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最后几个字骂出口来,尖厉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咽哑下去,喉中的气团冒出了腾腾的水汽,一头便又要扑出眼眶。而脚下不由便软了,再也无法向他使蛮力。

心灰意懒地不想再试图与他沟通,我转过身,逼回那不该再流的泪,便向外走去。

吸着鼻子正要跨出舱门时,只听拓跋顼低声道:“你错了。皇兄没把你当公主,也没把你当妓女,只是把你当成了喜欢的女人,一心一意想留你在身边,想你也能一心一意对待他。”

这话像芒刺般刺耳刺心。

我恨恨回过去瞪他时,他正半支起身望向我,深眸中那抹墨蓝悲哀而无奈,闪着幽幽的莹光,分明在谴责着我,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疼痛与怜惜。

不想再去探究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已经没必要了。

到现在还在帮他皇兄狡辩,说什么他对我一心一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听他口吻,难道一直以来还盼着我对拓跋轲一心一意不成?

如果萧宝溶没来,我和他真的不得不在一起了,只要拓跋轲说一声要我,他还会打算立时拱手相让?

那么,我对他拓跋顼又算是什么?

他又认为我有几颗心?

可以碎上几次?

痴心错付已久,到现在还不清醒,只见得我自己的愚蠢。

当断还是断了吧,保得他平平安安衣食无缺,也就算还了他最后几日对我的周全照料之情了。

“阿墨!”萧宝溶在外唤我。

“来了!”我应了,冷漠僵硬地再扫了拓跋顼一眼,不理会他给扎痛般的眸光凝缩,将手递给萧宝溶,让他挽了我缓缓离去。

“怎么这么快就吵起来了?”萧宝溶问我。

“以后都不会再吵了。”我答道,“我终于记得了,他是魏帝的弟弟,魏国的臣民。我不想让一条会咬死自己的毒蛇太靠近自己。”

云宵暗,恨无双翠羽(四)

月色溶溶,江水沉寂。

细碎的波光粼粼浮动,一层层的反射着月华的美好,大片的水面澄澈如冰雪,连肝胆都一时为之通透。

可那再美好的风光,也只能远远观望着。如果真的想相融于这片美好之中,除非是不要命了,白白将孤魂野魄交付给这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中。

夜间入睡时,我只觉得冷。

仿佛那江水中的寒气,透过木制的舱底,团团地将我笼住了一般。

萧宝溶和我睡的茵席甚是靠近,我便不声不响地爬过去,和小时候一般,窝到了他的怀里。

“傻丫头!”

萧宝溶在睡梦中呢喃一声,微笑着将我揽过,薄绸的中衣袖子笼过我面颊,好闻之极的杜蘅芳香。

他的手指常常很凉,但躯体还算暖和,至少比我的要暖和多了。

我满足地叹一口气,侧耳听着他匀称有力的心跳声,舒适地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下船乘车,直至傍晚到一处驿馆住下,我再也没向拓跋顼的方向看过一眼。萧宝溶也没再提起他,只是不时皱眉沉思,看来心事重重。

我忐忑问道:“三哥,你是不是……为我回宁都后,不得不面对萧彦担心?”

萧宝溶摇了摇头,“这倒还不急,你刚回来,总要休息一段时间。何况萧彦叫人假扮山贼私自劫你,才会害你会沦入魏人之手,以他的性情,倒还不至太过凌迫。只是……”

我一听萧彦暂时不会逼我,已是松了口气,追问着萧宝溶:“那还有什么要担心的?”

萧宝溶清明透亮的瞳仁中,慢慢跳动出细微的锋芒。

他轻描淡写道:“太安静了,安静得连我安排江南接应的兵马都不见了。”

他说得平淡,听到我耳中却是惊心动魄,失声道:“宁都,出事了?”

以萧宝溶如今的地位,安排下去的人手谁敢不经心?

我这温文尔雅的兄长,一旦掌握朝政,清浅微笑中的雷霆手段同样令对手胆战心惊。

孤身犯险离开这么久,朝中局势多半更是动荡不安。我甚至已经预备好回去后要好好帮助萧宝溶,一起应对可能的变故。

难道……已经来不及了?

