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郁闷他的不求上进,怒道:“什么如何是好?我们便把这牛首山当作魏军的坟墓,将他们全给埋骨于此,顺带除了拓跋轲,给你日后的江山断了后患,不是更好?你是未来的帝王,难道只想偏安一隅,留着北魏君臣日日窥伺着江山三千里河山?”

萧桢不敢争辩,干干一笑,瘦长的脸颊皮肤都皱到了一起。微躬了身,他低声道:“妹妹说得是,妹妹说怎么办,那便怎么办吧!”

我不知该不该为他这样没骨气的话语气倒,哼了一声,自去巡视我带来的二万兵马。

这二万兵马中,有八千是原萧桢部下的,看军容倒还整齐,真不知这个越来越婆婆妈妈的太子殿下,当年跟在萧彦后面在闵边打仗时,到底是怎么冲锋陷阵的。

也许,是我真的太专权了一点,逼得他不得不节节后退,不敢与我争竞?

可我并不要他的江山,我只要我和我想保护的人的平安一世。

这样要紧的时候,我也顾不得收敛了性子去安慰他,趁着天未完全黑下来,带了十余名近卫,到附近山头草草查探了一番,才回去匆匆吃了点晚饭,继续陪着萧彦。

把御医召来细问时,说是一时尚不妨事,但显然需要调理,再也经不住车马劳顿,更别说手提长枪上阵杀敌了。

想萧彦也是一代英雄,从平民起家,一步一步,在血与火中成为文武双全的大将,继而审时度势,坐到了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如今却一脸菜色躺在简单的卧榻上,再不知争竞要强了那么多年,有着什么意义。

就为了,如今身上裹着的龙袍,和盖着的明黄锦衾?

从人端来药,我让人扶了他坐起来,亲手一勺勺喂着。喂到一半,他才似从昏沉中渐渐醒过来,抬起几日内便深凹下去的眼睛,咳嗽了两声,才望着我道:“阿墨,怎么是你啊?一路赶过来不累么?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道:“父皇,等你吃完了,我就睡。”

萧彦点点头,又喝了两口,忽问我道:“阿墨,你怕不怕?”

我怔了怔,道:“怕什么?”

“怕拓跋兄弟打到江南来,灭了我们大梁,将我们父女擒为阶下之囚?”

我沉默,然后嫣然一笑,“怕。所以我不会让他们灭了我们大梁。即便他们有命攻过江水,我也要把牛首山,变成他们的葬身之所。”

萧彦盯着我,虚瘦的脸庞渐渐浮上一层笑意,手掌依然有力地握住我手臂,含笑道:“好!好!有这样的志气,果然是我萧彦的女儿,呵呵!”

服侍他睡下后,我令人多掌了灯,又打开舆形图,细细研究牛首山的地形分布;然后又到外面帐篷,召来了当地的老山民,细细询问相关河流、山川的走向。

如果拓跋轲攻到江南,我在此地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都已占尽。

若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他击溃,等他站稳脚跟,那么,连宁都也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萧彦只赞扬我的志气,只为我的志气感到安慰,可心底,大约并不认为我有能力和拓跋轲斗吧?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五)

我也在自问,我斗得过拓跋轲么?

那个拥有过我的身体,却不曾拥有过我心灵的男人,那个以可怕的方式,在我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的男人,那个有着我双倍体重的高大男人……

不论我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曾是我这世上最亲密的男人,甚至连将我从小养大的萧宝溶,也不曾和我那般亲密。

闭上眼,又似感觉到他炽热的身躯,不均匀的呼吸,和温暖有力的抚摩……

那种让我倍感屈辱的痛楚和愉悦,在白天的暄闹似乎已能完全被我忘怀,却会在午夜梦回时突然钻出,让我蓦地惊起,从此遍体生凉,冷汗涔涔。

他是我持续着的噩梦;或许,自相山别后,我也成了他持续着的噩梦了。

但噩梦总有终结的时候。

以他的死亡,或我的死亡终结。

天临四年十二月十八,拓跋轲率魏军强攻江水成功,先头部队三万余人率先冲过江水,驻扎于江南沙鸥滩。秦易川率剩余的梁军一边禀知驻于牛首山的萧彦等人,一边想趁魏军立足未稳时将他们逐批歼于沙鸥滩。

