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地淡淡一笑,换了从容的神色,客气地问:“那么,白少爷还有什么事么?”

生疏,却再无怨愤之气。客气有礼,是商人的本分。

白凤起一怔,却也不再多说,只是抬头眺望着远处的梅林,微微一笑道:“听得有人提起林家园内有几株墨梅近日内要开,我爹娘想包下梅林一日安静赏梅,念及白林两家有旧,微容又如我妹子一般,便央着我来找你说说,看是不是能挪出一天来给他们二老?”

有生意送上门,哪有不做的?

“方便得很,白少爷算是来得早的,就定下明日如何?”林微容也不含糊,伸出五指,“先下定金三十两。”

她已不是昔年常在白府玩耍的黄毛丫头,她是个商人,商人不讲人情,不认故交。

“好。”白凤起也不多问,放下盛了水仙的白瓷盘,取了随身带着的荷包来,摸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她,“那其余杂事就烦劳微容了。”

林微容点头:“那是自然。”

远处已有喧嚣声传来,该是伙计们收工回来,遥遥地竟能听见歌唱笑闹之声,她心中蓦地平和,弯起唇微微笑了起来。

白凤起垂眼静默了片刻,终是弯腰捧起水仙,朝她含笑道:“那,我先走了。”

“白少爷走好。”她微微一躬身,仍旧是浅浅笑着,白凤起凝视着她的眼,她也不惧与他对望,良久,他略略颔首,走下台阶,大步离去。

忽地起了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

“大姑娘,吃饭喽!”老江乐呵呵地在棚外唤她。

远处房屋顶上炊烟一歇,该是正午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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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用过了饭,便听见外头有人声喧闹,多是陌生的嗓音,叽叽喳喳地夹杂了铮儿那清脆的声音,林微容正绾了袖子要帮厨娘收拾碗筷,铮儿已经蹦蹦跳跳进来,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得色,拍着手笑嘻嘻道:“大姑娘、大姑娘,我回来时在园外见着了慕名来赏梅的几位客人,干脆就带进来啦!”

厨娘正洗着碗,回身笑着拧了她的脸颊一把,打趣道:“肯定又是些俊俏的公子哥,不然也不会把铮儿这小丫头喜成这模样!”

铮儿捉起衣袖擦去脸上被抹上的水,朝着厨娘吐了吐舌头,回身对林微容笑道:“大姑娘,他们就在门外候着,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坏人莫非会在脸上凿上“坏人”二字?

林微容在心里笑着,横了铮儿一眼,却还是放下了碗筷,去水桶旁洗净了双手,在干净围裙上擦了手,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衣袖,整理衣物。

也不知外头的人给了铮儿什么好处,这小丫头急吼吼地在桌旁打转,眨着眼直催促:“连公子在外头候着呢,大姑娘也收拾得快些!”

林微容偏不,笑吟吟地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一头乌发,又故作仔细地紧了紧腰带,磨蹭片刻,终于激得铮儿唉唉叫着,拉住她推推搡搡出门去。

屋外和风暖阳,有四五个人立在道旁等候着她。

她依旧是嘴角噙了笑,正待客气地与这几位附庸风雅的客人寒暄一阵,忽地一眼望见领头那贵气公子的相貌,心中咯噔一声,惊得险些将手里端着的茶盘摔落在地。

这是个长相极俊美的年轻公子,长眉入鬓,凤眼含笑,鼻梁更是英 挺无比。

蓦地,记忆中的浓郁酒气铺天盖地掩来,压住她的身子,将她拖入一片混沌中去。

林微容僵立在远处,背后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大姑娘,大姑娘!”铮儿在她身后伸指戳戳她的腰眼,低声唤她。

她定了定神,对那年轻公子微微一颔首,镇定地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赏梅?”

探香氛

“这位公子,可是来园内赏梅?”

