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季荣阳终于恢复了冷静,按铃叫来了医生,给季策打了一针镇定剂,让他睡了过去。

混乱的病房再次陷入了寂静。

季荣阳枯坐在凳子上,双手捂着脸,久久不动。盛卷卷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她都没有察觉。

时间静止了一般。

直到门外轻响,于秘书悄悄走了进来,轻声道:

“董事长,有人想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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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荣阳第一眼看见宋未几,整整愣了好几分钟。

他有一双和陆晓一模一样的眼睛。

即便过了多少年,只要闭上眼,这双眼睛就会在眼前浮现。它曾满含期待过,也曾黯然失落过;它曾爱意满满过,也曾仇恨万千过。它们像走马灯似的循环浮现,最终定格在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季荣阳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问:“你就是陆晓的孩子吧。”

宋未几一贯温和的笑脸早已不见,他冷漠的看着季荣阳,嘲讽道:“原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还敢说出口。”

“坐。”季荣阳没有理会他的嘲弄,指了指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椅子道。

宋未几没有动:“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一天内被两个人用同样的语气质问,季荣阳却没有了面对季策时的紧张,他又恢复为那个叱咤一生的帝国掌舵人,冷静,理智。

他反问道:“是你来找我,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吗?”

季荣阳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激怒了宋未几,他上前一步,厉声道:“我没来找你,陆晓就没来找过你吗?你日日夜夜就没听见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的哭声吗?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苟且于世这么多年! ”

季荣阳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质问而有所动容,他冷静的近乎残忍,平静道:“如果你就是来控诉发泄的,那我可以满足你,骂完你就可以走了。”

“你…”宋未几被他震惊了,连怒意停滞了几秒。

季荣阳又说:“如果你是想和我讨论一下宋离的未来人生,那就坐下来。”

宋离两个字瞬间拉回了宋未几的理智,他咬着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季荣阳不置可否:“大致能猜到,宋离被拘留的当天,你就找到了季策。可惜出了点意外,他没能帮到你。”

“果然是你!”宋未几愤怒的双目要喷火。

他和宋离设计陷害谢韵,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岔子,被人走漏了风声,导致全盘皆输。

本来计划失败就失败了,重新再来就是。

但是前几天宋离突然以涉嫌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毒罪被捕,直接面临着牢狱之灾,一旦定罪,宋离这一辈子就毁了。

他原本以为是季策所为,所以才要和季策作交易,以一桩陈年隐秘换宋离的未来,但没想到季策什么都不知道,还因此住了院。

“是我。”季荣阳沉声道,“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季策头上,你想为陆晓报仇,冲着我来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动季策?”

宋未几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他冷笑几声:“为什么?要怪就怪他是你儿子吧。你把自己活成一个妖怪,刀枪不入,只有这个儿子是眼珠子,不动他动谁?”

季荣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所以,你就告诉了他当年发生的事?”

虽然杨炎不肯说,但只要是他想知道的,还没有能瞒得住他的事。他稍微查了一下,就知道前天晚上季策是去见了宋未几后才昏迷的。

之前于秘书说有人在针对辰星影视,他都没当回事,认为是正常的商业竞争。直到后来发现,有人再挖二十年前的旧事,他才警觉起来。

自然,他是比季策还先要查出来宋离。那个匿名快递就是他安排寄的,不然凭着黄毛那点小聪明,怎么可能不露痕迹的把谢昀弄出来。

至于宋未几的存在,他的确是始料未及。

陆晓竟然还有个孩子…

他也曾怀疑过宋未几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因为从时间上看,虽然只是那一次的“意外”,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等他查清楚,季策就出事了。

季策昏迷的这两天,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只有季策这么一个孩子。

宋未几是与不是,都与他无缘。之前将近三十没有他的存在,之后也不会有。

如果宋未几不能认清现实,试图仰仗着自己的“身世”做出伤害季策的事,那就别怪他心狠了。

季荣阳的这些想法,宋未几丝毫没有察觉,他还沉浸在可以击溃季荣阳的兴奋中。

他带着些得意道:“不错,我得让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魔鬼,让你做的孽都报应到他的身上。如此看来,效果还是挺明显的。”

