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道:“带我去看看。”

众侍卫应了,即刻簇拥了我,却是上了书宜院右方的一座阁楼,扶拦下望时,四面八方拥来的火把不知有多少,却排布得井井有条,将书宜院外方圆数十丈照得亮如白昼。

无数火把的中心,是拓跋顼。

他的剑法永远是最好的。

即便在暗夜之中,即便他中了迷药,那浮掠起的剑光依旧美好优雅,水银般莹亮的剑锋在火光和血光中流溢着世外剑客的潇洒和利落。

他的败局已定,却倔强地顽抗着,丝毫不显败象,也不显狼狈。

薛冰源窥着我脸色,低声回道:“他中了迷药,撑不了多久。不过端木先生吩咐了,让留活口,说是公主的意思。”

憔悴客,金瓯缺难圆(三)

端木欢颜当日肯想救他,如今自然也没取他性命之意。肯布下阵势来抓他,一半是职责所在,另一半,只怕也确定我也无意取他性命。

原来所有的心如铁石,都是可笑的自以为是,连盲眼人都能轻易地一眼看穿。

在经了一晚上的相处后,我居然连恨他的理由都懒得去想,只是凭了本能,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放他走!”

薛冰源怔了怔,大约在猜疑是不是我给这个漂亮男子迷惑了,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迟疑着提醒我:“公主,这人是北魏的皇太弟,魏帝最疼爱的亲弟弟。”

我保持着原来平静无波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放他走!”

留他下来做什么?

让他像萧宝溶一样被幽禁一世?

只为他想娶我,顺便取了南梁的天下?

时隔三年,再度相见,依然只落得满怀萧索。

下面的公主府侍卫已无声后退,然后有序地让出一条道来,冷漠地望着正中那胸口起伏的年轻男子。

拓跋顼轻喘着气,抬起略显迷离的俊秀面庞望向我。

他的眸子,就如此时在无数火把映照下的天空,黯淡得除了一团深色的浑沌,再看不出其他。

我心灰意懒,背转过身,冷淡道:“皇太弟殿下,这是我第二次放你,也是最后一次放你。”

拓跋顼显然不惯这样施舍般的口吻。

当着那么多府中侍卫,他压抑着愤懑的喘息清晰可闻。

但他的声音,并不因为迷药或愤怒而有太大改变。

他用与我相若的清冷声线答道:“安平公主,我只是想用最和平的手段,寻出一条于双方都有利的路来。如果你不接受,日后必定后悔。”

我牢牢地捏紧自己披风的边缘,将自己裹得更紧些,似想抵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透骨凉的寒风。

“后悔?殿下,你最好别让我现在就后悔放了你!”

身后便再没有回答,只有人群移动的悉索声杂乱传来。

我可以猜想,他分开人群,迈着带了几分疲乏的脚步,却挺直着和他兄长一样笔直的脊背,再度含恨而去。

心头抽搐般疼痛了几下,又被我刻意地忽视过去,同样挺直着脊背,令人去收拾书宜院,依旧回房睡觉。

可卧室中居然始终飘荡中我和他相拥相吻时的暧/昧气息,还有他低低的哽咽,忧伤柔和地问着我,“做我的妻子,好么?”

竟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入宫见了萧彦,我提醒他进一步加强江水沿岸的戒备。

公主府夜间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他点头应着我,却又深深凝视着我,道:“重感情是好事,可一次次对敌人重情重义,就是傻气了。阿墨,你不记得你第一次放走拓跋顼时,你说了什么吗?”

我记得,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应该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怅惘地回答,惊异地发现,我竟不敢肯定。

人大概都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会自然而然地淡忘所有的悲惨和苦难。

不过再见了拓跋顼一面,明明清楚他居心不良,可我如今想起来,更多的居然只是他对我的种种好处。

干净的笑容,坚强的双臂,沉默的眼神,低沉到让人心疼的话语……

萧彦笑了笑,拍拍我的肩,道:“罢了,朕也瞧出来了,这天底下,能让你患得患失的,也就两个人了。这位宫里的么,朕也不怕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怎样;另一位……朕来帮你解决吧!”

我心中一跳,哑声道:“父皇,你……你……”

萧彦向我摇摇手,道:“你不用理会,宫里四处走走散散心吧!”