萧宝溶显然也是头疼,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撑着额角,低低道:“出没出事,凌晨前应该有消息了罢。”

我紧张道:“会是大皇兄在捣鬼,还是……萧彦?”

萧宝溶苦笑:“如果是大皇兄,我倒不怕。他始终顾念着手足之情,顶多夺我封号,罢我兵权。我还乐得清闲,带了你去乡间隐居,顺带游览游览我们大齐风光呢。可大皇兄……这一向身体并不好,我一走,他应该……更难支持了吧?”

也就是说,目前南齐政局可能已被萧彦控制?

坐倒在椅子上,我有片刻的手脚酥/麻,指尖发凉。

转过头,我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天明之前,应该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再作打算吧!”

他放下支着额的手,含笑宽慰着我,“别怕,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有事。累了这许多日子,好容易今天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早些睡去罢!”

此处驿馆离宁都已经不远,常有达官贵人来往其间,一切陈设用度都还过得去。我在单独一间卧房住着,还送了一个侍女临时使唤;萧宝溶更是住着最好的房间,甚至负责接待的官吏听闻惠王风/流,还送了两名容貌美丽的女子前去侍寝。

想想我这三哥素来在美人堆里厮混惯的,这些日子在青州匿着行迹,大约也寂寞得够了;何况他心里烦忧,让那些女人给他解解闷也好。我便遂趣地早早离去,不扰他的好事。

谁知晚间正要就寝时,那边有人来唤,“公主,惠王爷让你过去说说话呢!”

我只当京中有消息传来,忙披了衣赶过去时,萧宝溶正蹙着眉倚在卧榻上,拿了把酒壶慢慢地对着壶嘴喝着,两个侍寝女子却不见踪影。

我忙赶过去,抓过他酒壶,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萧宝溶微微笑了一笑,“没事,三哥闷了,找你来陪着说说话儿。”

“那两个女人呢?”

“女人?”萧宝溶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长得不好看,我看了厌烦,送回去了。”

长得不好看么?

还是我在青州呆得久了,审美的眼光和萧宝溶不太一样了?

我怎么觉得那两名女子不比惠王府的姬妾差多少?

想了一想,我笑道:“不然,等回了宁都,我悄悄帮你多寻访几个小美人儿回去?记得我每次带回去的女孩儿,三哥都宠得很呢!”

萧宝溶微笑道:“嗯,阿墨的心意,三哥怎会不领?”

他向里挪了挪,拍了拍身畔,道:“过来躺着说话罢!”

我在三哥跟前从不避嫌,闻言立刻跳上榻去,将他的酒提起喝了一大口,故意给辣得愁眉苦脸,向他做着鬼脸。

萧宝溶嗤地一笑,一直紧皱的眉峰松开,俊朗清致的容颜顿时舒展开来,依旧那般绝俗出尘,令人倾倒。

他一把将我抓到怀中,扔开酒壶,揉着我的头发笑道:“你呀,为逗三哥欢喜,也不该露出这等丑态来。在三哥身畔还罢了,若是到了……别处,惹人笑话还是小事,惹人厌烦了,可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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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宵暗,恨无双翠羽(五)

我抱了他的腰,在他怀里蹭着,嘻嘻笑道:“只要三哥不厌烦,我才不管别人呢!”

“三哥不会厌烦你。可假如三哥不得不离开你呢?”

唇角依旧是温文的笑意,可话语间不经意飘出的,俱是难掩的担忧和困扰。

他原和我说过,萧彦不至太过凌迫,应可以拖延一阵,但这话的前提,应该是他还能和以前一样,拥有足以和萧彦抗衡的权势。

可如果京城有变,萧宝溶反过来受制于萧彦,很可能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有危险,又怎能抗拒得了萧彦的逼婚?

