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垂头应了,转过头,苍凉地轻轻笑了一笑,说道:“阿墨,皇上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我忍着牙关的格格乱抖,笑道:“嗯,我的父亲,本就是皇上,大齐的明帝。”

萧彦脸色一变,凌厉扫过母亲和我怀中的萧宝溶。

母亲沉默着,眼底惯常的忧郁迷离渐渐堆积,汇作晶莹的水滴,慢慢盈到眼睫。

“阿墨……”她的嘴角很勉强地弯过一个向上的弧度,“你的生身父亲……是当今大梁的天临皇帝,快来拜见……”

我还想再笑,笑一笑这个不像笑话的笑话,却发现我连嘴角最轻微的一个上扬弧度都没法挤出来了。

抬眼,向着那个一脸冀盼望着我的天临皇帝萧彦,我咧一咧嘴,泪水已不受抑制地飞快滑落。

“我……我想回宫休息……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立起身,试图将萧宝溶也扶起时,可惜手足无力,差点把自己也带倒在地。

“阿墨……”

母亲低低唤我,哽咽之声清晰可辨。

萧彦皱眉望着我,叹息一声,放柔了声音道:“别哭了,想休息,便回宫休息去吧!”

他望向母亲,“你先不用回相山,先陪着阿墨,等阿墨弄清你在说什么再回去吧!”

“是,陛下!”母亲应了,向这个以前不知是她的情人还是臣子,如今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子行着礼,不敢露出丝毫出家人的淡泊来。

萧彦又喝命:“将惠王送回上阳宫!”

宫人应了,立时有两名内侍过来,迅速从我怀里拎起萧宝溶,扶了他便走。

萧宝溶本就虚弱,被萧彦连踹两脚,再不知伤了哪里,低低呻吟一声,被内侍们扶着走了两步,便无力迈动步伐,又瘫软了下去。

内侍也不敢耽搁,竟拉了他的双臂,将他拖曳于地上,一路拽了出去。

他的冠带散落,长长的黑发和飘摆的袍子尽数迤逦于地间,迅速粘满了灰尘泥土;转过阶前时,依稀看到散乱发际间的面庞,雪一样苍白沉寂着,仿若已感觉不到痛苦或者羞辱。

我惊得掩住唇,泪花直迸出来。

我这风华无双的三哥,怎可经受这样的折辱和凌虐?

他又怎么经得住这种摧残着身心的日夜磨挫?

与我分开的这段日子,难道他也这样饱受煎熬?

所以,他难得去见我,只想倚在我的身畔,安安静静地小憩片刻?

我的身旁,母亲已呜咽出声:“宝溶……”

“宝溶?”萧彦忽然冷笑,“玉柔,你叫得还真亲切!大约现在你心里,只有他们父子了吧?明帝驾崩,还有惠王与你暗通款曲,便是身在山门,也不会寂寞吧?”

母亲忙俯身伏到地上,慌忙答道:“贫尼不敢!贫尼一生,屡经家国剧变,曾是最高贵的,也曾是最卑贱的,繁华与屈辱,什么不曾经历过?寄身佛门,只盼能涤尽尘世污垢,还心中一方净土,哪敢再惹俗世情事?只因惠王素日待阿墨好,因了阿墨的缘故,才走得近了些,也不过一两年间会见上一次,问问阿墨情形罢了。”

萧彦神色略见缓和,走近前来,手指抬起母亲下颔,微眯了眼,问道:“你当真不打算还俗了么?”

母亲叩头道:“贫尼已习惯在山野间安静度世,还望皇上体谅!”

萧彦哼了一声,道:“算了,朕还没明帝那么无耻,你爱出家便出家去,只需把你丢给旁人家的女儿给朕找回来便是!”

他扬手令人送我们回蕙风宫。而我直到走到宫前,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认回我,不要我顶着明帝女儿的名义,叫着明帝父皇,却用看陌生人甚至仇人的眼光看着他。

这晚,我与母亲睡着一床,抱着母亲馨软的身躯,听她讲很多事,关于她的家乡,她的夫婿,她的幸福,以及她的屈辱。

幼时我只知道母亲很高贵,很美丽,很聪慧,很有才,如今我才知道,玉妃那袭始终光鲜明亮华彩万丈的外衣内,铺陈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和屈辱,悲伤和泪水。