我便知他必定派人追杀拓跋顼去了。

如若平时,以拓跋顼的身手,便是追击的人再多,要脱身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可我下的迷药……一定可以让他行动缓慢许多,为人所趁的机率也便大了。

体内的血液,时冷时热时快时慢地奔涌着,一时再也听不清萧彦和我说着些什么,一待有机会,便辞别离去。

一出殿门,我便唤薛冰源,低低吩咐:“立刻派人秘密去查探拓跋顼的行踪。”

薛冰源犹豫道:“公主,皇上正在派人追杀他。我们……要不要插手?”

我失神片刻,轻声道:“想法让他脱身去罢,只别让父皇的人看出身份来。”

薛冰源领命去了。

我怅惘无措地走了一段,只听小惜在一旁问道:“公主,这是要去看我们王爷么?”

我定定神,才发现到了颐怀堂前。

自从春暮那场温柔到让我心颤的亲吻后,我总有些心虚般不太敢来看他。算来只在夏季正炎热的时候来看过他一次,当时他正因体弱贪凉多用了冰,便着了凉,烧得很厉害。我听说了,忙来探他时,他正迷糊睡着,不过坐了片刻,听说不会有事,叮嘱了太医每天定时诊脉,务要仔细照看,便起身离去。

他和拓跋顼……真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不知第一次见到拓跋顼时,我怎么会觉得拓跋顼像他?

我到底自私之极,自己最不痛快的时候,总是想着让他来分担。

转身要走时,小惜急道:“公主,你不去看看王爷么?他……他很久没见公主了,一定很是挂念。”

憔悴客,金瓯缺难圆(四)

我懒散道:“嗯,他那里也热闹得很,那几个侍姬都不错,从不忤逆他,应该会哄得他开开心心。”

小惜却没应我,只嘀咕道:“以往王爷在惠王府时,身边的侍妾舞姬不是更多得数不过来?可他还不是一天几次地看望公主?王爷心目中,便是把府里那些美姬加起来,只怕也敌不过公主一个吧?”

小惜行事说话素来稳重,从不冒失,忽然对我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瞧来的确是我做得太过分了,才会连她也不平起来。

想想也是,十六岁前,我压根儿就是萧宝溶的小尾巴,几时和他分开过?

一低头,我闷闷地奔入了颐怀堂,径入闲月阁。

仿佛只是出于习惯,明明萧宝溶的房门半敞着,可走到他房前,我便不觉放轻了脚步,连珠帘也不要小惜撩,自己轻轻拂开那一片柔润的珠光,悄悄走了过去,便听到了萧宝溶低低的咳嗽。

“三哥!”

我轻唤一声。

萧宝溶正半卧在榻上,闻声回头时,脸上已浮过一抹清浅的微笑。

“阿墨,你来了?”

他坐起身,微凉的手指已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身畔坐了。

我本来觉得再见他可能会尴尬,可他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文亲切,好像那天不属于兄妹之情的表白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们也从没分开过。如今,我们不过清晨碰了面,自然而然地打声招呼而已。

清新的杜蘅香气幽幽扑来,我深呼吸两口,低声道:“三哥啊,我困了。”

萧宝溶点头道:“困了便躺一会儿罢!”

我点点头,便卧到他方才睡过的软榻上,疲倦地阖上眼。

萧宝溶也不要旁人动手,俯身为我脱了鞋,取了他一件披风为我覆上,才坐在榻边,静静地守着我。

就像,他刚降了大梁,在上阳宫受尽折辱,到惠风宫暂时休憩片刻一般,也是这么沉静地卧在我身畔,仿若寻到了依靠一般,酣然入梦。

不觉便落泪,却悄悄地将他的披风向上挪一挪,半盖住脸,无声地将泪水掩去。

萧宝溶似乎并未发觉我在流泪,由着我用披风掩着脸,只是很轻很轻地用手指抚着我的黑发。

在那温柔的摩挲和阵阵的倦意袭来时,我终于朦胧睡去。

睡梦中,有人在耳边低低萦叹:“阿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天,我在萧宝溶身畔睡到了天快黑才醒来,匆匆整衣离去。

耽搁这么久,总以为萧彦应该会问起。

奇怪的是,第二日萧彦提都没提起,甚至还让人送了一堆补品到公主府,让我好好把身体调养调养。

应是得到了禀报,知道我在萧宝溶那里什么也没做,就相依相偎睡了一整天吧?

