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到目前恢复体能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再乱动,喑哑着低弱的嗓子道:“我累……也饿,渴,浑身疼……放开我……”

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以兵书解释,无非迷惑敌人,减轻他们戒心,以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萧宝溶教我的,正是最凝练最实用的兵法要诀。既然再次落入敌手已是事实,我只能冀盼于从对方的防范中找出机会,脱身而去。

好在目前还在齐境内,如果能逃出去,他们便很难再动手捉我,如能联络到当地的官府或驻军,更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心里这么算计时,我感受着周身的疼痛,眨着眼,眼眶中渐渐漾起了泪光。

“好好……”那中年商人果然转为一脸的同情怜惜,道,“我这就叫人拿东西来给你吃。”

他说着,松开绑住我的布条,踏步出了车厢。

我打定主意,他说什么我都配合着,不逃,不叫,不闹,继续装着春天里那个娇弱听话的小公主,赶快养好了精神再作打算。

但事实证明,我的主意打错了。

这商人的奸滑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送来的饭菜羹汤极精致,甚至汤中放了人参枸杞之类的益气养神之物,极适合我调理身体,待我饱饱地吃完后服侍我的妇人又上前来,为我擦洗身体,小心揉捏着那僵硬疼痛的肌肉,果然很舒服。

然后,我就在那舒服之中,莫名其妙地又陷入了沉睡。

等我再次醒来时,耳边惊涛阵阵,身体飘摇般忽上忽下,竟已人在舟中,舟行江上。

过了江,便是江北。

人在江心,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节。

腹中竟又已饥肠辘辘,再不知我在沉睡之中,度过了多少个时辰。

依然是原来服侍的那名妇人,送来了极精致的饮食,垂着手恭顺地上前服侍我洗脸漱口。

可饮食再精致,我看着都已视若毒蛇野兽,忍不住自己的惊恐了。

显然,我吃的食物中下了药,而且是极厉害的迷药,至少让我睡了一两天。

江北犹有齐军,我犹可能找机会逃走,所以眼前的饮食中,必定还有迷药。

但我不能不吃,腹部已饿得疼痛,加上睡得久了,我已手足俱软,神思恍惚,根本没法逃跑。

泪汪汪带几分怯意瞥一眼在船舱口觑着我的中年商人,我咬牙提起了筷。

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若是死在这里,只怕萧宝溶连我的尸首都找不回去。

可吃了……

我还得去面对那个比我高了两个头的拓跋轲,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让他蹂躏侮辱,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救兵么?

这一次,我在相山失踪,只怕萧宝溶都未必能查出是北魏下的手,又有多大的可能遣兵来救我?

再次睡过去时,我在梦里不断地哆嗦着。

明黄的帏帐,飞扬的云际腾龙,男性的健壮躯体,浓重的喘息和萦回无力的呻吟……

一切噩梦都会重新开始么?我这大半年清闲却枯燥的隐居生活,也维持不住了么?

饮食,沉睡,若有若无的梦境,因久睡而昏沉涨疼得快要炸裂的脑壳……

到后来,清醒时的生活,也被割裂成了断断续续的梦境,分不清是梦是醒。

我只是个无知无觉的睡美人,或者,应该说,一个由人处置的沉睡的动物,由着人将我当成包袱般拎来提去,哪怕是拆分零割也不会叫一声疼。

最后,那不知是梦是醒的片段中,我见到了拓跋轲。

“宝墨!”他俯着身,脸庞刚硬冷峻,眸子却很亮,有惊卷的海上波澜,在那种近乎炽热的明亮中若隐若现。

这是梦。

我提醒自己,然后木愣愣地盯着梦中的魏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宝墨!”拓跋轲宝剑一样凌锐的眉锋皱起,如钩弋一样弯了起来。

“怎么回事?”听不到我应答,他拂袖而起,含怒转身,对着外面站着的人。

他的声调一如当日那般沉凝有力,并且是少有的提高了嗓门,有怒戾之气如利箭般腾腾而出。

外面有人惊慌地回禀:“启禀陛下,南朝失了公主,四处搜索,一路盘查极严,因此在文墨公主身上下了极强烈的迷药,一路不曾间断,可能一时伤了公主心智了。”

“伤了心智?能恢复么?”梦里容易出现幻觉,我竟然听出拓跋轲的话底有一丝紧张。

“陛下放心,绝无大碍。如果能有熟识的亲友照料,恢复得应该很快。”

