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言一言不发,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抱着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安露站了起来,就看到杵在洗手间门口发傻的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额头,难堪地挡住了脸,“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绕到另一边,想扶她起来。我头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这么沉,不但沉重,而且好像没有骨头,所有重量都朝我压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在我们齐心协力之下,沈钦言把她扶到卧室中,在刚刚那张沙发上安置下来。

安露现在镇定多了,和刚刚在卫生间里那不堪一击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了微笑,“阿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

“你有略大一些的衣服吗?适合我穿的运动衫之类的。”

常常上镜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比我略高一点,但胖瘦程度相差无几。我别的不多,衣服却有好几个柜子。

“噢…有的。”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一套给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皱成一团也湿漉漉的套装,“等我换身衣服后就回家。”

我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晕乎乎地回了家,带着两套衣服回来。安露刚洗完了澡,裹着浴巾吹头发;我敲敲门,把衣服送进浴室,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

沈钦言站在窗边等我,我朝他走过去,他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阿梨,刚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哭。你看到的那一幕,或许很暧昧,我很抱歉。”

我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刚刚真的很难过…”

沈钦言抱着我,说:“我知道。”

他顿一顿,轻轻吻了我的额头,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浴室门开了,安露穿着我的运动衫出来了。她正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走过来,最后坐倒在沙发上。

沈钦言温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话,拜托帮我这个忙,跟阿梨解释一下。”

她最后揉了揉头发,把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拍拍另一只沙发,“阿梨,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权利知道实情。”

洗了澡之后她气色比刚刚好得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得发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犹犹豫豫走到她身边,坐下。

安露对我侧过脸,明明她刚刚醉得不堪一击,可此时却是一副端坐在镜头前宣读新闻时的冷静表情,“是,沈钦言没骗你,我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我们连手都没牵过。这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

我呆若木鸡。

半夜三更被雷劈到应该就是我这种感觉了。

“社会上对我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问、不说’,我所从事的职业对性取向问题非常敏感。同时,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则显得我很‘正常’的新闻。”安露用格外冷静的语气开口,“我最近经常来找阿沈,有两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写了个剧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游说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的智商从来都很够用,但自打我认识了沈钦言之后,智商一路下降,现在几乎快变成负数了。我觉得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地反问:“不…喜欢…男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露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也就是说,相对沈钦言而言,我更喜欢你,即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皮相和相当不错的人品。这样,你懂了吗?”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安露一只手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高智商在这个紧要关头终于发挥了作用,我跳起来,连连摇头。

“安露姐,你的事情,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饶是安露那么疲惫,闻言还是一笑,拍了拍我的手,又看向沈钦言,“我头还是昏沉沉的,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总不能再在一个屋檐下吧。明天被记者抓到了又有新闻可写了,要知道你我正在闹分手呢。”

其实早已住过吧。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打了个转,却并没有说出口。经过今晚一役,我觉得自己的情商大幅度提高。安露不外乎是因为顾虑我在这里才提出要回家。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但我知道她这仅仅是在跟我表态,她的的确确和沈钦言没有那方面的关系。

沈钦言略一点头,灯光下他的疲惫根本没藏住。我看了看表,现在早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又这么疲劳,开车十分累人。

“安露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睡觉吧。”

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建议,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沈钦言道:“这样也好。”安露看我半晌,露出苍白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你了。”

我把安露安置在我家的客房里。我家床上用具和洗漱用品,甚至内衣都备有全新的,绝对可以让安露感受到酒店式的服务。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于,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又把室温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你想得很周到。”

“是我妈妈想得周到。以前,我家常常有客人来访,有时候还会住下来,所以什么东西都有备用。”

“你家很温暖。”

“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这大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仍然看得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

这话倒是没错,但我不懂她为什么产生这种感想。

安露轻轻笑起来,“今天真是被你看了我最糟糕的一面啊,以后也没脸在你面前充大姐了。”

“不会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我脑子中闪过大哥刚刚那怅然的表情,下意识顿了顿,“安露姐,我不会因为这个看低你的。说真的,我反而觉得你像真人了。以前你总是坐在屏幕后,又聪明又高贵,和沈钦言看起来般配得很,和我完全不是一国的。”

“谢谢你的称赞。其实,不过是外表光鲜灿烂罢了。”

她笑了笑,走到阳台上的躺椅坐下,我担心她,也跟了出去。夜风从我们的脸颊掠过,就像夜晚缠绵的呼吸。

她歪靠在躺椅的垫子上,“你家是做什么的?”

“呃,我家有间小会计事务所。”

“哪家?”