她本来是南人,因父母双亡,在十四岁时投奔了江北的亲戚。其后,他们所住的城池被北魏占领,而她也被一位北魏的武将相中。

最初她并不乐意嫁给那武将,怎奈这武将是个痴情种子,设了千百种法子讨她的欢心,加上也是个年轻英俊的,日子久了,也不由她不感动,渐渐便动了心。等到成亲三年时,两人已经如胶似膝,伉俪情深,再也分不开。

这时当时北魏的靖元帝拓跋弘南巡,武将随着众将接驾后,曾各自带家眷聚宴,这时候她见到了拓跋弘。

不久,武将升了官,派去前方征战。也不曾听说有过什么激烈战事,便传出了死讯。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的母亲还未及从悲伤中醒过神来,便已被送到了魏帝身边。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三)

胎儿被打掉,她成了魏帝很多妃嫔中的一个,听着人人向她道喜,再不敢说,她想着自己的夫婿,想着自己未及出世的孩子。

一年后,拓跋弘南伐大齐,几个得宠的妃子也都带在了身边,安排在洛城暂住。

母亲并没有太关注那些没完没了的战争,总认为这样的战争,与魏帝有关,却与她这样以色事人的妃嫔无关。她只是个想安安静静活下去的小女人而已。

等萧彦领兵大破洛城时,她才明白女人永远是男人世界的牺牲品。

她想逃,却没能逃掉,辗转于几个下等武将的手中,欲哭无泪,求死无门。

萧彦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听说了魏帝的死讯,说不上欢喜,说不上悲痛,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只说自己是北魏那位阵亡武将的妻子,顺理成章地成为萧彦的女人,摆脱了类似军妓般的悲惨生活。

这次大胜,奠定了萧彦和他的征西军在南齐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引来了齐明帝的关注。

因怕萧彦心生异心,齐明帝借口犒劳三军,亲自到闵边巡查暗访,谁知无意间见到了母亲,竟是一见倾心。

听说她是掳来的魏人后,齐明帝让随自己出行的妃嫔召去母亲,当晚便留在了自己身边。

萧彦深知自己的势力尚不足以与国势正盛的南齐相比,只得忍痛割爱。

但他没有想到,我母亲也没有想到,这时候,母亲已经怀上了我。母亲不想再次失去自己的骨肉,悄悄买通了太医,将孕期向后推了一个月,至生产时,又宣称是早产,终于将我生了下来。

齐明帝对母亲极是宠爱,未必没有些疑心,只是再不舍得为一名小公主让母亲不快,宁可装作不知,甚至对我千般爱怜,来讨母亲温柔一笑。

可不管经历了多少的大起大落和风云变幻,也不管她有名份没名份的男人究竟有过多少个,她心里的夫婿,永远只有一个。

只有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武将。

她曾试图用眼前的富贵繁华去填满因无望的思念带来的空虚,把自己的精力放到她本不感兴趣的后宫争斗上,为自己和自己的女儿营造越来越舒适的生活氛围。

可惜,没有用。

隔了很多年,她的睡里梦里,都是自己的夫婿欢欢喜喜地从村头骑了马过来,一脸纯朴的笑容,将他宽厚的手掌,递给他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唤一声,玉柔。

萧宝溶是齐皇室众子弟中的奇才。他有着冰雪般的心地和足以映透人心的澄澈眼眸。虽然当时的年纪很小,却已能看出这个年轻庶母的不愉快。

一个是明帝最宠的妃子,一个是明帝最欣赏的爱子,二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少,因此渐渐熟识起来,偶尔还当着明帝的面诗词相和,竞逞才技,明帝不过呵呵一笑,也不在意。

直到明帝死后,母亲才觉繁华落尽,人生如梦,不如趁机遁入空门,还可涤一涤心胸,用毕生剩余的岁月,去缅怀自己唯一喜欢过的男人。

无数大风大浪大起大落的精彩岁月相叠加,也不抵两人相依相拥看日出到日落的任何一天。

要的只是平淡相守,难的也是平淡相守。

这一生,母亲都在遗憾。遗憾她的所有岁月,都停留在听说夫婿死讯的那个月缺难圆的夜晚。

母亲讲完她长长的经历时,已是半夜时分了。

她怅然望着窗格内透出的惨淡月影,忽然低笑道:“阿墨,我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孩子在北魏呢,听说如今的魏帝手段甚是毒辣,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我心里一跳,急问道:“是……靖元帝的骨肉?是儿子么?排行第几?”

母亲反应有点淡漠:“是个皇子,分开时还很小,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也不晓得是第八子还是第九子。”

我一呆,问道:“怎会不晓得排行第几?”