不出所料的,这位连公子含笑点头,他身后的一个高瘦的青年动作极快,已从袖中取了一张银票出来。

林微容略略低头看了一眼那已递到眼前的银票,镇定地将茶盘交给身后的铮儿,笑靥如花地朝着那年轻俊俏的公子哥颔首致歉:“可不巧,今儿是梅开第一天,园中还没准备,因此……”

“不妨事,我只是来随意走走,瞧瞧这墨梅是个怎样稀奇的冶艳法,不必美酒佳肴、歌舞美人伺候。”连公子一双凤眸中半掩了些许的兴味,挑眉含笑道。

这声音她极熟悉,却又与那一日在牡丹苑听得的略不同,少了酒意醺染,多了些沉稳与清冽。

牡丹苑中的他,是不羁又狂放的浪荡酒客,此时的他敛去了一身的随性,眉宇舒展之间透出温文尔雅之气,倒是与先前那模样相差甚远。

和煦的日光透过头顶木棚的缝隙落到他白净的面皮上,林微容匆匆扫过一眼,瞧见了他眼下隐隐透出的淤青。

她目光一闪,抬头时已是眸中淡然,仅能见极客套的笑意。

“连公子当真不考虑改日再来?二十两银子只买半日未免有些不划算。”林微容抬头看了看高悬着的冬日暖阳,难得的替客人打算起来。

铮儿立在她身后,一听这话,悄悄在她身后捏了捏她的手臂。

“大姑娘,管他买一日还是半日,肯付银子就成啦!”她在身后小声嘀咕。

林微容不愿多解释,反手拍开铮儿的手,低声吩咐道:“将茶水送去花房罢。”

有三四个伙计一撂饭碗便心急火燎地赶去花房内上工,连口茶水也没喝,她原打算亲自送茶去,不想这当儿竟会有人进来这园子赏梅。

铮儿不舍地探头看了看棚下立着的俊俏公子,撅着嘴端了茶盘便往花房走。

“若是改日再作安排,届时公子可以带上些女眷或是三五好友来,我们园子请了城内最好的糕点师傅与大厨,饭食酒菜包您满意。”

她也好趁机避一避,免得被认出是当日拳打双眼的暴徒,吃不了怕是要兜着走。

冤家路窄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能躲一时就躲一时。

谁知他却微微一笑,婉拒了她的提议。

“不必了,就今日午后罢。”他朝身后的护卫看了一眼,那人极机灵地收回了银票,改取了二十两纹银来递给她。

“二十两纹银,半日不如一日多。”她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暗示着。

“看半日梅开,与看一日的花落,又有何区别?”这二皇子颇有些慧根,话一出,倒是惊得她清醒了三分。

再望过去时,林微容分明地看见他眸中暗藏了精光,却不露声色地朝她笑了笑:“那就烦劳林姑娘领路了。”

林微容心头一惊,暗暗叫苦,正巧说话间铮儿端了空茶盘从小道那头往回走,她忙招手:“铮儿,领着连公子与几位大哥去梅林赏花。”

不等铮儿惊喜地跳起来,她却听见他温和又不容反驳的带笑嗓音在近前响起:“还是烦请林姑娘亲自领着我去罢,同我说说这些梅花的来历、花期如何?”

他要问的这一些,果真是铮儿一个小小丫鬟无法一一详尽回答的。林微容推脱不得,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梅林在林家园子的最南面,走过去要好一会,铮儿在前头蹦蹦跳跳走着,她便跟在后头,始终与他隔了两三步之遥,尽心尽职地只作领路人。

待到了林边,铮儿知趣地停下了,朝着林微容挤挤眼:“大姑娘,铮儿在林外候着。”

那几个随侍的青年也都站住了,领头那高瘦青年恭敬道:“二爷……”

他摆了摆手:“都在林外候着,不得打扰。”

高瘦青年犹豫着:“老爷吩咐了要属下们步步跟紧不得松懈,以防再出现上一回……”

林微容立在三步开外,眼望着别处,耳朵却竖尖了听他们谈话,正听得心惊肉跳之时,他却挥挥手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能对我怎样?”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林微容正巧也抬眼望过来,目光一遇上,她心中打了个突,只作什么也不知,浅浅笑着朝他微微一颔首,却又听见他笑道:“即便是有什么事,总归着落在林家头上,跑得了和尚还能跑了庙不成?”

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心中有意。

林微容脸色变了变,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良久才抬起头来笑道:“那连公子就随我来罢。”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先走进林子去。

林中的积雪虽是融尽了,枯草间还结了冰渣子,被透过枝叶的暖阳一照,渐渐融成了水珠附在草尖,脚踩下去便沾了满鞋的湿意。

林微容提着裙裾在前头走,耳旁听见身后有悉索的脚步声,知道他紧跟在身后,便张口道:“连公子……”

“莲城。”他笑着纠正她。

虽说直呼皇子名讳是为大不敬,她此时也不得不顺了他的意,勉强点了点头:“莲城公子,此处往前再走片刻便是种植墨梅之处,我就在此稍作介绍,公子便可独享赏花之乐……”

“墨梅,花重瓣而近浅墨色,因而得名,本是天然生于离国北疆人迹罕至的山谷内,牧人误入山谷得以见到,才为世人所知。”他笑吟吟地望着霍然转身瞪向他的林微容,又笑了笑,眨眨眼道:“墨梅在离国花期甚久,约有两月,不知移种在月琅能盛放多久?”

