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苦笑了声:“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我太傻了吧,那日他递给我的即使是毒药,我也照吃不误。我想告诉他,他是皇上,没人可以驳他意思的皇上。”

我埋着头绣着,默默的听姐姐的话。

“皇上让你经常进宫,不管是为了什么,我心里都感激。我有孕之后,他其实比任何人都紧张。”姐姐继续说着,轻声细语,眼里却含了泪。

我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姐姐,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玲珑回来了,姐姐迅速的拭干脸上的泪,强挤出惯常的微笑。

“贵妃娘娘,二小姐。”玲珑进门后规规矩矩施了礼,才显出平日里轻松的神色。

我忍俊不禁:“玲珑,我还是不太习惯一板一眼的你。”

“唉,二小姐,何止您不习惯,我自己都不习惯。”玲珑吐了吐舌头。

“这么快回来了。”凤仪坐起身来,懒洋洋的整理了下略显凌乱的长发。

“嗯,刚才大公子派了人来景乐宫请二小姐,说是他要回萧府了,问二小姐要不要一起。”玲珑问我。

我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我是该走了。”

“云衣,你和哥哥说让他不要太过操劳。另外,小心有人会混水摸鱼。”凤仪叮嘱我。

“嗯?姐姐听到了些什么?”我有些奇怪。

姐姐停顿了下,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听皇上念了几句,说是银子用得不大对帐。”

“是吗?我回去提醒萧若衡。”我若有所思。

“二小姐,这几针是您绣的吧?”玲珑拿起花绷子,仔细瞧着。

我笑着点点头:“如何?”

玲珑嘻笑回答:“比从前自然是好,小姐可以自己绣嫁妆了。”

“臭丫头!”我轻点了她的额头,她吐了吐舌头躲向凤仪姐姐的身后。

“有玲珑在,我总算有个伴。”凤仪笑着护住玲珑。

我点了点头,却仍旧朝她象征性的挥了挥拳头。

好在当初让玲珑进宫来陪姐姐,她的确是个开心果。我离开了景乐宫,朝祈福殿的工程而去。

两处离的并不算远,走在静静的宫道上,偶尔碰见路过的宫女太监竟好多是叫得出名字的,心里笑了笑,这宫里还真是老面孔居多,只是可惜了她们的青春年华。

拐了个弯,却正遇见明黄色的龙撵从另一侧而来,忙低头跪了下去等皇上先行。

龙撵缓慢的从身边经过,我见离得有些远了,才站起身来。

“等一等。”皇上的声音忽然传来,龙撵应声而停,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急忙迎上前等着皇上的吩咐。

皇上侧身低头对他说了些什么,那太监扭头便朝我小跑而来。

我疑惑的等他跑近。

“萧小姐,皇上召您过去。”小太监细声细语的说着。

这小太监倒眼生,想必并不是皇上做太子时候就跟着的。

我应了声,便急走几步上前。

“云衣参见皇上。”走近龙撵,我施了礼,眼睛看着地面,气氛有些怪异。

“云衣,陪朕散散步。”皇上忽然开了口,抬撵的人倒机灵,在小太监的示意下缓缓放了下来。

我有些犹豫,心想这并不合规矩。

皇上却已下了撵,站在了我的旁边。

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近了眼前,我不由得慢慢的抬起头来。

皇上的脸颊又瘦了些,与从前太子时候的神态相比更多了几分沉静。

“皇上…”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在后头跟着。”皇上朝着内侍们挥了挥手,又示意我继续朝前走。

我硬着头皮跟上他,却还是保持着落后一步距离。

皇上的步速并不十分快,我小心翼翼的跟着,偷眼回头瞧去,那些内侍竟也刻意离得颇远了。

“皇上,这是要去哪里?”我清了清喉咙,小声问着。

“你要去哪里?”

“云衣要去祈福殿那边。”

“与我同路。”皇上轻声答着。

一个“我”字,依如从前的太子。

“皇上…”

“你竟是再不肯叫我一声静言哥哥了吗?”皇上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云衣从前不懂事,望皇上恕罪。”我微笑着回答。

“不懂事?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不懂下去。”皇上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连你都变得如此懂事,凡事还有什么不可以了?”

我咬了咬嘴唇,打心里意外他语气中的无奈。

“云衣,这条宫道你小时候便常走,是吧?”皇上边走边轻声问着我,眼神朝着前方。

“嗯,有些熟悉。”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这宫道上还救了个被拖去打板子的小太监?”