我闻命后,即刻借以萧彦旨意,令他不得主动攻击,即刻转回牛首山,保护伤病的萧彦、太子等人回京,并借使者之口流露出打算迁都苍南,待萧彦恢复后再伺机逐走魏军的想法。

与此同时,本就因败亡甚惨而惶惶不安的梁军中开始流言四散。

关于梁帝萧彦的重病难愈,关于太子萧桢的软弱无能,关于安平公主忌惮魏帝、欲带父亲远走南方躲避的惊惶……

大战前被全力封锁的负面消息,如水纹般迅速在梁军中扩散开来。

双方在对方军中各有眼线,想来这些负面消息,会和梁军的军心不稳消息,一齐传到魏军耳中。

十二月十九日,秦易川率军攻入沙鸥滩,竟被魏帝拓跋轲率军亲自反击成功,退入牛首山。

几乎同时,原驻于牛首山保护梁帝萧彦的兵马开始撤退,梁帝、和太子萧桢、安平公主各乘一辆华贵车辇,在众人簇拥下仓皇离去。秦易川、宋琛、雷轩等人扼住牛首山的几处要道,以其为屏障,阻拦魏军的追击。

从兵马的设置分布看,已经明显处于守势,显然无力阻拦魏军的南下,只求护卫梁帝等人平安离去了。

一旦梁帝带着文武百官退向南方,即便魏军能直捣宁都,取下这座六朝古都,也无法确保能在南方立稳脚跟。

有梁帝和太子在,南朝的指挥中枢便在,随时能再度召集散佚的兵马和各路勤王之师,给予深入南朝腹地、不及巩固自己地位的魏军迎头痛击。

魏帝想获完胜,再无选择,不等魏军在江南集结完毕,匆匆领兵追入牛首山,很快攻破已被打得疲惫不堪的梁军防线。沿着斥侯报知的梁帝行进路经,魏军一路东行,在行至牛首山一处陡坡下时,山顶檑木与滚石齐下,全是就地取材的天然武器,顿时将魏军的前行部队迫得一阵混乱。

魏将对眼前的埋伏倒也不慌乱,迅速派人自侧面攻向山顶时,行至一半,但闻惊天巨响隆隆传来,如晴天霹雳打响上头顶,接着如滚雷般的声响挟着万钧之势汹涌而下。

那处山顶的兵马在放下檑木滚石后早已撤下,却留下了不知多少斤的火药,生生地将整个山头炸掉了一半,不但将前路完全堵塞,更将魏军在顷刻间伤了成千上万。

巨大山石当头砸下,太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给压于石下,化为一团肉酱。

但此时,化为肉酱已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看着自己半身的身子给压在山石下,而自己的同伴为源源不断滚落的山石如雨下,不得不踩着自己的身体亡命奔逃。

眼睁睁地感知自己的死亡,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

我一身黛青色的简单装束,远远看着这场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明知是自己一手策划,也不由脸色发白。

雷轩走到我身侧,问道:“公主,差不多了!”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魏军前路已塞,又发现了有埋伏,必定会迅捷后退,尽快脱离危险之地。

我的下一步,是万箭齐发。

除了秦易川那批表面的败残之军,我的身边尚有从京中带出的两万人马,日日得我亲自带人鼓舞士气,在山中摩拳擦掌已久。此地地势逼仄,大军可以通行的道路并不多,均已被我提前堵塞。如今,他魏军唯一能后撤的道路上,已被安排了无数弓矢利箭。

等这轮箭阵过去,魏军伤亡,应会在一半以上,且军心大乱,梁军数量虽不占优势,但胜算已可占六成以上。

可奔雷般的咆哮后,一阵紧似一阵的霜风凄冷中,惨叫和悲嚎回荡于山野之间,一声比一声凄厉,尖锐地划破耳膜,冲击得我心里发紧,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鼻尖冲来阵阵血腥味时,更是喉咙发直,恨不得要吐出来。

理智地想挥下手,下令扬起纛旗,执行下步行动。可望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如蚁人群,我干涸着嗓子,竟然白着脸吐不出字来。

霜华冷,不堪诉相思(四)

何况,拓跋顼亲自追到了跟前。他的身手,他那曾让我少女时代为之骄傲为之景仰的身手……

我苦笑道:“都住手罢!”

近卫们转过头,望向我;而攻击他们的魏人显然也曾受过嘱咐,并没有趁机砍杀过来。

虽是无奈,但眼前情形,我不得不服输。

拍一拍韦卓的肩,让他将我放下时,韦卓小心地托住我的背,将我放到地上,而他的身形却是晃了一下,看来站都站不稳了。

我忙扶住他,轻声道:“韦二哥,你怎样了?”