“亲友……”玄底金绣的衣袍在床榻前来回走动片刻,这男子负手喝命:“把原来服侍她的侍女找过来。还有……南朝那个该死的郡主,放过来服侍她。”

他垂着眸又看我,粗糙宽大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长年执握兵器磨出的茧子蹭得肌肤有点疼。

可这是梦,这一定只是梦而已。

拓跋轲那样凛冽可怕的人物,那双深邃如海水的蓝眸,绝对不可能浮现那样如春日晴好的天气,微风拂过海面般的温软柔和。

我木然地瞪着梦里的这个身形,半天不霎一下眼睛,居然感觉不出眼睛的涩疼来。

最后,伴着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双粗糙的手拂上我的眼睫,抹下我的眼皮,“宝墨,睡吧,睡吧,再睡一觉醒来,还是那个只会乱涂乱画天天哭鼻子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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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牵念,错扣同心结(二)

闭上眼,其实还在梦中。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或急促或轻盈或沉重的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还有不时来把脉的大夫,不时送到口中的苦涩或香甜的汤汁。

服侍我的人,声音很熟悉,偶然睁开眼,我又看到了轻罗高高的颧骨和连翘温柔的大眼睛。

我觉得我应该是在梦中,不小心又梦到了春天在广陵时的灰暗岁月。

如果在梦中,我便不用怕。我总可以等到清醒时脱离噩梦的那一刻。

后来,当我见到初晴时,我更以为自己在梦中,只是已有不知哪里来的寒气,如冰刃一般,细细地沿着心口处往上划拉,让我对着初晴那双明媚却焦急的眼睛吸着气,喉中呼呼地响着,万分地不解,为什么在我的梦中,初晴会和轻罗、连翘站在一处。

她是南齐的郡主,闲散宗亲的女儿,虽尊贵却绝不可能与任何北魏或南齐的利益扯上关系。

难不成南北又议和了,动不了我,这回将初晴郡主送了来?

“阿墨,阿墨你到底怎样了?”

初晴将我扶起,纤长的手指拍着我的面颊,鸦黑的长睫扑展如蝶翼,更显出那杏仁般眼睛明澈动人。

我用力地喘着气,好久,好久,我终于能霎着眼,问她:“初晴……姐姐么?”

初晴身后的轻罗、连翘立时面露喜色,相视笑着轻声道:“醒了醒了,总算醒了!”

醒了?难道不是在梦中么?

我迷惑地转动眼珠时,初晴正急急点头:“阿墨,我是初晴,你……你能看到我么?”

睡了太久而虚软的身体无力地倚在初晴身上,温暖而柔软的躯体,一如我以前贪玩爱闹时伏倒在她身上的感觉,熟悉,却惊心。

“这里是……哪里?”

我问得吃力,但眼珠转动时,心口处的寒气已往上蔓延着,快要掐住我的喉嗓,让我无法呼吸。

卧具陈设精致洁净,一时辨不出是南朝还是北朝;可一旁站着侍奉的人显然是北魏装束,何况身畔还站着当日侍奉过我的轻罗和连翘。

初晴脸庞上保持着笑意,但却僵得有点冷硬。她转头瞥一眼身畔的侍女,低声道:“阿墨,快些醒来。我们被带到青州行宫了。”

青州……

那原是我们大齐的属地,但从春天已被拓跋轲所率魏军攻破了。

我并不记得,齐国有在青州设立行宫。

难道,我梦中的拓跋轲,竟然是真实的?这里是北魏在青州所建的行宫?

我打了个寒噤,向侍女们伸出手。

稍近的连翘笑了一笑,握住我的手,微屈了身道:“公主你总算醒了,可把咱们吓坏了!”

她的手虽然有点冷,掌心却是真实的温热,让我惘然好久,终究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我竟在京城外的相山出了事,生生地被劫到了北魏拓跋轲的手中。

惨然一笑,我放开连翘的手,无力地伏倒在初晴怀中,颤抖着身体,宁愿永远半死不活地睡下去了。

“阿墨,阿墨,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头晕么?还是想睡觉?”

