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奕帆笑道:“下官是个文臣,哪来什么主意?不过公主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哪里经历过这些战事?倒是太子殿下从小儿跟在皇上身边征战,胸中颇有丘壑。”

我笑着令他退下,转头令人去告诉太子,让他收拾一下,预备第二日便带上他的亲信部属,和安平公主一起前去牛首山,辅佐天临帝退敌。

临行前一晚,我又去见了萧宝溶。

他一身雪色的裘衣,正持一卷书,凝立于闲月阁二楼的窗边,高瞰着窗外的冬日夜景。

繁云破后,素月冷冷,一弦金钩。金碧辉煌的皇宫清寂如一张张单薄幽暗的剪影重叠着,看不出白日里的气势巍峨来。

“三哥!”

我低低唤他时,他才放下了书卷,回头冲我微笑:“咦,阿墨,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由脸一红。

看望他的时候本就不多,只因刻意地要避些嫌疑,更不会在这样的深夜前来。

——一则不想让萧彦猜疑,二则我自己心里也在下意识地回避着一些事。

他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哥哥,而我,什么也没法给他,什么也给不了,只除了眼前看来花团锦簇的锦绣生活。

轻咳一声,我笑着掩饰我的不安,拉着他的袖子,将他从窗口牵开,问道:“三哥,这么冷的天,你站在窗口做什么?本就身体不好,再给吹病了,该如何是好?”

萧宝溶微微一笑,竟如月光般苍白清淡。

他道:“什么如何是好?人世间的尊贵与微贱,超脱与流俗,三哥什么没经历过?如有幸,则随缘活着;如不幸,则便归于尘土。来处来,去处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一阵心疼,自己动手,上前关了窗,拉了他在榻上坐下,摸他的手里,果然是冰凉的,忙换了小惜倒了茶来,亲手奉给萧宝溶。

萧宝溶含笑接了,用热茶捂着手,低头抿了一口,柔声问道:“阿墨,是不是有事?”

我抬头瞥一眼小惜。

小惜会意,立刻和小落将房中侍女带出,阖了门,让我和萧宝溶独处一室。

萧宝溶微带迷惑,抬眼望我一眼。

明明很清澈的瞳仁,却在扫到我面颊时溢出格外明亮的温柔来,让房内清冷的空气无端地暧/昧起来,连我的脸上也渐渐地窜烧起来。

“阿墨!”

他低低地唤,缓缓放下茶盏,拂着我额边的发丝,肌肉极均匀的如玉臂腕轻轻拢住我,裘衣上柔软的风毛便温润润地一下下扑到发烫的面颊。

距离太近了,我居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微侧了脸,轻声道:“三哥啊,明天我要离开宁都了!”

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声音却柔和依旧:“几时回来?”

其实这也正是我自问的。

我之所以特地来看他,就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宫,什么时候再够再来看他。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连萧彦此时都身陷危境,生死难料,我过去了,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如当年吴皇后所说,我既然享受了我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荣耀,就不得不承担我这身份地位应该承担的责任。

当年是被迫,现在是自觉。

即便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无路可退。

闭上眼,深深地嗅着他衣衫上浓郁的杜蘅清香,我轻声答道:“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和呼吸的突然急促。

他这样聪明的人,经历过权谋宫变,感觉远比他人灵敏,自然明白必定出大事了。

迟疑片刻,我到底没有瞒他,“三哥,我父皇在和魏军作战的时候……病了。目前虽是把消息瞒得铁桶一般,可时日久了,恐怕终究瞒不过去。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

萧宝溶的手臂收紧,将我揉在怀中。那姿态,似乎又想如小时候一般,将我藏到他的裘衣中,用暖而软的皮毛将我裹着,不让我受半点风雨委屈。

“去……去战场?”

他的声音,分明地哆嗦着,“不行……若再出事,谁来帮你?谁来救你?”

