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大惑不解,“姚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是十月了,这种季节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撒在海滨的路上,着凉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大哥的头发,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了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姚姐姐还有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的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厥,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钦言和姚遥的声音。

我直觉想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大哥的头奇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姚遥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沈钦言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姚遥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滴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看新闻,说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会不会有新的女朋友。我雇佣两个郭毅,我从他哪里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这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沈钦言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惦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姚遥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沈钦言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沈钦言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讥讽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有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遥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仅仅拦住大哥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跟当年一样卑鄙,”沈钦言静了半响,“我当娘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沈钦言,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沈钦言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大提琴,不让我学音乐?我就活该因为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姚遥,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我不对…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杜哲过着幸福的日子,”姚遥失声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这么会勒索你?”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亮着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沈钦言,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嘛?”姚遥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大提琴,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很奸诈,从不跟我说话,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你宁愿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里演奏一分钟…”

姚遥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沈钦言,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又无辜又青白,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杜梨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的体无完肤,活该跟杜哲分手,落得独自终老的下场。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和你之间的这些事,我会选择性的告诉杜梨。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告诉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现在早不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也牵扯到了他们兄妹。他们知道真相后,不可可能不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点伤害。糟糕的兄妹,我们这一对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勒索,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姚遥的哭泣渐止。

“沈钦言,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沈钦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妈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姚遥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沈钦言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像一幅美极了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

我揽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传递到他哪里。

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沈钦言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大哥两个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钦…钦言,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姚伯父给我们打电话说姚姐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她摇摇头,“不,没关系。”

他转向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这个过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沈钦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在沈钦言面前,我哭过三次。前两次是因为委屈和辛酸,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沈钦言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我们回家。”

“可是,我担心我大哥…”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钦言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从来也不喜欢姚遥。”

“我十七岁时,姚遥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背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强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她为了不破坏家庭团结,一直忍受着。”

“你继父相信了她?”

沈钦言沉默了半响,“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青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姚遥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姚家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姚家人一个好脸色,而姚遥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就像《众里寻他》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下午的时候,我本以为你大哥和她已经分手了,我的顾虑就小很多。所以想带你去和姚瑶对质,让你从她那里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辩白未免太无力了。可后来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现…”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沈钦言以为姚瑶和大哥又和好了,因为不想影响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发,恰好姚瑶晕倒了,质问显然不可能持续下去;而姚瑶本来就紧张,看到沈钦言出现在病房,顾虑到大哥在场,害怕他揭穿当年的事情,因此干脆裝晕。

“我知道她是裝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我们总要谈清楚。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是姚姐姐的错…但是…”

“什么?”

我低声说:“我觉得姚姐姐已经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钦言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不予回答。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为例。”

“嗯——”

当年的正确和错误,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我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没有答案。答案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记忆、失去和爱情这些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纠纠缠缠,直到永远。

后来,我看到大哥和姚瑶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神色都不分明,他们慢慢走到了海滨大道旁,上了车。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一路往市区驶去。

夜晚海边露水很重,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回程的路上,沈钦言开着车,他开车还是那么稳,穿过了跨海大桥。而我,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家。沈钦言正背着我上楼,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来,我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不做声。

他忽然说:“杜梨,此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是的,”我贴着他的耳边,“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你会陪着我?”

“会的,永远。”

番外之一Memories

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上的我面带微笑,和嘉宾侃侃而谈。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简直想砸了电视再砸墙。

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关掉了电视,颓唐地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时候,发起脾气来可以毫无愧疚感地肆意破坏。说到底,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赚得的,因为一时气愤而砸掉,委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静静看着这座热闹的城市。新年临近,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即便是从高楼上看去,也是一派喜庆气氛。

因为新年的缘故,我的节目暂停两周。同时,我一直努力争取的新年晚会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里——用某些人的话说,我最近状态不佳,工作时不能全身心投入,屡有失误,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人在劣势,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流排挤到一边。

这个微妙的借口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将近二十天的假期。

这是我自二十岁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长得简直让人觉得寂寞。

我是一位电视人,如果要更具体地划分,是栏目主播。

我整天活跃在屏幕上,采访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复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更高的收视率,也是为了得到众人的认可。没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样,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从忙忙碌碌中回过头来,发现爱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我了。

而我一直注视和憧憬着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没有觉悟。得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名声,就应该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我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陪着我——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若是以前,总还有沈钦言会陪着我。可现在,他已经去陪别人了。于是,在我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我忽然发现,居然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倦怠的时候,朝我伸出双臂。

在彻底醉死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助理。

我醉眼蒙胧地上了飞机,坐进头等舱。空姐递过来最新的杂志问我是否要看。虽然宿醉让我头昏脑涨,但我还是瞄到了杂志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为封面是我所谓的前男友——沈钦言。

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往往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脸。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把自己捂了个结结实实,继续睡觉。

对沈钦言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跟在学姐身后的男孩。

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岁,非常年轻,长相俊美,性格沉静,我对他印象不坏。但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朋友——对我来说,他更像是学姐身后的一个影子。

后来学姐和顾持钧远走瑞士之前,曾单独请我吃饭。她以为那时的我已经在Max站稳了脚跟,兼之有家庭做后盾,所以请我在可能的时候,多帮忙照顾一下毫无背景的沈钦言。

我没有和学姐解释我的难处,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那之后我和沈钦言才渐渐熟起来。

沈钦言这个人,不论他在银幕上的表现如何,私下里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行事低调,从不为难工作人员,不逛夜店,不买奢侈品,连醉酒都没几次。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很多的书,并且会把好作品都背下来,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亚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战争与和平》里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说,人的记忆力深不可测,就像刀剑,越磨越亮。

他回到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念书,结交资深演员,从他们身上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优点。

我曾经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回答说,成为演员,在一般人眼里就像是亿万大奖的获奖者一样幸运,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质才不会让这幸运沦为无用的装饰品。

虽然他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要好,但只有运气的话,他也不可能在演员的路上走得这么远。他的成功,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里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员这个职业来博取名利,愿意把演戏当做一项普通工作来做的人不算多,沈钦言就算是一个。他是那种只要银幕需要,他就会演到九十岁的人。

虽然我是受学姐所托才跟他深交的,但现在想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比如为我做饭,帮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帮我承担了多少来自我家庭的压力。

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伪前男友,我才对他如此褒奖。

实际上,连我的姑姑——安氏集团的董事长都这么觉得。

我的姑姑安乐,是商业圈著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她比我年长十二岁,恰好一轮。

她得知我和沈钦言分手的消息,很吃惊。她之前本来并不待见沈钦言,但和沈钦言三次会面后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

姑姑说:“如果你准备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做出这个评价已经是赞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