季荣阳怒极反笑:“你既然知道我是个人面兽心的魔鬼,那就不该来挑战我的底线,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

宋未几得意之色顿时一敛。谁给他的勇气?他根本就不想承认,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他心中恶意压也压不住的向上涌,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但是季荣阳下一秒的话,硬生生的就打碎了他的幻想。

“你不会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才有恃无恐吧?”季荣阳冷漠的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情,“不管你是不是,我不会承认你,不会和你做亲自鉴定,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随后他直直的撞上宋未几不敢置信的眼神,缓缓说完最后一句话:“所以,认清你的位置,认清我人面兽心的本质。”

宋未几摇着头后退几步,口中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一直以来,他都是恨不得和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恶心憎恨自己的身世。直到季荣阳说这番话之前,他还是厌恶至极,连多想一秒都恶心想吐。

然而,亲耳听见“毫无瓜葛”的这番话时,他却如坠冰窟。就像心中唯一一个救生圈被戳破,狂涌的波涛以灭顶之势压了下来,让他无法呼吸。

季荣阳眼中总算升起了一丝怜悯:“你走吧,如果你们安分守己,我不会为难宋离。但,如果你们执迷不悟,想试试鸡蛋碰石头…那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在吓唬你。”

“为什么?”宋未几双目充血,嘶吼道,“她被你毁掉一生,生生关在精神病院折磨了五年,被逼在你面前跳楼而死。你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为什么你就能如此心安理得?为什么!”

他的癫狂之态,不甘之语,像一场噩梦的重演,将季荣阳拉回了那场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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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和别人幸福甜蜜,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身穿红裙的女人,跌坐在地板上,崩溃的哭喊着。

她满心的不甘和愤怒,将年轻的男人越逼越远。

这个场景发生在季荣阳与阮竹婚后。

本已经很久没有再联络的陆晓突然出现在了季荣阳的面前,她哭着质问季荣阳为什么要残忍欺骗她。

此时季荣阳才知道,阮老太太背后使的手段。那个不靠谱的青年热情散了,拍屁股就跑了,还给陆晓留了一屁股债,她无力偿还,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来找他。

“你想要和富家千金结婚,想要摆脱我,可以直接和我说啊,为什么要找人来欺骗我?”陆晓哭的楚楚可怜,一贯要强的她,露出这样柔弱的一面,可以直击男人的灵魂。

季荣阳也不例外,某一瞬间,心生怜惜。

只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柔弱就是女人最大的利器。

谁也不信他和陆晓只有那一晚上的实质接触,还是因为被设计后的意乱情迷。清醒后他就果断与陆晓分了手,也就是那次,他和陆晓在长达近三年的时间里断了联系。想来,就是这个时候她悄悄生下了宋未几。

分手时陆晓就这样哭的声泪俱下,不断的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季荣阳当时也想不通。

过了几十年,现在面对宋未几的质问,他终于可以给出答案了——

因为不爱。

他不爱陆晓,也不爱她用手段得来的孩子。

他对陆晓的感情,有怜惜,有同情,有愧疚,甚至有迷恋,但这些都不是爱。

他承认陆晓作为女人,有她独特的个人魅力,他也曾被多次她吸引,着了魔一样的任由她靠近。只是这种吸引总不能长久,她的心机和手腕,让人生畏。

蛇蝎美人,这个词就是为了陆晓而存在的。

只是认清时,为时已晚,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陆晓的死的确是他一手造成的,在阮竹死后一年,他才得知当年的真相。震惊愤怒悔恨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直接把陆晓关进了精神病院。

当时的他事业已呈蓬勃之势,以他的金钱权力人脉和资源,想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并不是一件难事。

陆晓死了,当着他的面,从顶楼一跃而下,死不瞑目。

然而,即便她死了,阮竹也回不来了。

他,阮竹,陆晓,三个人的一生至此全部终结。

活下来的季荣阳的确如宋未几所说,是变态,是魔鬼,带着阮竹未尽的心愿,苟且偷生。

这边宋未几还没有从癫狂之态中解脱出来,不断的问着为什么。

他被季荣阳的无情彻底摧毁了。

季荣阳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后,终于有了些怜悯,他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如果事事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就不会有这么多悲剧了。你既然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不如你来告诉我,那一天,出差在外的阮竹为什么会突然回家?陆晓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故意尖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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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季策眉心紧锁,额头沁满汗珠。