“盛宣,可能安露姐你没听…”

她低声笑起来,打断我的话,“盛宣还是‘小’事务所?我听说前阵子CEO换人了,和你什么关系?”

我老老实实说:“是我大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据我所知,盛宣做事风格很稳妥,人才也很优秀,在业界口碑很好。”

“我不太清楚,”她含笑盯着我,我忙着补充,“之前负责人是我爸爸,现在是我大哥,有他们在,我不用操心。”

“所以啊,沈钦言会被你吸引也是正常的。”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前后逻辑,干脆不说话了。

她说:“我听说你电脑技术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安露姐,你说。”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递给我,“我想监控这个手机号码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着屏幕,号码的主人叫“文清”,相当美丽的名字,大概其人也相当漂亮。安露是希望我窃听她的手机吗?我看了看手机号码,又看向她。

“做不到?”她说,“这应该很简单吧?”

“是的,这确实简单…”我迟迟疑疑地说,“但是,安露姐,这样不好。”

“怎么,不愿意帮我吗?”

我真心实意地说:“安露姐,我见过不少侵犯隐私的事件,下场都不太好。”

她看着我且笑且叹,“你啊,和沈钦言那个家伙真是一国的,在这种事情上有着诡异的道德感啊。”

我摇摇头,“安露姐,做我这一行,必须要有道德感和责任感。”

一般人通常想不到现在的计算机安全领域多么脆弱,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世界上像我这样级别的安全顾问虽然不多,但也总有那么一群人以破坏为乐。如果大家都凭着自己的能力随心所欲地去破坏网络世界的秩序,不知道会捅出多么大的娄子。

“在我看来,道德感之类,更像是托词,”安露说,“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哪有这么多理由呢。关心则乱,我不是电脑,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维持理性的思维。我想知道真相,不论方法多么恶劣。”

“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她不就可以了吗?”我有些疑惑。

安露微微笑了,“你以为人的隐私那么好触及?”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悠悠一声长叹,“生活和做访谈节目截然不同。我希望我的嘉宾说真话,并为此做了大量的背景调查,因为说真话的节目最好看。但说到底我不关心他们。就算他们说假话,那又怎么样?节目好看就可以了。”

“向关心的人提出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于是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单刀直入地追问还是间接地试探,引起的效果都是惹人生厌、引起愤怒…对拥有秘密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就算对方回答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听到的答案是真的?如果对方是撒谎成性,编出了一个个完美的故事呢?”

“因为种种顾虑,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旦真的问出来,会不会被认为疑心很重,会不会被对方讨厌,会不会无可挽回…因为太在乎,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她笑容怅然,让我想起了今晚姚瑶对大哥激烈的责问。没错,这番话也完全适用在大哥和姚瑶的身上。人到底不是计算机,输入指令,就会给出答案。随后我又想到沈钦言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那一幕…即便已经得知真相,可一想起那一幕,心口还是酸涩难忍。

我呆呆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安慰她。原来感情居然会让人这么痛苦无奈,谁的安慰都没有用。

“我本想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心情,”安露端详我的脸,“现在看来,你已经有些理解了吧。”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梨,我真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理解这种心情。”

安露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到来电人是“文清”,安露盯着那两个字几秒,然后拿起手机,果断关机,屏幕彻底黑下来。

“杜梨,既然你不答应,我不勉强。”安露揉揉肩,对我微笑,“好了,你去睡觉吧,我等头发干掉就睡。今天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被安露叫住。她背靠躺椅,没有回头,但声音慢悠悠地浮起来,在白莎道的夜空轻轻盘桓。

“对沈钦言,你完全可以采用第一种方法。不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问他。他会回答你的每个问题,你也可以相信他的话。”

第十八章许真

我有点着迷地看着许真的脸。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相貌的话,下辈子绝对不要再长一张团子脸,而是要有着更漂亮的容貌——对,就像她的长相一样,眉目如画,一张脸毫无瑕疵。

到达酒店的时候是早上十点,这时间不上不下,明亮奢华的西餐厅里人寥寥无几,只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酒店的客人。

我打开笔记本上网收发邮件看新闻,一边等着安露大驾光临。果然她二十分钟后姗姗来迟。她一身长袖短裙,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明艳照人。

她在我面前坐下,西餐厅经理走过来,殷勤地问她需要什么,然后侍者送上了早点。

安露喝了一口牛奶,对我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要不要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客气地说:“安露姐,不用了,我吃了早餐才过来找你的。”

“吃过了?”她不复前一天的疲惫,精神好极了,“既然来了我这里,还是来杯咖啡吧。”

“噢,也好。”我发觉自己完全说不过她,不论她是醉了还是清醒的,我只好同意,“谢谢。”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你可把我吵醒了。”安露揉了揉太阳穴,“你说我有东西落在你家?”