所以,连带萧宝溶都有了功劳,赐了他一匹天水碧的素帛,两方极好的砚台。

东西是小,寻常我明里暗里送往颐怀堂的贵重衣饰饮食并不少,但由此可见萧彦因着我的缘故,的确对萧宝溶卸下了几分防御之心了。

或许,再隔一两年,我可以请求萧彦将他放出宫去,逍逍遥遥地过上平淡却自由的生活,从此游赏山水,品谈风月,无拘无束。

派出去查探的公主府侍卫不久便回了府,悄悄禀告我,拓跋顼离开公主府不久,便遭到了萧彦派出的内廷高手的拦截。眼看他岌岌可危,不知哪里钻来一群身份不明的高手,拼了命地救护着,还是化险为夷地顺利逃脱了。

我所派遣的公主府的人赶到时,只看到了打斗过的一片狼藉。

按后来那批内廷高手所述,那些接应他的高手,看身手打扮,竟不像北人,再不知是他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庆幸。

但我再清楚不过,这绝非大梁的幸事。

他曾说过,与我成亲,只是他想用最和平的手段,来解决南北对峙的局面。

既然我没有接受,下面,该是不和平的手段了。

那种手段,我只想到了两个字:战争。

梁天临四年冬,魏帝拓跋轲亲率步军二十三万、骑军八万,兵分两路自邺都出发。

一路拓跋轲亲自率领,沿鲁州、新野、襄城南下,另一路由征南大将军冯护从洛都、颖郡而下,直取青州。二路兵马交汇于青州城下,因兵力相差悬殊,经数日激战,青州攻下,青州守军全军覆没,守将殉城而亡。

镇守广陵的怀德大将军秦易川本来派了宋琛、连况等将领前往青州驰援。兵未至,而青州已陷,不得不退守广陵。

秦易川本是征西老将,作战经验丰富,但布防于广陵的兵马,也不过区区六万人。拓跋轲率兵将广陵团团围住,绝其粮路,断其后援。布于江北定水以西的其他几路守军竭力相助,反中了拓跋轲围城打援之计,在城外逐个击破歼灭。

江南守军闻讯,在水军将领段子非的率领下合兵一处,猛攻广陵南路魏军,激战了两天,方才和秦易川军里应外合,撕出了一处缺口,将梁军救了出来。

憔悴客,金瓯缺难圆(五)

等回到江南清点剩余兵马时,竟折损了三分之二不止。

那一刻,已经不再分什么派系党争,不论是原征西军中的秦易川、宋琛等人,还是原惠王一系的段子非、雷轩等人,无不向着江北跪倒,为那再也回不来的数万南梁兵马痛哭流涕。

据说,那几日,广陵内外俱是一地死尸,根本不及掩埋。因天气寒冷,累累的尸骨都给冻成了冰块,往往好几具被冻住的血液粘在一处,分都分不开。

到底是梁军的,还是魏军的,已经无从细分,往往被合作一处,胡乱埋在了广陵城外。

当死的人多了,马革裹尸还也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除了有些品阶的武官谋士,战败的一方,往往连骨骸都不可能回到家乡。

秦易川一退,江北抗击魏人的中流砥柱倒下,魏军扫荡江北之势,如秋风扫落叶般迅捷无情。

谁也说不清,后来又有了多少人血洒他乡,成了无家可依的孤魂野鬼。

拓跋轲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从来都是。

梁、魏两军再次隔江对峙,形势一如我十六岁那年被逼往广陵般严峻。

所不同者,南人经过和魏军几度交战,已颇有备战的自觉性,连文臣也不敢再如齐幽帝时沉醉于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中,用歌功颂德的诗文来粉饰太平。

何况,天临帝萧彦武将出身,最注重武备,即便如雷轩、晏采宸等原来对惠王死忠的武将,也不曾有丝毫亏待,依旧留在京城充实军防。

纸片般飞往宁都的告急文书,虽是堆满了萧彦的案头,他倒也不曾太过慌张。只是在一个阳光灿烂却干冷干冷的午后,他拍了拍我的肩,微笑道:“阿墨,京城就交给你了!”