抚摸着萧宝溶本该恬淡无忧的面庞,我将头埋到他的脖颈间,勉强笑道:“三哥,你说怎样便怎样,你要我乖乖的,我就乖乖的,真要……嫁给那个萧彦,也无所谓了。其实这人也没那么讨厌,除了年纪大些,也算是个英雄,比那禽兽不如的拓跋轲好多了。”

萧宝溶微微愕然,圈着我的臂膀僵了一僵,才说道:“你这傻丫头!放心罢,即便你不嫁萧彦,他也一样不会为难你。你乖巧些,照样会快快活活地做你的公主。只是三哥未必还能在你身畔了。”

我迷糊了,“三哥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和他分开了这么久,可我不觉得我和萧宝溶之间会有所隔膜,以至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萧宝溶居然没有解释,只是眉眼温存地笑一笑,将我拥得紧了。

沁人肺腑的杜蘅清香,伴着萧宝溶特有的温暖和温柔气息,铺开盖地将我笼住。

“不懂便不懂吧,你只记住,三哥始终只盼着阿墨好好的。只要阿墨好好的,三哥也便无所挂碍了。”

柔软好看的淡色嘴唇贴近,在我眉心轻轻一碰。

这次的触感很是明显,唇边的湿润久久地滞留在肌肤上。

虽知他是血脉相连的兄长,我也不由地脸上作烧,缩了缩脖子,红了脸嘻嘻地笑。

萧宝溶脸上也有淡淡的红,在烛光里温柔地晕染开去,漾得他的眉眼如蒙了层薄薄的雾,俊美而缥缈,晨间菡萏般的出尘气韵。

“睡吧!”

他含笑说着,如小时候那般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出神地欣赏了片刻我这三哥的绝世容颜,打了个呵欠,果然也如小时候那般,在他清新怡人的怀抱中酣然入梦。

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半旧的窗棂间,微红的曙光透入,打在青黑的砖地上,一片一片,迷离的霜白颜色。

我竦然坐起时,萧宝溶已披衣下榻,拍了拍我的手,微笑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我哪里睡得着,急急披衣跟了萧宝溶出去时,已有京城过来的斥侯在等候,一见萧宝溶,便扑通跪倒,呈上一封书信,惨然道:“惠王爷,大事不好!临海公萧彦于五日前发动兵变,占据皇宫,矫旨宣西阳、永州、始安、苍南诸军将领入宫议事,扣押诸将,以武力控制京畿六镇,并于两日前逼迫皇上发下禅位诏书,百官略有异议者,均被斩杀或下狱。如今……大齐权柄,尽入萧彦这贼子手中!”

萧宝溶身体晃了一晃,脸色已是煞白。

我忙扶住时,他已回过神来,勉强微笑一下,接过那封书信,极快地撕开封口,不过片刻便扫视完毕,便将信笺看完,轻轻拍在案上,无力地坐倒在椅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忙将信笺抢过,匆匆看时,却是吏部尚书晏奕帆的密信,除了斥侯所说的那些,还提到了永兴帝重病垂危,萧彦正预备擒拿萧宝溶,逼迫萧宝溶以大齐皇族名义认可其至尊地位。为了防止萧宝溶投奔异地的几处士族势力,从这里到京师,各处要道均已封闭。

也就是说,我们要么撤往江北面对拓跋轲,要么前往宁都自投罗网。

萧彦挟天子以令诸侯,目前已掌握了大部京师兵马,百官之中,不服之人虽众,迫于永兴帝的谕旨,不敢明着与萧彦为敌。连晏奕帆等惠王一系的亲信,都不得不暂时屈从于萧彦,观望着当前局势。

形势其实已经很明朗,萧宝溶先机已失,处处被动,一旦投回京师,要么被囚被杀,要么降了萧彦。

萧彦并没有派伏兵掩袭,看来就是想萧宝溶以亲王之尊率百官屈服于他的脚下。

惠王萧宝溶一降,原来信服他的百官自然不得不死心塌地顺应大势,识时务地以萧彦为新的主上了。

可我实在不敢想,以惠王的威望和曾经对萧彦构成的威胁,降了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三哥,我们……我们逃罢!”我握了萧宝溶的手,喑哑了嗓子向他道,“林诃若不是还有五千兵马在江北么?我们以此为依托,打开萧彦封锁的通路,到南方另立门户,号召天下英杰勤王伐贼,应该不是难事吧?”