母亲答道:“当时还有两位宫妃差不多时候生产,同在洛城生的另一位皇子比我这个大几天,战乱里消息不畅,另一位留在邺城的妃子所出的,就不晓得大些还是小些了。”

靖元帝的儿子,也是就拓跋轲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了拓跋轲和拓跋顼二人。拓跋顼排行第九,母亲是南人,在战乱里失踪……

我忽然慌了起来,忙追问道:“那位皇子……有没有什么表记?”

“表记?”母亲思量了半晌,“他的右肩有七颗红痣,形如北斗,当时魏帝就说此子不凡,有帝王之相什么的……听说当时的洛城行宫给萧彦军夷作了平地,连大人都没法幸存,这个婴儿……只怕早夭折了吧?”

拓跋顼右肩背曾经给拓跋轲射伤,当时我曾帮他草草包扎过,却没留意到他的肩部有没有什么红痣。

“都是往事了,不用再提。”

母亲叹息,似极不愿回首这段往事。

从她的叙述中也可以猜得到,她心中唯一认可的夫婿和他们的孩子,多半都是被魏帝下令除掉的。母亲心中,不只不喜欢魏帝,甚至应该很仇恨他,连带不怎么在意这个有帝王之相的孩子了。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四)

我虽有些忐忑,此时也顾不得细想,只闷闷地说道:“不提往事,只提现在吧,难道我真要认萧彦为父亲?”

母亲沉默片刻,低声叹道:“你记着,萧彦已经今非昔比。这个父亲,你是非认不可了。记得当年萧彦对我也是非常宠爱,几乎坐卧不离。明帝强将我要去,早成了他心头之刺。他未必有多么喜欢我,但这口气是万万吞不下去的。宝溶深知内情,知道你和我相像,又年轻貌美,身份尊贵,足可弥补他当年的遗憾,方才以将你许给他为条件,换得他出兵解围。如今他纳妃不成,你再不肯认他,无异在心头之刺旁又钉了一根。他不好受了,第一个遭殃的,怕就是宝溶。”

回想起白天萧彦对萧宝溶毫不容情的踹踢,我心头阵阵揪痛,翻身坐起,望向窗外。

母亲支起身,问道:“怎么了?”

我郁闷道:“天怎么还不亮?我想去看望三哥。”

“阿墨,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他永远是!”

如果他不介意,是不是血亲的兄妹,并不那么重要。

而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亲妹妹了,依然肯那般舍命护我,自然还把我当作了最亲的人,我又怎会在这时候舍他而去?

只要他认我是他妹妹,他便是我最亲的兄长。

第二天一早,我领了小惜前往上阳宫时,果然一路无人阻拦,连上阳宫的守卫都不再询问,直接将我放了进去,由一名小内侍引着我,穿过空寂的回廊,一径将我领到一处配殿。

斑驳破旧的墙壁,看不出颜色的地面,窗纸哗啦啦乱响的褪色窗棂,将屋中映得一片昏暗,仿若这里是阳光遗弃的地域。

踏入屋中时,我有些不适应,本能地觉得他们一定弄错了,萧宝溶不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正想退出时,我闻到霉腐的空气中似乎有一抹极淡的杜蘅清香,游丝般钻入鼻际。

接着,是极压抑的沉闷咳嗽,一个人的头部从灰蒙蒙的帐幔间探出,带了颤音的呕吐声中,叫人惊惧的血腥味飞快地漫散开来。

我冲了过去,撩开那人散落的黑发,见着了那张雪白却失了素日神韵的熟悉面容,如同在秋风萧杀里勉强绽着的雪色琼花,眨眼间便要凋零成尘。他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抹怵目惊心的殷红,点点滴落于黯旧的中衣前襟。

“三……三哥!”

我几乎唤不出来,只是慌乱地在小惜的帮助下将他扶着,躺到床上,匆忙地拭他唇边的血渍。

床上的被褥极粗糙,是我从没见过的厚实粗布所制,晦暗的颜色,硬梆梆毫无松软的棉花触感,更别提什么精绣或花纹了。

小惜掩着嘴唇哭泣:“公主……公主,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

我自己也在问,萧宝溶怎么可以住在这样腌臜的地方?

他这样好洁的一个人,别说身上有伤病,便是没病没伤,从珠围翠绕锦衣玉食中一下子给扔在这里,就如九天瑶池的仙品芝兰,给扔到了羊圈马厩中,哪里还活得下去?

萧宝溶似听到了我们说话,迷蒙地转着头,轻轻地唤:“阿墨,阿墨……”

我忙忍了悲声,柔声应他:“三哥,我在呢,我在这里呢!”