韦卓忙退了一步,回禀道:“公主,属下……还可再战!”

我看得到他前襟滴落的鲜血,在片刻间已在脚下汪了一团;而其他如薛冰源、韦开等贴身近卫,也已遍体鳞伤,但依旧紧握刀剑,显然预备着我一声令下,宁死也要护送我离开了。

可我从不是英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我不会去做。

紧一紧匆匆披在身上的黑狐出毛斗篷,也不管未及梳理的云髻给冷风吹得散乱不堪,我向前踏出一步,望着那高高坐于翔麟紫上的男子,缓缓道:“我输了!”

拓跋顼依旧稳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紧绷的俊秀面庞并未流露丝毫悲喜,但眸光转动时,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闪过。

但听他懒懒吩咐道:“来人,把安平公主的车辇赶过来,护送她随本王回南浦镇罢!”

其部属恭声应了,又打量着我身畔停止抵抗的近卫,和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小心请示道:“殿下,那他们……”

拓跋顼淡淡道:“俘虏们先捆了押走,看他们公主听不听话,再确定怎么处置吧!”

话语中已不乏嘲讽羞辱之意,但我也只得低了头,由他说去。

这风水轮流转也太快了些,一转眼,我成了当年阶下囚的阶下囚了。

看着往日气势昂扬的近卫们丢开兵器,垂了头束手就擒,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已听得拓跋顼冷冷道:“那个人,即刻斩了!”

我惊怒抬头,拓跋顼的马鞭,正指向给捆得连站都站不住的韦卓。

再想不出韦卓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我忙踏前一步,怒道:“你敢!”

下意识地,我认为拓跋顼不敢。

时隔三年,秋天再度相见,我便再清楚不过,他的心底,其实一直有我,不管他是不是曾试图用我换取江山,也不管我是不是曾一再算计伤害他。

如果不和他的利益相冲突,他顶多像我囚禁他一样,也把我囚禁一辈子,却不致太过为难我,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近卫伤了我和他之间仅存的一点温情。

可拓跋顼盯着我即将冲过去翼护韦卓的姿势,薄薄的好看唇形很冷很清晰地吐字:“斩!”

手起刀落,连晨光都染作了可怕的绯红。

韦卓,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刚刚还拼了命保护我,用宽厚的脊背温暖我的护卫,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头颅便已直直飞出,擦着我的脸庞飞过。

一串温热的血液,迅速飞落在我的脸庞,冷却,凝结。

望着那高大的无头身躯在我跟前砰然倒下,我的血液一时似乎也凝结住了。

慢慢抬起头,我盯向拓跋顼。

眼底有泪,却在慢慢消逝。

踩着刀锋过来这么几年,泪水终于比十六岁时少些了。

甚至,连恨怒也和泪意一样,被我硬生生地压回胸腔,哪怕憋闷得透不过气,也维持住面容上的平静和冷漠。

我只希望此时尚算惨淡的晨熙,尚不致暴露我眉宇间的苍白虚弱。

拓跋顼仿若没有看到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拨转马头,道:“留一部分人打扫战场,我们回南浦!”

我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不让我在魏军和被俘的部属跟前失态,勉强保持着自己的雍容沉静,默默走入我原先的车辇。

总算他还算给我留了点尊严,没把我像猪狗一样捆着押走。

我是不是该感激他?

不过成王败寇,我已看得穿了。

何况落到他手中,总比落到拓跋轲手中好。我狠不下心除掉他,他应该同样狠不下心真的拿我怎样。

却不知,如果现在拓跋轲再逼拓跋顼将我送给他,拓跋顼会不会再次双手奉上。

一时安静下来,我坐在貂皮的软垫上,便有些哆嗦起来,紧紧裹着斗篷,还是觉得冷得厉害。

天本来就冷,大约更经不起心中的寒意。

车辇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颠了一阵,渐渐稳了下来,应该已经走上通往南浦的官道了。

我略略放松些,蜷卧着闭上眼默默养神。

这时,车速仿佛略略一慢,接着一阵冷风卷了进来。

抬眼时,却是拓跋顼撩帘走了进来。一见我伏卧着,他已皱了眉,走到我身侧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着时,已将手掌搭向我的额,想试探我额上的温度。

我挣扎着要别过脸去时,却被他左臂轻轻一拉,上半身已拎起,瓷娃娃般跌到他坚硬的盔甲上,反而撞得眼冒金星。

正晕头转向时,他温热的掌已覆到了我的额上。

霜华冷,不堪诉相思(五)

“就知道你逞强硬撑着,这么多年了,这性子就没变过!”