初晴揽住我,用她一贯的明晰声线,温柔地问着我。

轻罗已慌忙去找大夫了,而连翘正去给我倒水。我疲乏地转动了下眼珠,苦笑道:“初晴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初晴自嘲一笑:“我也不清楚,不过见着个俊秀男子,随他进入一间别院喝了杯茶,便被带到这里了。呵,真没想到,我居然有这样的价值,让北魏皇帝千里迢迢设下这个美男计,要捉了我来。”

她不解地垂头望我:“他们为了捉你似乎更是费了很大劲,难道因为知道我们好,怕你一人寂寞着,想让我以后在这里陪着你?”

拓跋轲有这般好心?

我真想纵声狂笑,却在见到连翘递来茶水时,换作了低低的道谢:“谢谢连翘姐姐。我是不是病了挺久了?辛苦姐姐们了!”

“公主醒了就好,”连翘微笑着喂我喝水,“皇上也记挂着公主,虽然只来探过一回,可管公公那里可是一天五六回地派人过来问公主的情形。”

“哦,这样啊……”心灰意懒地蜷在初晴怀中,我居然还能倦倦地回答:“替我向管公公问好,谢谢他关心罢。等我好了,我再当面致谢。”

连翘轻罗见我被折腾成这样,也不曾说一句怨言,各各松了口气。

轻罗甚至笑道:“公主,虽说皇上这么着把你带回大魏来,让公主受了不少委屈,可由此也见得皇上待公主的一片心了。”

言下之意,当日我逃离大魏,还算是辜负了她们的好皇上?

已不是第一次落到他们手上,我也毫无选择地只有继续隐忍,因此绝对不会再去反驳她们的话。不管未来还要面对什么,我总得活下去,才能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和希望。

何况,这一次,我并不是一个人。

有机智聪慧的萧初晴在一旁伴着,总比春天那样的四面是敌举步维艰要好些。

我本就是睡得太多引出的病症,因此她们也不敢让我再睡,扶我坐起身来,由着初晴陪我说话谈笑,慢慢找回点正常人的思维状态和肢体感觉来。

我得空细问初晴时,她应该比我早了两三日被设计捉住。但当时并未引起南齐注意,多半只敬王府发现郡主失踪,自行设法寻找而已,因此初晴虽被监押着送往北方,却没给下这么重的药。

大约到了广陵以北魏军所控制的地界后,押送她的人曾在那里等了一日,待另一辆守卫极严密的马车过来了,才一起行往青州。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三)

直到今天初晴被押着来见我,她才知道那辆马车里被困住的人是我。

“我想不通,”初晴苦笑道,“北魏人看上任何一个南齐的名门闺秀或宗室女子,都不算奇怪,为什么会看上我?”

初晴显然是南齐女子中的异类。

纵然我当日在惠王府淘气得可以掀掉半座府第的地皮,也没像她这般将世俗礼仪视若粪土,禀了一副仙姿玉色,行事却疏狂放荡到令人侧目而视。

包括萧宝溶在内的天下男子,均以收集赏玩美女为乐;而萧初晴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收集赏玩俊秀男子为乐。

她的闺闼之内,常常通宵达旦地纵情声乐,以至不少自诩风流的名士都以曾是敬王府初晴郡主的入幕之宾而得意。

而初晴的择人标准也是奇异,如沈诃若这般年轻有为的一方将领,并不介意她如此声名狼藉,甚至有意与她厮守终身,初晴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更别说将他留宿府中了。

隐隐听得些流言,道是这初晴之母原是京中名妓,后为敬王最受宠爱的姬妾,却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敬王因其母的缘故,对初晴很是纵爱,因此其潇洒不羁,本就远胜一般女子,常身着男装,四处游山玩水。到她十五岁时,一次随庶兄在江州游览,不幸被一群流匪劫去,直到半个月后才被在一处民居发现。

谁也不知道那半个月初晴遭遇了什么,但从此后初晴的确性情大变,行事狂放之极,连敬王都约束不住,只得由她去。

她自己便曾在醉后和我说道:“阿墨,凭什么身为女子便要被天下男人玩了去?我偏要玩遍天下最好的男子!”

却不知,拓跋轲把这样的女子抓来做什么?

我会把他的所谓“宠幸”视若奇耻大辱,而初晴说不准只将他当作个俊挺英气的男子,反过来玩了他去。

可我记得迷蒙间听拓跋轲叫人来陪我时,提及让“南朝那个该死的郡主”来照顾我,分明指的就是初晴。

看来他不仅不喜欢她,甚至极讨厌她,又将她千里迢迢弄来做什么?