“嗯…好像是有此事,不过那小太监后来如何我却不知道了。”我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毕竟时间太久,记忆也模糊了。

“你哀求我救那小太监,堂堂一个太子赦免个犯了小错的小太监,是何其容易的事情,我自然是依了你,让敬事房免了他的杖刑。他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三天后,他被投了井,死了。”皇上一字一字的说着。

“为什么?”我惊讶的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皇上的侧脸。

“当初他打碎了母后最喜欢的玉杯,所以要受杖刑。之后我出手助他,所以他被投井,你说是为了什么?”皇上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看着他不合时宜的微笑,我从背后泛上一股寒意,一种未知未来的寒意。

“云衣,你怕了吗?”皇上靠近我,走了一步。

我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云衣,你怕了吗?”皇上又问了一遍。

“我怕,我怕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不怕。”我一字一字的说着。

“那就表现给所有人看,你怕了。”皇上抬起手来,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却终究无力的垂下:“怕的人不应该是你,而是我。”

“静言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我却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话。

静言哥哥眼光一闪,苦笑了下:“现在的静言哥哥若想保一个小太监,依旧是用不了三天,他就会死于非命。”

“怎么会?”我疑惑的轻声问。

“怎么不会,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肯再对我说实话,还有什么不会?”静言哥哥冷笑了声,慢慢的低头下来,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着:“连凤仪,都会吃下那块桂花糕,不是吗?”

我大惊,倒退半步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静言哥哥你想多了,姐姐她…”

“云衣,承认事实吧,所有的事情都变了,不会再回来。”静言哥哥的语气悲凉。

“的确,是否全部都变了,皇上您自有判断。可云衣只怕,只怕变的最多的却是静言哥哥你啊。”我双手紧握,如果不是太监宫女在场,我只想扶着他的肩膀用力的摇晃。

那样悲凉的语气,那样伤感的绝望,怎么可以出现在静言哥哥的脸上,如果他都绝望了,那姐姐要依靠谁去!

静言哥哥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我片刻,音调却忽然提高:“朕累了,回清阳殿!”

不远处埋头走路的小太监机灵的跑了过来,龙撵紧随其后。

静言哥哥上了龙撵,只是朝我的方向摆了摆手:“去吧。”

明黄的龙撵缓慢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我呆呆的站在红色的宫道上,许久,许久。

“云衣,怎么样?”一身便服的萧若衡带着我站在祈福殿前的空地上,指着前面那宏伟的宫殿问我。

宫殿内部已完全修缮结束,已到了最后清理及装饰阶段,从全国各地征召而来的手工匠们三三两两的进行着各自的工作,有的画檐,有的雕柱。

我笑了笑:“还不错,花费了不少银子吧。”

萧若衡奇怪的看着我:“今天兴致不高,发生什么了?凤仪不舒服吗?”

我强打精神:“姐姐很好,我只是…”

“只是厌烦吗?”萧若衡打断我的话。

我愣了下,惊讶于哥哥的一针见血。

“萧若衡,这是在宫里,小心说话。”我轻声叮嘱他。

“没错,这是在宫里,而且周围的人还很多。可云衣你看,他们都在努力做着自己的事情,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因为,我站在这里。”萧若衡笑了笑,淡淡的语气环视着四周。

“你的意思是…”

“很多人很可笑,其实站在你我的角度,谁是真的在忙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你看那个画匠,他描那块檐壁已经近半个时辰了,实际上,那檐壁并不是他画的,他只是想让我以为,那是他画的,因为那个部分画的最好。”萧若衡一字一字的说着。

我不语,若有所思。

“皇上对你说了什么?”萧若衡问着。

“他只是说,所有的人都变了,他不知道该相信谁?”我有些沮丧。

“云衣,皇上心里自然明白该相信谁,否则也不会说给你听了。”

“我知道,所以厌烦。”我苦笑了下。

“总之,记住哥哥的话,做你自己就对了。”萧若衡拍了拍我的肩膀:“云衣,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做的诗。”

“啊?”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和我赛诗,害得爹罚你抄女经的那次。”

“啊。”说到抄女经我便想起来了。那次我和萧若衡打赌赛诗,情急之下胡乱说了一首张养浩的潼关怀古说是我自己写的。爹听了那诗后吓的胡子差点翘起来,训我说女孩家不该做这样的诗。想不到萧若衡倒记得清楚。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不过,萧若衡怎么会忽然想到这首诗,因为祈福殿吗?