他慢慢睁开眼,黯淡的眸底,依旧是水晶的柔和透亮。

他喘着气,微微笑道:“真是你么?刚以为又在做梦呢。”

我笑道:“三哥没做梦啊!我说了天天会来看你,自然天天来看你。”

萧宝溶也笑道:“嗯……想着时便来瞧瞧,平时么……便不用来了。这里的气味不大好闻……”

他说着,又皱紧眉峰咳嗽着。

我焦急地执他的手时,只觉那往日总觉得微凉着的掌心居然滚烫,忙一摸他的额,更是烫得怕人,不由叫道:“烧得这么厉害!有传太医么?”

萧宝溶摇着头,低声道:“撑着罢,应该……没事的。”

我再忍不住,立起身来叫那个领我们前来的小内侍:“快去传太医!”

小内侍迟疑道:“这个……郡主,据说惠王的伤是皇上踹的。”

给萧彦踹伤了,便无人敢来医治?

我紧捏住拳,叫道:“立刻去传!如果皇上责问,就说是我让传的。”

小内侍慢慢向后退去,低声道:“待奴婢去问过主管……”

他不是去传太医,而是再去征询上阳宫内侍主管意见!可小小的宫中主管,哪敢作这样的主?

眼见那小内侍逃开,我正恨恼时,手背一热,已被萧宝溶牵住,笑容虚茫得像阴霾天气勉强灿开的模糊月晕。

“别操心了,没用的。”他轻轻道,“帮我倒盏水来吧!我渴得很。”

我这才发现这破屋子里连半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小惜哽咽道:“我去,我这就去!”

萧宝溶便不再说话,倦乏地将我的手送到他的面庞处,虚软地贴住,竟似睡着了。

扑到手边的鼻息很急促,并且烫得不正常,忽然便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萧宝溶绝对不可以再在这里呆下去。

否则,他的前方,只有死路一条。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五)

小惜隔了好一会儿才端来一碗茶,却是极粗劣的粗陶大碗,茶水的气味涩滞,再不晓得是用哪里找来的粗大茶叶所泡。

小惜低哽着在我耳边泣诉:“他们说,上头有过吩咐,惠王只许用这些器具汤水。”

我顿时明白了萧彦的用心。

他与萧宝溶对敌这么久,对这位劲敌的奢华生活和清贵品味一定很了解。

他很清楚萧宝溶经受不住这些,特地如此安排,就是想萧宝溶……死。

不必用刀枪,不必见血光,轻而易举让萧宝溶悲惨屈辱地死去。

就是死后惠王一系的官员留心检查,也不会找到半点被谋杀的证据。

昨天他给萧宝溶的两记狠踹,不过让萧宝溶本就难以支撑维系的身体提早陷入崩溃。

将忍不住溢出的泪拭到袖上,我将萧宝溶扶起,柔声唤道:“三哥,喝水!”

萧宝溶含糊地应了,闭着眼,就着我手中的碗,缓缓地喝着,居然一口气喝去了大半碗,方才喘口气,摇头示意不喝了。

往日这样的茶水,便是让萧宝溶洗手,只怕他还嫌脏;如今能这样,只能证明他已经渴了很久了。

惠王,皇室贵胄清华无双的惠王萧宝溶,居然连一口水也喝不上!

“我好多了,阿墨,你回去罢。”喝过水,他的精神似有所恢复,睁开了眼,微微笑着说,“这里呆着也难受,你一个女孩儿家,别在这里熏坏了!”

我哪里肯走,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将头埋在他的臂腕下,嗅着他身上似乎快要散逸完毕的杜蘅清香。

萧宝溶垂着眼默默凝视着我,迷离乌黑的眼底一直像有晶莹在幽幽荡漾,却始终不曾掉落出来。

正打算咽泪装欢寻些话来讨他欢喜时,只听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怒喝:“你还来做什么?想看着三弟死么?”

我抬起头,惊讶地唤道:“大皇兄!”

来人一身褚黄色半旧袍子,青白着脸,柱了根木杖,在两名内侍的扶持下走了过来,正是原来的大齐永兴帝萧宝隽。

他的目光正狠狠地剜着我,“谁是你大皇兄?悔不该不听太史令的话,早早将你除去或送了去当姑子,以致今日贻害无穷!

我愕然。

萧宝溶很勉强地撑起身,向萧宝隽说道:“大哥,不关阿墨的事,是……是臣弟做事不周,以致有如此哗变。大哥要责罚,请责罚臣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