天临四年十一月,天临帝萧彦亲率十万兵马,驰赴江水前线战场,同时调动镇守闵边的将士,紧急回京抗敌。

而我,则再次以安平公主之尊,行监国之责。

萧彦对我的格外纵爱,早就引起了臣下的暗中议论。经了这几年,我是萧彦亲生女儿的事,大约已是梁朝上下公开的秘密了。此时,原故齐一支大臣,依赖我在新旧更迭的朝中站稳了脚跟,已习惯了听令于我;而萧彦的部属,也因着我和萧彦的血缘关系而对我颇是尊敬。因此,我在宁都的地位很是稳固,想维持住朝中安稳,并不困难。

我担心的,是两国战事,还有,萧彦的身体状况。

自从天临三年的那场大病后,萧彦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这一两年一直在宫中静养,天天有御医看护调理,才恢复了些精神。

可我并不认为,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适合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

苦谏无效后,我隔夜便将几名随征的大将召来公主府细细叮嘱了,又命多带近卫、多带御医,务要保证萧彦安然无恙。

只在萧彦领宫离开后,我才恍然悟出,我对我的生父,早已不是最初的虚与委蛇,虚情假义。他是我的父亲,愿意给予我真挚亲情和关怀的亲生父亲。而我,同样会为他的安危担忧得寝食难安。我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

我既留心着,前线的每一次战事,不论大小,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我跟前。

萧彦亲自率军出征后,梁军士气明显提高,甚至曾经一度抢渡过江,摧毁了魏军江北部分营寨。其后双方在江中发生过激战,魏军同样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以惨重的代价退回江北。

梁军兴高采烈地预备着再次反攻时,一道来自秦易川的密函直接呈到我的案头。

萧彦在江间夜战时中了一箭,伤在肩头。这情形当时不少将士曾注意到,因为不是要害,虽是一时惊惶,倒也不曾动摇军心。

可萧彦在中箭当晚开始发烧,且持续不退,渐至不省人事,无法视事。随行御医诊治,确认是伤势引发了旧疾,病情甚险。

此事只秦易川等几名高层将领和萧彦的近卫知晓,因怕影响士气,再不敢传扬出去,驻扎于江畔的牛首山,却发了密函过来,征询我下一步的意见。

这件事带给我的惊骇尚未平定,邺都的眼线又传来消息。

北魏皇太弟拓跋顼,于十二月初八,亲率八千精骑赶往南方。

拓跋顼在魏的地位与我相若,拓跋轲征战,他应该留守于邺城,安定后方才对。

须知邺都距离江水又远了,不像宁都紧邻江水,便是京中有所异动,前线征战的梁军也能很快有所应对。

无法猜测拓跋顼突然南下的用意,但我确知如今南梁面临的形势极为严峻。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必须尽快将魏军赶得远远的,至少,要先保江南的安稳,将萧彦带回宁都休养。

将现任丞相的崔裕之、大学士宋梓、重臣晏奕帆、唐寂等人召来,也不说萧彦病重,只说拓跋顼率八千骑前来南方,居心叵测,因此我要亲自带领宁都剩余的两三万兵马前往牛首山相助。宋梓等人虽是不解,但见我主意已定,也只得罢了,和我立誓稳住京中形势,确保人心安稳。

众人散后,晏奕帆却留了下来,悄悄地劝我,让我留心防备太子萧桢趁我和天临帝都不在时有所动作。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一)

其实这也是我的一个心病。

说到底,我是个女流之辈,无心当什么皇帝做什么至尊;便是当了,引起一堆须眉男儿的不满,那位置也做不稳。

但我目前的地位,却不容我有所退却。

如果萧彦出事,萧桢再庸懦无能,也是名义上的帝王,总会渐渐聚集他自己的力量,甚至寻找机会对我不利。如今的局势更是危急,如果我和萧彦都卷入江水和牛首山的战役中,他可能在京中坐大,也可能找机会将我们置于险地,确保他未来的江山安稳。

我问晏奕帆:“你应该有了主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