他又做噩梦了。

月夜,西北风呼呼的刮着。窗户匆忙间没有关严,露了一条缝隙,尖锐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动着窗帘翻飞不止。

从窗帘的起落间看过去,室内有一对男女相对而坐。

女人一身红裙,语笑嫣然,她像一株藤曼,悄悄的攀上男人的臂膀,仰着头撒着娇。男人背对着窗户,看不见神色。

他只觉得好冷,好怕,想闭上眼睛不去看室内两人。但眼睛像中了咒一样,怎么也闭不上。

突然一道视线穿过掀起的窗帘直射过来,像毒蛇一样死死的锁定着他。

他一动不敢动,浑身僵直,犹如冰块。

那道视线的主人红唇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然后就听见一声女人的凄厉的尖叫:“啊!窗外有人!”

脚下一空。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嘶吼声伴随着风声灌入耳中,巨大的失重感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在某个瞬间,他看见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离他越来越远了。

画面在此定格。

没有疼痛,没有害怕,只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搂着他,轻柔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喃:“季策,别怕。”

他想回头,却动不了。

“妈妈…”

泪水顺着眼角源源不断的滑落,紧闭的双眼不敢睁开,他不想从梦里醒来,只想再努力一点,努力回一下头,就能看见那张被他遗忘的脸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只一点点,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有一双柔软的手从他眼角划过,他知道是谁,可他不想睁开眼。

“哭出来就好了,季策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软软的声音响起,宛如天籁。

可他不配拥有。

他是一个罪人,不可饶恕的罪人。

“我记得你不喜欢在医院,那我们回家好吗?我问了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我开了车来,现在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见季策睁开了眼,盛卷卷立刻绽放一个笑脸,软巴巴的说道。

季策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目光深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眼睛里。

盛卷卷一直笑着,歪着头,配合着他的视线。藏在床下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许久之后,季策才移开视线低声说:“你先回去吧,我生病了,还要住很久的院。”

“没关系呀,这个病房这么大,我住在这里也不会挤,而且我们老板说了,我今年业绩好,可以休个大长假,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病好了…”盛卷卷掰着手指头,一边算一边絮叨。

“盛卷卷。”季策沉沉的开口打断她。

盛卷卷努力屏住呼吸,睁着眼睛,不敢眨一眨,生怕喘口气就会让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我做的那个噩梦,的确是我的一段记忆。” 他别过脸不看她,对着病房的窗户,干涩的说着那段时隔二十多年才重现人间的记忆。

虽然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依然记得那天他没上学,逃课回家。

那天家里没有人,妈妈昨天还跟他说过两天才回来,爸爸上班,家里的阿姨不知为何也不在。他在一楼客厅里玩游戏机,看动画片,非常开心。

突然院门响动,他从窗户看见,爸爸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开门走了进来。

他吓坏了,连忙关电视,收拾游戏机,藏零食。刚把东西收拾好大门就被推开了,他无处可藏,只好往楼上跑。

家里有一个大大的旋转楼梯,他躲在楼梯上,忍不住想探头窥视楼下。没想到那两人进了门直接就往楼梯走来,他惊惧不定,忙悄悄往上爬,一层又一层,停不下来,直到楼梯消失,他匆忙躲进了一个房间。

运气很差,那两人竟然又往这个方向来了。

眼看就要进门发现了他,他看着半开的窗户,灵机一动爬了出去。

窗台好窄啊,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都要将他吹透了,他的腿都麻了,里面两个人怎么还不离开。

再然后,他就被毒蛇般的眼神和尖叫声吓得腿一软…

“我做了十年的噩梦,对梦里那个看不见脸的女人痛恨至极。”说到这儿,季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可你知道吗,她是我妈妈。”

盛卷卷从他说第一句时就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绷得紧紧的,听到这一句时,头皮都要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