明晃晃的日光穿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干,落在他白净的脸上,照亮了他斜飞入鬓的长眉,以及那一双狡黠含笑的凤眼。

他有意耍她。

他分明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非要她作陪。

林微容心里陡生怒意,却有怒不敢言,只得强压下胸臆间急待跃出的愤然,淡淡一笑道:“莲城公子既然所知甚详,想来不必我再多做介绍。”

她双眸因隐隐按捺下的怒气而晶亮,再由日光一照,更是明艳逼人。

一阵风过,拂落枝头的繁花,坠了她满肩,白胜雪,红似火,称得一身湖蓝色衣裙的林微容越发的清丽。

“林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他忽地挑眉问道。

周围倏地静止,林微容躲不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索性抬眼直视他:“公子都是这样与人搭讪?”

她神色淡漠,隐有斥责之意,莲城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忽地往前走了一大步,贴近她身前来,吓得她迅速地往后退一步,警觉地低声道:“公子请自重。”

他挑了挑眉,脸上重又露出些狡黠的神情来。

林微容心中更是警戒,沉下脸转身便要往林外走;谁知她刚一转身,便被捉住了手腕往后一带,落入他的怀中。

她没有尖叫,只是伸手抵住莲城的胸膛,双眼睁得滚圆:“莲城公子,请你松开手。”

声音不大,足够他二人听见,却是极森然,仿佛一字一句都是自咬紧的牙缝间挤出的一般。

“美人在怀,怎能说放就放?”

他带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又是如那一日在牡丹苑中一般的促狭语气,轻佻,而又放浪,夹着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围住了她。

林微容脑中嗡地一响,再顾不得这位贵客的身份地位尊贵得足以压死她全家上下,只将一腔的怒意聚到了指掌间,抵住他胸膛的双手奋力一推:“你松手!”

谁料身前的挺拔身躯纹丝不动,两条铁打一般的长臂却捉住了她的双肩,越发将她揽近身前来。

此刻不如往日,他没喝醉,臂膀有力、气势逼人,直略略使力便将她扣住了。

她哪曾让人这么近身过,原先强装出的冷静骤然崩裂,羞恼之下抬起莲足一脚往他穿着厚底皂靴的脚背狠狠跺下。

踩是踩着了,莲城却只是闷哼一声,轻笑道:“哎呀,这性子可真是爆烈。”

一面说着,竟一面将头低下来,伏到了她的颈间。

温暖的鼻息一贴近林微容的面颊,她已倏地面红耳赤,咬紧银牙手脚并用地死命挣扎:“你这下流胚子,快放开我!”

头顶又是一阵轻笑,手却如她所愿,松开了。

“好好好,听你的。”莲城笑吟吟地在她耳旁低声道。

陌生又温润的气息拂过耳旁,她如受惊的小兔儿一般弹跳开几步远,双拳握紧了立到邻近的梅树下去。

“莲城公子,林家园子不欢迎你,请离开。”她满目通红,既羞又恼,恨不能此时天上忽然坠落块大石,将这个斯文败类砸个稀巴烂。

逐客令都下了,莲城却毫不在意地摇头笑了笑,盯着树下的林微容看了半晌,忽地收敛起轻浮促狭的笑,正色道:“林姑娘可愿与我做一桩生意?”

商人的本能让她眼睛一亮,却又狐疑地打量了眼前这神情淡然的俊俏男人一眼。

浪荡不羁的笑都褪去了,重还了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莲城公子。

他一刻变一个模样,林微容哪还敢轻易相信,又往后退了一步,才松开握紧的双拳,抬起头来傲然道:“你说来听。”

莲城沉吟半晌,忽地又勾起唇角轻佻地笑道:“刚才靠得近,闻见林姑娘身上的香气,清馨舒缓,可是贴身搽的香粉?”

他这分明就是调戏。

林微容面色一红,刚熄灭的一星小火重又在心间燃起。

“莲城公子若是毫无诚意,那就便罢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捉起裙裾转身欲走。

“林姑娘留步,我要与你相商的,本就与它有关。”他这才正经起来,伸长手臂摘了一朵半开的梅在掌心把玩着,眼却不离背向着他立着的林微容,“林姑娘可否将你最新制出的香粉卖与我几盒?”

