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安适酒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全球范围内都建立了多家连锁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亲是祖父的二儿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恶劳”四个字,因为他的男女关系实在混乱,三十岁上下就得了A字打头的病死去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对父亲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样实在印象深刻,因此后来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敬谢不敏。

我母亲在父亲死后,毫无压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各种各样的亲戚姑且不论,直系亲属也不少。祖父有两儿两女,还有一个私生子,除了我父亲死得早,剩下的几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父亲早逝;祖父因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缘故,对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对我不错,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则对我这样一个父亲死掉、母亲不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也没什么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顾我,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八九岁。

她照顾我直到我成年。这期间,她带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来;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最后,她作为安家最小的女儿,漂亮地赢得了遗产争夺战,终于大权在握,将整个安氏掌握在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分走一星半点的权力。

接下来,她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一步步将安氏发展壮大。虽然有人说姑姑是唯我独尊的女王,但这就是她行事的态度,像古代的将军,所有的地盘都靠厮杀得来。大家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愿意跟着一个强势果断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说,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过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让我每年的分红很可观,甚至会超过我的本职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这些年只要我待在静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见面吃饭。

但我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漠,我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近年来,我和姑姑的联系越来越少,因此这次出门,我没通知她。

下飞机时,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略有惊讶,“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来过年吗?”

我笑,“不回来了。”

姑姑对我有所不满,我心里有数。但人在几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责也无济于事。

安家没有我的亲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过年,我算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机场外打车。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层层落下来,覆盖了街道。车辆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我随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无所事事地在瑞士闲晃了几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车,让司机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我被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载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两三天时间足够看尽雪山、森林、都市、小镇…每当夜色来临,不论是市中心还是郊区,道路两旁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灯光之海,璀璨而温暖,每盏灯光都代表了一个家。

而我靠着汽车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钦言的闲聊。

我们谈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话世界。

我当时大笑不止,说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童话世界?

他说,正是因为没有才想去。

童话一样的世界啊,单纯简单,无忧无虑。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一片的,我仿佛站在浓雾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欢热闹喧哗的环境,却又害怕热闹之后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体,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尝它。

我身在浮华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团锦簇,可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浮华终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个人都婚姻不幸,万幸的是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我身边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爱情。

我采访过很多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却都是暧昧不明的,我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观点。我站在一座浓雾笼罩的桥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茫然寂寞地度过新年,直到电话响起来。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机给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换了一个手机号。所以这阵子没有电话打扰我——如果度假的时候还有电话打扰,那还散什么心?

但现在这通电话我必须要接通。

电话那头是学姐。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样,我心目中能称呼为学姐的人,也只有许真。

她的邀请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当即叫司机掉头,去了顾家。他们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于市郊的一栋小房子,有个小花园,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里,很是温馨。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学姐的丈夫——顾持钧。

这些年我来过瑞士多次,见证了他们住房上的变迁。

他们刚到瑞士的时候,大概经济上有些困难,因此都在顾家住着。我每次上门都不好意思多打扰,总是和学姐约在外面见面;后来他们的经济条件略微宽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儿出生后他们才买了这栋房子。

我去的时候,学姐正在准备新年大餐,顾持钧则尽着一个好父亲的责任,陪着几个孩子装饰圣诞树。

我送出了礼物,孩子们很开心——我每年至少会到瑞士两次,几乎每次都会来拜访学姐一家人。因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对顾家的三个孩子几乎是溺爱,所以他们都非常喜欢我,双胞胎会特别兴奋地说“安阿姨你最好了”,顾竹则会亲热地叫我“干妈”。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喜悦。

顾持钧微笑着跟我道谢,天气太冷,说话时他呵出了白雾。

“安露,多谢。”

“不客气。”

他留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带我走进客厅。屋子里暖气很足,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真是打扰了。”