万分不解间,我只借口不想和我这姐姐分开,让人将她的卧室搬到我隔壁来。

拓跋轲想要我,不会要我的命,可这男子从不是只在口舌间发狠的人,他既说初晴该死,说不准什么时候真的莫名其妙便害死了她,不如住得离我近些,还可以多点照应。

如此休息了一晚,到第二天时,我已能下地行走,在初晴的挽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外晒晒太阳。

此处行宫应是一座极大的园林改造,新建的殿宇轩榭间,多是些如盖苍松,遒劲老槐,连腊梅都长得异常高大,已经有了黄豆大小的花骨朵,迎着凛风巍巍颤在枝头。

我叹道:“我那相山别院的腊梅,也该要开了。”

初晴瞥一眼稍远处的轻罗,低低道:“阿墨,不用太担心。惠王爷最疼惜你,必定想法子救你离开。”

萧宝溶自然不会丢开我不理。

想来两国交战,必定各有眼线埋伏在对方手下。当日萧宝溶能找到人传送纸条报讯,今日一定也能很快得到我被掳在青州的消息。

他必定会救我。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也不知道他一旦离开那风雨飘摇的大齐国都,会不会引动大齐政局变动。

我只知道,我再次面临着噩梦。

刚刚开始,不知何时才能逃脱的噩梦。

甚至,我打算借着身体虚软拖延几天的计划也随了拓跋轲的一声传召而泡汤。

“文墨公主,皇上说了,让公主今晚便搬他那里住着。”

管密的笑容一如既往,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体贴,又不失御前太监的本份,对我的态度,就像我从来都是他拓跋轲的女人,只是偶尔回娘家住了几天罢了。

“可是,管公公,我现在这样子,没法服侍皇上啊!”

我虚弱地倚在初晴身畔,无辜为难的模样,同样像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侍寝宫人。

大约我求助的目光让他想起了我以前送他的珠宝,管密的神情愈发柔和,放软了声音道:“公主不用怕,老奴听皇上的意思,就是让公主到他跟前养着,好让他时时见到罢了。放心,皇上心里可疼着公主呢!

“皇上……疼我?”我想笑,但终究只是转着眼波,不解地望向管密。

管密低低笑道:“可不是么,当日发现公主给劫走了,皇上可是大发雷霆啊,差点把护送的侯将军处死。当时咱们刚被齐国的萧彦逼得退了兵,皇上还受了伤,可因着公主的事,一怒砸了一拳在桌上,把伤口都挣得裂开了,血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还不许人来劝。后来为了将公主重新接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呢!”

看来我还真有点母亲那种让人割舍不下的魅力,居然真让这个手腕刚硬异常的帝王上了心。相山的魏国眼目绝非偶然,估计也在相山守了很久了,终于在惠王萧彦相争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又将我捉了过来。

如果这是生得好惹来的祸事,我宁愿自己长成个丑八怪,——只要萧宝溶不嫌弃我,依旧把我当宝贝一般宠着护着,丑些又何妨?

没有了拓跋轲和萧彦的算计,我活得不知要舒服多少。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四)

明知逃不过,我只能由着他们将我送入拓跋轲所居的重华殿中。轻罗、连翘一并跟过去服侍我,只初晴被留在了原处,无诏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我悄悄询问管密初晴被捉来的原因时,管密只是笑笑:“公主,她的事,您别管,死活掌在另一位主子手里呢,且看她的运气吧!”

另一位主子?

谁?

北魏拓跋轲自十七年前在国势倾颓中继位,手段狠厉霸绝,早在北方建立了绝对的权威,乃至南征失利,他也只是退守青州,甚至在这里建起了行宫,分明打算伺机而动,并没有放弃南侵大齐。

屈指算来,这位大魏皇帝,已有近一年不曾回魏国京城邺都了。尽管如此,北方依旧甚是安定,并不曾听说过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叛乱。能在他铁血手腕中留下的皇族宗亲,想来都是绝对臣服于他的拓跋氏子弟,谁还能够格被称为另一个主子?

很识相地没有进一步打听,让他们用肩舆抬了我,送到了重华殿拓跋轲的住处。

重华殿新建不久,金瓦玉柱,檐牙高啄,在冬日色调暗沉的高松古柏间犹显气势辉宏,流光溢彩,虽只是行宫殿宇,格局略小,也颇具帝王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