他低低在我耳边抱怨着,却将我抱得更紧了,“这几年你也算过得舒心快活吧?怎么就没把身子养养好?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头疼脑热!”

我努力地推拒他的臂膀,怒道:“放心,你大魏皇太弟不让我死,我一时还死不了!”

这人的臂膀本就和钢铁般坚硬着,着了一身金盔,更是将整个人都裹得如同铁人一般,我的身量不高,长来长去,也是这样玲玲珑珑的娇小个儿,虽是尽力挣扎着,不过是白白挣出了一身汗来,哪里挣脱得了?

拓跋顼一边束住我的臂膀,一边叹道:“阿墨,你明知……我也不想我们走到这一步。可我实在想不出,不把你扣到我身边,我们的未来还有什么出路!”

“我们的未来?”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你策反了梁太子,杀光我的部属,又杀了我最忠心的近卫后,你和我谈未来?”

“哦?现在你也晓得心疼了?”

拓跋顼眼底泊着墨蓝的雾气,散聚之间,辨识不出到底恼恨,还是委屈,“三年前刑部大牢去救我的人,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部属和好友;在相山被你设计诛杀殆尽的高手,也是魏国精心培育多年的高手;更别说,连我的亲兄长,都被你害得九死一生,差点命丧异国!”

我冷哼一声,道:“哦,那么,今天你算是在报仇了?可罪魁祸首是我,你要斩,第一个当斩的是我!”

拓跋顼沉默片刻,眉峰渐次压了下去,低声道:“自然,也不是全为报仇。我只是瞧着……我只是瞧着他居然敢碰你的身体,你居然还这么护他,便不想他再活着。”

我怒道:“他什么时候碰我身体了?”

话才落,我才悟出,他指的,是韦卓一路背着我逃命。

不愧是夫子们洗过脑的,竟能小心眼成这样。

拓跋顼却更显委屈,温暖的鼻尖如婴儿的小手般,一下下挠在我的脖颈间,“阿墨,我没法想象……你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或者,伏在别的男人背上。若是我瞧见了,自然更不会饶过他。”

我很想质问他,那他当年是怎么忍受我躺在拓跋轲怀中的。

如果是三四年前,我也一定已经嘲笑着问出了口。

但我此时到底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硬是压下了性气,不去揭他心底可能最疼痛的旧疮疤,只冷冷道:“拓跋顼,放开我。你的铠甲太硌人,冷硬得可以把人冻死。”

拓跋顼这才松开臂腕,依旧像放开瓷娃娃一般,小心将我放到软软的貂皮垫子中躺下,又解下了自己的大氅,覆到我身上。

我皱眉道:“我车上有毯子,用不着殿下的衣衫。若是殿下因此着凉,身在敌国,不怕为人所趁么?”

“不怕。大不了,我抱着大梁公主一起养病,看哪个不长眼的梁人敢来得罪公主。”

他笑着,也不嫌地上冷,便靠着侧面的板壁,依着我躺着的长榻坐下,用他带了茧意的粗糙手指,拂开我面颊上的发,柔和地望着我。

那指触间的温暖和温柔让我又心慌,又恼怒,侧过身子背对着他,怒道:“哦?我以为以人质作威胁只有我这种小女人才会做呢!原来你这大英雄一样可以卑鄙无耻!”

“我卑鄙无耻么?”

拓跋顼诧然反问,忽又沮丧道:“如果卑鄙无耻能让你天天伴着我,我就卑鄙无耻了也不妨。”

他说得委实太过颓丧,让我不由地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也正望向我,目光说不出的柔软,再无一丝方才居高临下斩我部属的霸气和狠厉。

“阿墨,知道么?”

他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金鳞甲片碰撞的声音轻而脆,他的却沉闷得近乎忧郁,“和你在一起,我不敢不穿铠甲。我喜欢的根本就是一只刺猬,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张开刺,把我扎得鲜血淋漓。”

他垂下眸看我,瞳仁再度清澈如水晶,透明而干净。

他轻声问道:“阿墨,把我扎伤时,难道你自己就不疼的么?”

那样轻而软的口吻,像明朗的天空下,悠悠穿过竹梢的春天风声,绵绵地打到脸颊,沁到心中,仿若把心底的冻土给吹得融化了,顷刻也酥软起来。

我不疼么?我怎会不疼!

只是疼得久了,连疼痛也开始麻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