梅枝俏

“公子要买香粉,只需去城内南街的香粉铺子便是,海棠香、桂花香、茉莉香,要多少有多少。”

她转过身来微微的笑着,目光虽是沉静,却已有了些微的震惊。

铜鸾城内做香粉的有三四家,都是挂着金字招牌的老字号,前些日子城内最受姑娘们喜爱的百合香便是她放在各家铺子代卖的新货。

只是,甚少有人知道这些香粉都是出自她林家园子。

照理说,各家铺子的掌柜的都是守口如瓶的人,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又从何打听得这桩密事?

“我只要林姑娘新制的这种。”莲城也不揭她的底,只是含笑望着她道,“四家店铺的香粉我都细细闻过一遍,唯独林姑娘此刻身上所搽的香粉香味最是独特,想来该是新制的还未来得及送去代售。”

林微容默然不语,这位莲城公子贵为皇子,自然是有门路有法子知道天下所有的密事,她早该料到了。

“既是还未及送去店铺,那全卖给我又何妨?”他负手立在树下,长身玉立、眉眼含笑,不知何时落了满肩的花瓣,头顶舒展的枝干上有雪色的梅在盈盈盛放,他在花海中,花海拢住他,不知是人映衬着花,还是花映衬着人。

她看得有些怔住了,直到他轻声唤她:“林姑娘,你看如何?”

“不成。”她脱口而出。

这一回,改换莲城怔住:“为何?我可以出十倍的银两,若是林姑娘还嫌少,可以再加……”

林微容又是一惊,忙正色道:“不是价钱的问题。”

说着,脸微微沉了下去,眸中泛起的神色不知是懊恼还是别的,隐隐有些不悦。

莲城沉吟片刻,立时收敛了所有的调笑神情,对着林微容躬身一揖,惊得林微容轻呼一声跳开,恼道:“莲城公子行此大礼,愧不敢受!”

即便是寻常的百姓,这般行礼已是吓煞人,更不必说他是堂堂二皇子,只该跪拜祖宗父母的尊贵身份,对着她区区市井小老百姓这么一揖,她吓得魂也散了去。

惊魂初定,却听见他极诚挚地致歉道:“先前莲城轻浮无状,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林姑娘多多海涵。”

林微容瞠目结舌惊讶不已,素来只听得说皇家子孙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眼前这一位却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倨傲,反倒是随和谦逊得异常。

唔,若是随意轻薄女子也算是随和的话。

忽然之间,她倒是将对他的看法略略改了些。

“莲城公子,不是我不愿卖与你,实在是……”她微微的叹了口气,见他神情颇失望,不由得心软了下来,“公子可否告知为何这样急切地想买这槐花香?”

槐花香是她年底才开始尝试的新香粉,这段时日她与铮儿等几位丫鬟正亲自试用着,几日下来,大致情形只能用惨败二字形容。

他在此时寻来,恰好时机不对。

“再过半月是我母……娘亲的五十寿诞,原想寻一日包下林家的梅林请她老人家来赏花,却不曾想嗅到林姑娘身上的槐花香气。”他淡淡一笑,顿了顿,又惋惜道:“我娘亲最爱槐花,因此我便想向姑娘买下这新制的香粉作为寿礼送给她。”

“谁想,竟与它无缘。”

一面说着,一面摇了摇头。

林微容静静听着,半晌后抬起头来瞪着莲城那双分明还带着笑意的凤眼,微恼道:“你以为我是唬你?”

“莫非不是?”佳人含嗔,他竟还能笑出声来。

林微容横他一眼,倏地撩起左臂的衣袖,一点点卷上去,露出一截白雪也似的小臂来。

那一截粉白如雪的藕臂,与她纤细手腕的肤色相差许多,她皱起眉头来拍了拍手臂,竟落下了一层细细的粉末,再捉住衣袖微微一抖,那粉末更是落得欢快。

一阵风过,将这些粉末吹起,蹿过莲城身前时,他鼻尖皱了皱,忽地低呼道:“槐花香!”

蓦地,他白净的面皮上浮起惊讶之色。

“瞧见了?”林微容缓缓放下衣袖,柳眉微蹙起,眼中满是懊恼,“不知缺了什么,这香粉还真成了粉,干得贴不住肌肤,只一吹便散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