正想追问,忽见殿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着殿里正指手画脚。

“他怎么在这里?”我诧异的问。

“他,皇上安排的。”萧若衡笑了笑说。

“萧若衡,时候不早了,回府吧。”我不想他看见我,忙说着。

可偏巧这会儿他扭过了头看到我,眼睛一亮,走了过来。

“萧将军,萧小姐。”宁望首先打着招呼。

萧若衡回了礼,我也规规矩矩的的应了声:“宁二公子”。

“萧将军,这大殿即将竣工,可还有需要宁望效力的地方?”宁望并没像以往一样纠缠我,一本正经的对萧若衡说着。

“宁二公子客气了,倒还真有件事,从北安运来的琉璃似乎不太够,可还有剩余?”萧若衡问着。

“嗯,有,我已命人快些运进宫。”

“那便没什么了,只等皇上来做最后的验收便好。”

我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商量着工程,忽然有些想笑。想想看,每一次见到宁望都是他最吊儿郎当的一面,想不到他也会对什么正经事上心了。

“不知萧小姐在笑什么?”宁望果然不会让我闲着。

“没什么,忽然想起件事。”

“哦?何事?可是和蝴蝶有关的?”又来了!

我心中不满,笑了笑:“怎么会和蝴蝶有关,我只是想起风族寨有个寨民,明明七尺男儿,却偏偏是个极麻烦的娘娘腔,孤风你也认得吧,他最怕孤风。”

“哦,是吗?在下的确认识孤风,我想,那个风族寨的男人应该不是怕孤风,而是不想与女子一般见识罢了。”

“也许吧,看来宁公子对那人的心理颇为了解…”

“云衣,我们该回府了。”萧若衡在一旁发话。

“萧小姐帼国不让须眉,应该多到这里看看,顺便提点意见。听说萧小姐对木工颇有研究,对漆工也有研究”宁望并没就此罢休,话里话外指向木蝴蝶。

我笑了笑:“意见不敢有,只是听姐姐说皇上颇喜静,这祈福殿四周太多的蛐蛐啊鸣蝉啊颇为吵闹,宁公子可以考虑一下把杂七杂八的枝条砍一砍,赶走那些小东西,免得扰到皇上。”

“…”宁望一时之间没想到要说啥,梗在那里。

“哥哥,回府吧。”我懒得再磨下去,转回头看着萧若衡。

萧若衡正颇有兴趣的看着宁望,听我说话便点了点头。

宁望,我从小和萧若衡吵架吵大的,你练练再来惹我吧…

回萧府的路上,萧若衡没有骑马,反而挤到我的车里。他手长脚长的占据了好大一块地方,害我不断与他划着界限。

“云衣,你和宁望很熟吗?”萧若衡果然要问。

“不算太熟,孤风和他更熟悉一些。”我据实回答:“对了,皇上为什么派他也来工程这边?”

“自然是北安候的提议,宁铮这小子的确不简单,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萧若衡笑了笑。

“可是我的哥哥更不简单!”我笑嘻嘻的吹捧着萧若衡:“越来越深沉。”

“傻丫头!”萧若衡好笑的点了点我的额头。

“哥,你什么时候找个嫂子给我?”

“等哥哥站稳了之后。”

“现在不够稳吗?”

“当然不够,如果够稳,凤仪何需吃那块桂花糕。”

“为什么每个人都纠缠那块桂花糕。”我心一沉,叹了口气。

“因为每个人都不放心。”

“北安候,也如此吗?”想到宁铮,我心中不安。

“我很少见到他,如无必要,他极少进宫,反倒是宁望露面比较多。”萧若衡若有所思。

“哦”提到宁铮,我并不想说太多了,只是淡淡的应了声。

“云衣,自小,你的心思就与旁人不同,哥哥很担心你。”萧若衡忽然有些伤感。

“我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我不以为然。

“你八岁就能做出那样的诗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哥哥却是近些年才悟出这些道理。”萧若衡感叹着。

“方才不方便问,你为什么今天想起这诗?”我诧异的问。

“祈福殿的费用,大为超支。”萧若衡直截了当的回答。

“嗯,姐姐也嘱咐我提醒你,小心有人会在经费上混水摸鱼。”

“如果只是银子上的问题,并不麻烦。怕只怕另有所图。”

“静言哥哥知道吗?”

“皇上?从他返回京,就像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拿出兴趣了。”萧若衡苦笑着摇了摇头。

“哥哥,说不定,说不定他刻意收敛。”

“云衣,你这话要是让爹听到又该教训你大不敬了。”

“敬是在心里,不是在嘴上,况且我是对你说,怕什么?”我不以为然。

“总之,等离睿回来,你们抓紧把婚事办了吧,然后你随他去东阳。”

“姐姐进了宫,如果我再去东阳,爹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了。”我有些不放心。

“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远离为妙,如果可以,我宁肯带着你们去个好地方游山玩水。”

“去风族寨吧!”我眼睛一亮。

“好,如果有机会,我们去风族寨!”萧若衡笑了起来,想了想又说:“你要提醒凤仪万事小心,尤其现在她还怀了龙种。”

“说来也巧,姐姐有喜,仪萱贵妃也有喜。”我点点头。

“仪萱贵妃那边听说害喜很严重,很少出来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