那话语中的惊惧和痛楚,刹那击中到我心底最深处,让我再禁不住,环住他的腰,无声地落泪。

这世间,最疼我待我最好的人,总是他。

便是他人遗弃伤害我千回万回,一回头,依然有他骨秀神清地站在原地,用他固有的温柔和包容,静静地凝望着我。

只要我愿意,他总会这样拥住我,倾他所有,尽他所能,默默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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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二)

努力地想在他柔软的衣衫上将眼睛拭干,不让他看到我的软弱和泪水。

可没有用。

所有坚强的伪装,只要一遇到他温软安静的注视,立即全然崩溃。

他用纤长微凉的指尖挑起我下颔时,我的泪水依然在流着,汪汪的泪眼,再怎么躲闪也掩饰不住。

“别去,阿墨。”

他的嗓音喑哑,没有了以往好听的清越温和,感伤无力得仿若前往不测之地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专注地盯着我,他的笑意也是凄凉无限:“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放风筝一样,断了线,再抓不住。你若真能飞得高高得还罢了,我只怕你会掉下来。我已没有能力一次次地去寻找,我的美人风筝到底摔到了哪里。”

“我……我不会摔着自己。”

我勉强向他笑着,反而安慰着他,“我还要回来照看三哥,一直到三哥很老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还要照看着三哥。如果连自己都摔了,还怎么陪着三哥走下去?”

萧宝溶黯然一笑,轻声道:“原来你也知道,三哥想你陪着三哥走下去?没有了阿墨,三哥身畔有再多的人,也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心中再次搐动。

略仰起下颔时,萧宝溶微俯了头,已亲住我颤抖着说不出话的唇。

我下意识想避开,却又心疼地不忍避开。

天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付出他的生命和自由守护着我的男子。

不去想早该忘记的另一个秀颀身影,我抱住萧宝溶脖颈,专注地回应他,用心地感觉他对我所有的爱惜和竭尽全力的取悦。

我们没有了彼此,都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满心荒凉,满怀寂寞。

缠绵到极处,我听到他沙哑的低低呼唤:“阿墨……”

与声音的低哑相对,是他鼻息的粗浓。那种带了欲/望的喘/息,我并不陌生。

当他将我轻轻扶放在榻上时,我已很清楚他想做什么。

他微凉的手挑我衣带时,我慌忙地握住,颤声道:“三哥,我……我们能在一起么?”

萧宝溶顿住,氤氲了大片雾子的眸子迷离地在我脸上转动着,唇角慢慢颤出一抹苦笑。

他松开手,侧过身,默默地望着黑檀木屏风上萧疏的竹兰水墨画,好久,才静静地回答我:“自然……不能在一起。”

我坐起身,深埋了头,红着脸依在他身畔。

我到底习惯了听他的话,让他做决定。即便这种事,我也由他做主。

如果他要,我想我也没法坚持去抗拒他,也没法抗拒得了。

他不是旁人,他是萧宝溶。

举手投足都让人心驰神荡的绝世男子,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付出的养兄。

我已不晓得我到底欠了他多少,更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才能还清。如果能以此弥补,令他觉得快/活些,我不会在意和他更亲近些。

他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而且,他无论如何不会给我肮脏的感觉。

只是,他的确没法和我真正地相守相伴。他的境遇,不过比阶下囚好些;何况和我有着兄妹的名份,今生今世,也没法摆脱。

萧宝溶慢慢站起身,清寂的身形不像在踱步,倒像在飘着,被一阵冰冷的风吹着,倦乏地飘向墙边的一处花架。

一只青花瓷的细脖花瓶中,几枝金黄的腊梅疏疏朗朗地斜斜插着,影淡淡,香暗暗,无声地在杜蘅和银霜炭的气息中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阿墨……”他轻柔的声音,伴在那疏影暗香中,低低说道:“你看这梅花,既然已给剪下来了,如果没有机会扦插成活,便只能用清水养在瓶子里了。如果有一天,连水都没有了,这梅花……”

