那就跟我一起吃。”

“哦,好。”

“大哥你不跟姚姐姐一起吃饭?”

他点头,“她最近在忙一起商业大案,每天加班到深夜。”

所以说恋爱双方都是工作狂绝对不是好事。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八点,我遗憾地开口道:“…律师也不容易。”

大哥靠在老板椅上,满脸疲惫,锁着眉地坐在老板椅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看着都觉得心疼,“其实我觉得根本没必要把公司扩大吧。现在这样也很好,又不缺钱。”

大哥摇了摇头,“不一样。在金融行业,不进则退。”

“噢,那好吧。”

在事业心这一点上,大哥真是像足爸爸。爸爸也是工作狂,他一个人建立了盛宣并把它扩展到现在这样占据上下七层楼的规模,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爸爸总是早出晚归,时常出差,通常我晚上都睡下之后他才回到家。他这样辛苦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最好的生活。好在他再如何忙碌,每到周末也会抽出半天时间陪我看书甚至玩电脑游戏,陪哥哥打球。

爸爸辛勤工作了三十年,直到两年前他脑里忽然长了个肿瘤,全家人都十分紧张。所幸肿瘤是良性的,做了个小手术之后爸爸就彻底痊愈。病中爸爸反思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在工作上,于是他终于决定卸下重担,痛痛快快做年轻时就应该做的事情——从去年开始,他就和妈妈开始了环球旅行,只在新年期间回来了一次。

我把巨大的挎包放在沙发上,走到大哥身后,怦出手轻轻捶着他的肩膀。他肩膀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可见过着高度紧张的生活。

大哥缓缓转过身看我,“怎么转性了?真的是因为有男朋友的关系?”

我脸一热。

“也…也不是啦…”我梗着脖子,“我一直都很体贴的!”

大哥摇头失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地下工作做得不错,瞒着我两三个月。”

“…也没有瞒着。”

我并没有刻意地隐瞒,我想,谁叫我和沈钦言是邻居呢?

“应该不是肖扬吧?”

“不可能啦。”

“乔希宁?”

我差点栽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大哥,我和乔希宁要是能成的话,早就成了啊。再说他现在都有女朋友了啊!是宋亦涵啊,就算你不看娱乐新闻,翻报纸的时候也会瞧到的啊。”

大哥露出我今天看到的第一个微笑。

“你们怎么认识的?网络上?”

“…不是的。”

大哥很吃惊,“居然不是?我还以为一定是你网络上的那些朋友。”

这可真的猜错了,我网上的朋友很多,很多都是异性,不少也见过面,但每个人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大跌眼镜,完全洋溢着一种兄弟般的情谊,绝对没可能发展。

大哥陷入了沉思,他凝着眉心看着我,以一种探索谜题的眼光。

“同事?”

“也不是的…总之缘分到了就认识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拒绝了荣佳明。”大哥微微笑起来,“你做事真是一鸣惊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之前我们忙着工作,没有时间纠缠这些事。昨天我跟他谈合同的时候,他才无意中漏了口风,说你早就拒绝了他,”大哥略一沉思,“他一直以为你对他有点好感,没想到你似乎并不中意他。”

“我觉得自己和他合不来。”

大哥拿起笔批改着桌上的文件,“荣佳明是德萨的二公子,一般而言,是不会有人拒绝的。”

“我又不缺钱。”我撇撇嘴。

大哥一边在文件上批注一边说:“我们家虽然不如荣家,但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可不是,”我得意洋洋地开口,“这个世界上,谁敢欺负我?”

“没错,是不敢。”大哥摇头。“你的那位男朋友呢?也不会欺负你吧?”

“怎么可能?我觉得我好像会欺负他才是。”

大哥凝神打量我半晌,又点了点头,“刚刚你一进屋我就发现了,今天你气色好极了。以前每次看到你的时候,脸色都苍白得跟营养不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