萧宝溶挥手令从人退下,苦笑着问我:“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与萧彦对峙于江南,纵然他有雄兵十余万,到底不是齐皇室的嫡系。三哥你深受百官和子民爱戴,振臂一挥,必定从者如云,未必便输了他。”

“再然后呢?”萧宝溶居然继续追问。

角声袅,休问定何如(一)

我迟疑道:“再然后,要么久久分割对峙,要么拼个你死我活,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吧?”

“尽人事而听天命?”萧宝溶苦笑,“阿墨,我告诉你,不管有怎样的天命,一旦我们真的尽了所谓的人事,唯一的后果,只能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我悟了过来,已是心生恐惧,“鹬蚌相持,渔人得利?三哥是说,我们和萧彦斗得你死我活,会给北魏可趁之机?”

萧宝溶闭上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低道:“萧彦夺位,到目前为止,除了些忠直官员,尚算是和平,没有牵累普通百姓。一旦我横下心和他大动刀枪,头一个遭殃的,便是江南百姓。不管最终谁输谁赢,以恶斗后的剩余力量,必定再也无力与北魏抗争,北人铁蹄之下,最终还是江南百姓遭殃。”

江南百姓?

我竟从没想过那么深远。

我只想着萧宝溶那倾倒天下的绝世风骨,“三哥,你……你不可以降萧彦。”

萧宝溶秀挺的眉挑了一挑,没有说话。

我走上前,为他按压着太阳穴,低声道:“惠王声名,天下无双。你以皇弟之尊,降了齐国叛臣,岂不损了你的名声?原来愈是才德远扬,日后便愈是……总之,不可以降。”

萧宝溶沉沉一笑,却苦意弥漫,“阿墨,声名扫地与生灵涂炭,你选哪个?”

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从后面抱住萧宝溶的脖子,喉中干疼得厉害,却没能哭出声来。

其实我很想说,生灵涂炭,与你何干?

你不过想保全你自己而已,哪里错了?

可我从侧面看着他端正恬和的眉宇,秀逸出尘的面容,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三哥做的,一定是对的。”

我干涩着嗓子,努力想挤出点懂事的笑容来,却发现实在有点难。

在拓跋轲身边时,我堆起笑容装起无辜来,早已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可在萧宝溶面前,我的哭或笑,半分都作不了伪,一无掩饰地写在脸上。

“阿墨,我想带你回宁都。”

他喑哑地说着,握住了我的手。

“好,三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低低一笑,并不感觉害怕。

真得嫁给那个萧彦么?

那就嫁吧,至少萧宝溶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看得到他清逸的笑容,听得到他温和的声音。

此处驿馆离宁都尚有一段路程,并看不出南齐即将易主时的风雨飘摇。萧宝溶写了好几封信,叫人乔装了秘密送给几处拥有兵马的士族将领,又休息了半日,至午后方才启程继续前往宁都。

正预备登车时,那边韦开遣人来报,说拓跋顼坚持要见惠王萧宝溶。

曾经和我有过那么深的纠缠,如果说他要见我,倒还说得过去;可他与惠王……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好说的吧?

本已起身的萧宝溶又坐回椅上,沉声道:“传!”

我坐在他的身侧,不安地将快凉了的茶水捧在手心时,萧宝溶已微一皱眉,伸手将自己的茶盏递过来,“喝我的罢,还热着。”

我才和萧宝溶互换了茶盏时,但闻镣铐声响,拓跋顼被两名侍从押着,走到了厅前,冷冷看着我们,居然泛着一丝怒意。

萧宝溶也没指望过这人会向他行礼,素袖拂过椅靠,优雅矜持地将手搭于案上,淡淡道:“殿下找我?”

拓跋顼走到近前,单刀直入问道:“你们打算去宁都?”

“有何见教?”

萧宝溶完全无视他的愤懑,懒散反问。

拓跋顼眼底的那抹墨蓝极明亮,灼灼如火焰跳动,“你明知萧彦对阿墨志在必得,还带她回宁都?难不成,你真想将她嫁给那个老头儿?”

看来他虽给软禁,还是从守卫口中听到了些风声,竟特地为这事赶来了。

我是不是该感激他,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又和我几度争吵,还关心着我未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