青玉般的指甲掐着褐黑的花枝,略一用力,薄绸般的花瓣一抖,花枝已断,碎瓣零落,飘荡着跌在他脚边。

他只怔怔地手边的断枝,冰雪般的面庞似要扯开一个轻笑,终究化不开那清寂的冰雪,连唇边也泛出黯淡的青紫。

他一指甲将断枝弹落,垂了头,慢慢走向他的床榻,低声道:“不早了,阿墨,明天要赶路,快回去休息罢。”

我顺从地应了,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腿上却灌了铅般迈不开去。

他清淡的身影转入到天青的薄帷内,身姿仿若要如雾气般消融在那种淡雅得不真切的颜色中。

他的声音,也轻得像雾气,透过薄帷传出,同样不真切。

那不真切的声音,隔了好久却还能在我耳边荡漾,细细地在我心间割着,“……阿墨,一定要回来。如果三哥无人可等,苟延残喘便毫无意义……三哥也累了,不想再等……”

他终于能发出一声轻笑,可那笑声中蕴出的绝望和悲凉,让我惊心动魄,忍不住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后一定天天来看他,我一定不再让他等,等得连梦里都不相信我会来看他。

我委实太过自私,始终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淡泊地从不说出对我的想念,必定可以经受得住这种想念。而他也的确很平静地接受着我为他安排的生活,奢华却孤寂的生活。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三)

我从来看不到,或者假装看不到他从施予者转为被施予者的荒凉和黯然,由着他用诗书和女人排遣心底的忧思,狠着心肠让他等,让他忍,直到他等不了,忍不住,如今在和我说,累了,不想再等……

潸潸落下泪来,我正要走过去时,萧宝溶轻咳一声,抬高了声音,略带沙哑地唤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小落、小惜等应声而入,略带诧异地望着我和萧宝溶隔着道轻帷泪落涟涟。

竭力忍住泪,胡乱在袖子上擦干了,我憋着尖细着嗓音,向他高声道:“三哥,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让你等!”

我说着,飞快地跑出了房,奔下楼去。

冬日的夜晚,连腊梅的暗香都冷得彻骨。

或许,在寒冷的日子里生活得久了,才会连散出的香味都冰冷而绝望。

被折下的梅,维持着梅枝最后生命的水,等不下去的人……

话里话外,深浓的不祥如这惨淡的黑夜一般,再多的灯光烛火也化不开分毫。

直到坐回公主彩舆上,我还是不安着,只得令人传了唐寂前来公主府见。

因了我的缘故,唐寂在改朝换代后并未受影响,反而步步高升,目前正是京中禁卫军统领,掌握了宁都城内一半以上的兵马,皇宫内外的安全,自然也是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我叫他来,只是特地吩咐了他,留心颐怀堂的动静,每日都必须亲自去巡察一次。如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询问留守在公主府的端木欢颜。

前路未卜,端木欢颜既不会武功,又双目失明,我权衡之下,到底没把这个智囊带在身边,而将他留了在京中。

大敌当前,再不知未来的京中会有怎样的变故,加之萧宝溶心绪不稳,不如让端木欢颜留在京中,万一有所不测,还可帮着萧宝溶出谋划策。

“不管我和父皇、太子那里怎样,请唐将军务必保全惠王!”

我疲惫地说着,给了他自由出入宫中禁地颐怀堂的手谕。

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闲月阁上吟咏着风月,静静等着我;或者,我再也回不来,他依然立于翠竹芳草间,伴着他的侍妾们弹琴画画,笑语晏晏。

一袭素影,一身清骨,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着落之处。不论我是生是死,我总希望他还是这红尘万丈中举世无双的绝美风景。

遗世独立,萧萧落落,纵然寂寞了些,他的清雅风华,也可以是我最后的念想。

天临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太子萧桢带两万兵马来到牛首山,迅速被秦易川接应过去,带往一处修缮颇好的山洞中,见到了萧彦。

他果然病得厉害,我在他的榻边一边看着当地的舆形图,一边等着,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他迷蒙醒来。

“阿墨……”他转动着明显失了光彩的眼珠,叹道:“朕原想给你除了那个让你不痛快的祸害……可朕……怕做不到了……”

我俯下身,微笑着在他耳边道:“父皇放心。如果你不能除了他,那么,女儿来!欠我们父女的债,我会一一讨还!”