顾持钧为我倒了杯热咖啡,“过新年当然要人多才热闹。你不忙的话,就在瑞士多玩几天再回去,多陪陪许真。”

我笑,“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顾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么会。”

顾持钧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就是总能让人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自然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看上去非常真诚。但他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一次都没真正看透过。

到底是曾经的影帝啊。

他是学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长得多,加上其在电影圈的地位,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顾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可能有点畏惧顾持钧。

他当演员的时候是个相当有智慧的演员,现在改行当起大学老师也是个智慧的老师。我从不觉得能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他,聪明是一个浅显而浮躁的词语,只能说明某个人某方面的特质。而智慧,则是聪明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结出的果实。他还在电影圈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过,离开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也一样甘之如饴——这就是智慧的体现,而绝非聪明。

智慧让他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让他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却总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让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学姐的那场恋爱了。这一段恋爱现在还作为传奇被人谈论。整个故事中,顾持钧付出的很多——简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现实版,二选一的艰难抉择。

人们对这件逸闻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顾持钧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筑。

不付出就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因为顾持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林晋修。

我放下大衣,去厨房看学姐做饭。

厨房很暖和,炉子上放着蒸锅和高压锅,烤箱里也有香气溢出。我靠在厨房的小茶几前,端着热茶问她:“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乐,”许真解释,“但你的手机不通,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你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的新手机号。我还很惊讶,你从没在冬天来过瑞士。”

“临时起意,”我解释,“我也觉得自己此行太随性了。”

她看我一眼,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没选在这个时候,只用坚定的语气说:“总之,就在我家过年吧。”

我说:“好啊。”

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照理说我一个外人和顾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饭,应该会觉得拘束,但顾家在待客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根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余”或“外来”的。并且,我在某些时候也是特别能融入环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们聊着时下最新鲜的话题,说着教育孩子的经验,再闲谈一些我们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钦言和杜梨。

他们俩在三个月之前拿了结婚证,办了一场完美的结婚典礼。我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复述着婚宴现场的细节,譬如紧张过头闹出不少笑话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钦言,还有杜梨那位相当幽默的母亲。

“小竹当时病了,我没能回国,真可惜不能在现场看呢。”学姐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

虽然没能回去,他们也送了份大礼。

顾持钧微微一挑眉梢,问我:“婚礼来了多少人?新闻上没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亲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内人比较少,所以新闻不多。”

学姐一惊,“沈钦言的爸妈来了?”

“是的。”我说,“他们撑了全场,不容易。”

学姐眼角一弯,笑着叹息道:“对沈家人来说,也是进步了啊。”

“对,我当时也这么想。”

吃过饭后顾持钧带着孩子们出去放烟火,我和许真坐在客厅里,慢慢地拆着茶几上的礼物和明信片,这些大都是国内寄来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晋修寄来的。

他啊,真是什么时候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认识学姐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决定放弃进入家庭企业,转而做一些受到人们关注的事业。我对继承安氏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姑姑的交际手腕,更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而和姑姑起争执。

我曾经看过不少心理学专著,心理学家分析说:愿意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别人注视的人。至少我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注视而走向了屏幕前,成为一名主持人,我足够机敏,能活跃气氛,且善于察言观色,喜欢那种掌控全场的成就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努力和林晋修搞好关系。

安家和林家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我从小就认识他了,虽然远谈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权柄之后,我和林晋修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聪明,敏锐绝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晋修年龄相仿。他对我很亲切,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每年我生日时他会送礼物给我,也偶尔会邀请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会。

林晋修在外面名声并不坏,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是更换女伴——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如果他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也不会拒绝。我长相并不差,气质自认为也还好,至少肯定高于他身边女伴的平均水准,但他对我好像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庆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虽多,但男女关系并不混乱,真正发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则一个都没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确的直尺,总是准确地测量出与她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圈里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纯粹享受那种被人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个帝王,微笑着观看着一枚枚献祭上来的少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很有意义。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很快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晋修看来,我功利心太强,并不够纯粹。