我把项链递过去,“安露姐,你在我家住的时候,留下了这串项链。”

“项链?”她把项链拿起来看了看,又点点头笑,“也没什么要紧的,还麻烦你给我送过来,其实丢掉就是了。”

这么漂亮且价值不菲的项链,她说丢掉就是了?我囧囧有神地看着她。

“曾经很重要,现在不重要了,所以丢了也无所谓。”安露耸肩,一副“我很想得开”的模样。

“安露姐,还有件事情,我觉得现在不太怕狗了,所以打算把哈利接回去…”

安露看我,“真的?”

“我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好像效果还挺好的。”我说。

“你能想到去看心理医生,”安露看着我感慨地笑了,“真是很贴心了,沈钦言确实没看错人啊。”

“哈利跟着沈钦言那么多年,很有感情了,为了我把它送走,我一直觉得不安。”我老老实实说。

“沈钦言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打算给他个惊喜。”

“想法虽好,但是,”安露顿了顿,“你现在可能没办法把它接回去。”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嗯?”

“你看,我正在酒店住,我已经有阵子没回公寓了。而哈利,在我的公寓里。”

我总算知道从昨天给她打电话之后一直弥漫到今天的微妙的不协调是什么了——没错,虽然安氏是酒店业巨头,但她却不应该住在酒店。很显然,酒店不能养狗。

她对我说:“再等几天,我等着她找到房子搬走后再回家。到时候通知你来接哈利。”

“她要…搬走?”

“既然分了手,作为补偿,那套公寓留给她也不是不行,”安露垂下眼睑,镇定地喝着牛奶,“但那套公寓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遗产,我不能随便送人。我给了她一笔钱,叫她另找住处。”。

“你们,真的分手了?”

她脸上一片平静,宛如两天前醉酒失态一事从未发生过。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寻求真相,也不想再挽回。就这样吧。”

我呆了呆,她已经想通了吗?到底是怎么想通的?她心情似乎好得很,拿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还满脸笑容地开我玩笑,“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失落?”

“我也不知道,”我怔怔地说,“只是觉得…放弃得太容易了一些。”

她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啊。”

她低头看了下表,视线从我身后掠过,忽然微微笑起来,“我等的人来了。”她离座而起,朝着大门方向点了点头。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看到有人走进餐厅。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衣着素雅,表情柔和,看上去有些眼熟。我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想起了那场慈善晚宴。没错,她就是那个跟沈钦言亲切打招,后来又满世界寻找林越的女人。

她走到我们的桌旁,来到了我面前。安露笑起来,为她拉开座位,“学姐,你来了。”

“小露,”来人略带疲惫地微笑,“每次都让你等我,真是不好意思。”

“学姐你的时间观念还是一样强,”安露笑起来,“如果晚到两分钟就算是迟到,那世界上的其他人还要不要活了?”

安露既然还有安排,我低着头站起来,去拿我的大包准备告辞,却被安露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不忙,再坐坐。客气什么?”

那个年轻的女人注意到了我,对我点头一笑。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有些隐隐约约的疲惫,可那双眼睛非常美,含笑的样子迷人极了,无论是谁都会动心。

安露笑意吟吟开口,“容我为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学姐,许真。这位则是杜梨,”她微妙地顿了顿,“沈钦言的女朋友。”

她一怔,下一秒就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对我微笑,“啊,杜梨,原来是你。之前就听说了关于你的事情,我还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在回去之前见你一面,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杜梨,你好。”

我脸一红,连忙说:“许小姐,你好。”

她莞尔,“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许小姐’了。”

我抿了抿唇,“那叫你什么?”

“叫我许真就可以了。”

就算我再如何没大没小也不能直接叫她的名字,看安露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真姐,”我说,“既然你和安露姐有事要聊,那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许真好脾气地笑起来,“没关系,不是外人。反而是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没有没有,”我赶快说,“我找安露姐有点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哦。好。”

我有点着迷地看着许真的脸。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相貌的话,下辈子绝对不要再长一张团子脸,而是要有着更漂亮的容貌——对,就像她的长相一样,眉目如画,一张脸毫无瑕疵。我想沈钦言的这些朋友都那么出色,不沦是容貌还是做人的态度上。

然后她和安露闲聊趣来,谈起工作、生活、当年的趣事。我从她们的谈话里得到一些关键信息:比如她们曾经是校友,认识了起码十年以上,对对方的家庭等信息知之甚详,关系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