萧彦便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发,不知是欢喜,还是痛楚,呻吟道:“可这不该是女儿家做的事啊,不该啊……”

可什么是女儿家该做的事?

被人捆起来,奉送到仇人身边,从此以色事人,强颜欢笑?

再聪明些,便如母亲那般,凭藉玲珑心思,也算保了半世的富贵荣华,却终究忍不住满心的空虚,宁愿自己在青灯古佛憔悴老去,静静度过余生。

“该我做的也好,不该我做的也好,我总得让自己和家人好好的。”

我侧了头伏在萧彦身边,笑得很轻松,仿佛给女伴约着正要出行的金闺小姐。

可我知道,外面等我的,不是前呼后拥欢声笑语的凤鸾宝车,不是玉蝉金雀珠翠满头的闺中密友,不是草薰风暖桃李堆锦的春日风光。

而是战车,军队,滴着血的刀刃和红着眼的将士。

避无可避,一出山洞,便迎来了斥侯送至的紧急军报。

秦易川额间滴汗,却不得不禀报我和太子萧桢:“太子殿下,安平公主,我军……和北魏军在荆南渡遭遇,段子非段将军在血战中……阵亡!”

我吸一口气,沉声问道:“目前战况如何?能不能拦截魏军过江?”

秦易川低头道:“臣将全力阻止魏人过江!但目前皇上病势沉重,公主最好先带皇上回宁都静养为好!”

我走到山城高处,透过冬日萧杀的山林,望向前方的江水。

夕阳西下,浩缈江波涂了一片金粉,在尽头与淡红的天空相接处,有青灰色的一线,向两边起伏绵延着,便是对岸了。

算时辰,此时也该是渔歌唱晚的时候了。可此时江中看不到半条船,不论是江的南侧,还是北侧。

近处的沙滩,寒风晰晰,葭苇萧萧。几只沙鸟飞过,斜掠而下的翅膀,和尖锐的几声唳鸣,远远听来,居然有几分凄惶和悲伤。

“现在……不是我们退的时候。”我从容答道,“我和父皇在此静候将军佳音!”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四)

秦易川不敢辩驳,只得道:“那请太子和公主带着两万兵马在此护卫皇上,前方有任何动静,臣立刻会派人禀报公主。不过,臣建议公主和殿下,不论胜负……皇上的安危,还得放在第一位。”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连段子非都战亡,他手下的水军伤亡必定惨重。

拓跋轲备战多年,再次亲率大军南侵,必定志在必得。秦易川虽是率兵抵拒,只怕未必能拦得住他们。

如果抵敌不住,梁军撤退,形势虽然更是不利,但只要有梁帝在,梁军便有主心骨,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若是萧彦和我们在牛首山出了什么事,群龙无首的南朝各路兵马,才真的会一溃千里。

“秦大将军放心!”我微笑承诺,“太子殿下和我自会护好父皇,不让魏人有机可乘。”

看着秦易川和雷轩、宋琛等人率驻于牛首山的梁军拔营离开,太子萧桢迟疑着问我:“宝墨妹妹,我们真的呆在这里么?”

我见了他期期艾艾畏首畏尾的模样就烦燥,问道:“不呆这里,呆哪里?”

萧桢缩了缩脖子,低声道:“父皇病成这样,还是尽快回宁都调理才好。话说,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不如把这两万兵马还带回宁都去,好好守着宁都吧!想我们宁都数朝古都,城池坚固,撑个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到时南方诸路兵马也该赶来相助了,一定可以解围了!”

我瞪他一眼,道:“桢哥,你别忘了,你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当以全局为重。前脚大军才开往前线为你的江山卖命流血,后脚你便胆小如鼠脚底抹油,还是太子皇上一起撤了,你让那些将士怎么想?”

萧桢苦着脸道:“哎……墨妹妹说得自然是对的。但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来?就是拓跋顼另率了八千骑来,我们也大可另派将领前来拦截。如今都给牵制在这里,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