我看过荣格的书,他将人的原型人格分为四种: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还有一种,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外层,它掩饰着真正的自我,与社会学上“角色扮演”这一概念有些类似,意指一个人的行为在于投合别人对他的期望。林晋修就明显是那种人格面具还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还要真实。

所以我没想到林晋修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

许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因为林晋修而结识了许真——我敢说,包括学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许真的结交完全和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晋修知道我和许真关系亲密后,居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许我在许真面前说些“没用的事情”。总是戴着面具的林晋修何曾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我曾经恶趣味地想,这难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体现吧。

之前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观着,也不由得感慨命运弄人。

林晋修这个人,算不上冷漠,其实他有时候想当宽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许真,也没什么分量给别人了。

许真对林晋修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忘怀的符号。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钦言和杜梨。因为刚刚结婚的关系,他们看上去是满面春风——和寒冷的欧洲颇不协调。于是我心想,和电视剧一样啊,所有的关系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钦言开玩笑,“大冷天的来瑞士度蜜月?”

他说:“阿梨说想要滑雪,所以就来了。”

沈钦言对杜梨,真是宠爱到了极点。

杜梨看到我,开心地说:“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了瑞士。

“那我们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钦言。杜梨心机全无,也许不知道在新婚旅行时候,多我这样一个外人不好。

沈钦言对我摇摇头,欢迎我加入滑雪军团,“不介意的话,一起去?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前男友的现任妻子杜梨。

杜梨这个女孩子,可谓最幸福的那一类女孩,生活得让人羡慕。她模样可爱,娃娃脸,大眼睛,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她家境优越,家庭关系和谐,长相也足够可爱,还有个天才的脑袋。

美丽、金钱、天赋,她一样也不缺,因此她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宠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本可能会变成一个娇蛮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家教好,又或者会养成娇蛮习性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电脑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娇蛮。

对,就是天真。

属于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为那股天真劲儿,沈钦言才会爱上她。杜梨身上那种单纯的气质,让她在结婚后依然毫无为人妻子的自觉性,连样子都没有。她甚至还挎着那个大包——里头装着她的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绝不假手于人。

她坐在电脑前很厉害,而在生活中却又远不如网上地么精明。她纵横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数字,而是网络。网络深邃完全不逊于现实生活,所以她有个天才的脑袋的同时,并非完全不知世事。

他跟我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能遇到这么完美的一个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一辈子的人。对他而言,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当时真的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感情去对待一个女人,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酸甜苦辣都有。

我虽然不爱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那么着迷?

后来我见到了杜梨,终于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让我认输。

我自叹弗如。

阿尔卑斯山区,夏季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季则是世界是最美的滑雪胜地,雪道可以长达数百米,坡度极妙,滑翔而下,宛如在云间飞行。

滑雪是一件需要技巧和天分的事情。我算是个中高手,沈钦言也不差,被我叫来的学姐和顾持钧一有也想当不错,因为他们都算是运动高手,并且年年都会来这里滑雪。

最惨的是杜梨,她的样子只能用“可悲”二字来形容,沈钦言手把手地教,可她就是四肢笨拙,动作不协调,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连顾家的三个孩子都不好,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沈钦言则压根不许她再挑战下去,直接带她去了休息室。

场地是我租的,我作为东道主也跟过去,跟她说:“算了吧,你先休息一下。”

她满脸是雪,哭丧着脸看我,“安露姐,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做好?许真姐也是…你们都是。”

她这时候很像小孩子,我安慰她,“我做不好的事情可多了。”

沈钦言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又好气又好笑,“回去后我们找个滑雪场再练练。”

“再练也学不好了!”她闷闷地说,完全沉浸在沮丧中,“还是我提议来滑雪的…真丢脸。”

“有什么关系?”沈钦言揉了揉她的小腿,“疼不疼?”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