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饮两杯,我就回居梁了,不知道再见是何时。”他笑了笑,又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再抬头一饮而尽,“妹子,不是哥哥说你,有些事,能忘就忘了罢,你这倔脾气也要改改了。”

沈穆轻说得诚恳,全无平日的嬉笑神情,林微容不由得一惊:“你从此不回来了?”

话未说完,她立时住口,沈穆轻本就是颙国人,他常在月琅跑动,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也不是。”他忽地抬眼望向窗外,淡淡一笑道,“家中琐事处理完了,自然还会来探望林老哥与你。”

林微容默然无语,心中略有不舍。

正怅然间,手中握着的酒杯却被他叮一声碰响了,朗声笑道:“莫要惆怅,我还会回来。”

说罢,一口饮尽了,放下酒杯大步走到窗旁去,负手立在窗边许久,忽地轻笑一声道:“微容,看牢了酒坊。切记,切记。”

林微容一怔,却见他竟也不走正门,笑着自窗口跃了出去,她赶到窗边往下张望时,他已飘然落到了街心。

酒已冷,笑声却犹在耳。

伙计见到她独自走出来时,险些惊得掉了眼珠子,往雅间探头探脑看了好几回也没敢多问,知意轩的掌柜倒是认出了从楼梯上缓缓往下走的是少东家,慌忙迎了过来,陪着笑说了几句,只把那小伙计惊吓得躲到木梯后去不敢吭声。

林微容正要走,忽地门外街道上锣鼓喧天,有两队衙役打扮的人在前开道,后面跟了一乘红呢小轿,又有一队人敲锣打鼓紧跟其后,竟浩浩荡荡往城西方向走去。

她看得真切,小轿半掀了帘子,露出一张年轻刚正的脸庞来。

掌柜的脸色微变,缩了缩肩膀转身要走,却被她狐疑地唤住:“丁叔,街上这是做什么?”

丁掌柜老脸皱了皱,目光闪烁着讪笑道:“大姑娘,我哪能知道……”

“那是知府公孙大人听闻咱们铜鸾城内双十以上未嫁的姑娘不少,特地拣了黄道吉日在城西街头摆了桌案替这些姑娘们登记造册,由官媒帮着挑选合适的人家,老爷子也……唉哟!”小伙计抢着讨好林微容,还未说完便被横眉瞪眼的丁掌柜拿账簿狠狠敲了一记,疼得唉唉叫唤。

可惜已是迟了。

林微容沉下脸,转过身来望着丁掌柜,一双美目中早已冒了火:“丁叔,我爹当真去了?”

丁掌柜佝偻着腰,额头冷汗涔涔:“我、我……不知道啊……”

忽的一阵风过,他再抬头时,林微容已奔出门去,只瞧见青色衣角自门前一闪,人已不见了踪影。

公孙瑨

铜鸾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西街的昌平楼,楼上是白家的书画铺子,楼下是官府批下的一处场子,专给转手倒卖古玩瓷器的贩子们摆摊之用。

而这昌平楼前更是空阔,平日里摆满了小摊,又常有杂耍卖艺的人在这里舞刀弄枪、喷火吞剑,铜鸾城内百姓闲来无事多往这来凑热闹。

尤其是这一日更是热闹,一早便有衙役来清了场子,在楼前空地摆了桌案木椅,收了摊的小贩们也不走,远远地看着楼前的大片空地,只等知府大人现身。

前一日城门口便有告示贴出,知府公孙瑨挑选黄道吉日在城西昌平楼前摆设几案,专替城内年过双十仍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登记造册,由新近上任的官媒帮着挑选合适的人家相配。告示一出,满城轰动,百姓纷纷奔走相告,一时间街头巷尾就这事议论纷纷。

铜鸾城是月琅皇城,要说富庶,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却也有穷困潦倒的贫苦人家,闺女过了二八年华仍旧是无人问津,若是相貌生得好些也便罢了,总也会有大户人家买去做填房或是丫鬟,若是相貌生得不好,就不得不蹉跎了岁月,过了双十年纪也无人上门迎娶。新上任的知府公孙瑨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一到任便马不停蹄地四处走访,将整个铜鸾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满城百姓都看着,只等瞧好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烧起,是整修拓宽城郊小道,还是清淤九曲护城河,又或者是减免苛捐杂税?

谁知公孙瑨哪一条也没选,上任第十日,在城门口贴了这道公告,就如同往一潭静水中投下大石,那可是激起了惊天巨浪。

因此,这一大清早的,楼前已聚了不少的人,踮着脚尖往场中远眺。

知府大人来得也早,衙役开道,锣鼓手紧随其后,拥着一乘红呢小轿沿着玄武大道缓缓地过来,末了在楼前慢慢地停下,轿旁的带刀护卫忙掀了帘子请了这位新任的知府老爷下得轿来。

桌案几凳已摆得齐整,笔墨纸砚也已备妥,公孙瑨未着官袍,仅随意穿了身鸦青色布衫,将黑发用乌木簪子绾了,一身的轻便与随性。

他往那寒风里一坐,远远立着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阵低呼,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上下瞅着知府老爷那张年轻刚毅的脸,抖了抖榻下的眼角啧啧几声赞道:“新任知府老爷倒是生得好相貌,若是我年轻个二十岁,就是挤破了头也要嫁这样的俊俏小伙儿。”

人群里轰然一阵讪笑,却也没人反驳她;林微容被挤在中间,听得甚是清楚,险些儿笑出声来,再一看,竟是酒坊隔壁烧饼铺子的张婆子;这老妇人眼尖,一眼瞧见林微容,张口就招呼:“唷,这不是林家大姑娘么?”

幸好两人靠得近,周围又是人声嘈杂,没几个人听见张婆子的声音,也便没能认出一同挤在人群中的秀气男装俪人便是林家的大姑娘。

人越来越多,里一圈外一圈将场子围得水泄不通,林微容使劲吃奶的力气勉强往张婆子身旁挤了挤,低声问道:“张婆婆,可有见到我爹?”

她话未问完,便见张婆子眯起眼凑近她身旁来,皱起了满脸的褶子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呐!”

她又压低了嗓音问了一遍,老婆子仍旧是笑呵呵地大声重复:“哎呀呀我人老了,耳朵不灵光,听不清楚喽!”

说罢,将粗壮的身子往一旁挪了挪,摆摆手道:“大姑娘莫要问我,我可是什么也没听到唷!”

林微容听这话里有话,心中大概有了底,必定是街坊邻居也都知道她爹要来,却早早互相商议好了,就是不让她知道。

她懊恼地抿了抿唇,正要再四处寻人,忽听场中锣鼓声骤歇,公孙瑨将惊堂木一拍,“啪”一声响,人群都静了下来。

旁边的带刀护卫清了清嗓子,将原先贴在城门口的布告重又大声宣读了一遍,这才抱拳笑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就开始罢,家中若有适龄闺女待嫁,不论贫富,都可在知府大人处登记造册,过几日由官媒挑选合适的人家婚配。”

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众人见知府老爷温和可亲,又神色从容,早有几人跃跃欲试,拽了自家闺女就往前挤去。

公孙瑨含笑点头,吩咐衙役给几位老人看座,耐心仔细地问过情况,将各家姑娘的闺名与生辰八字都记下了,又誊抄了各执一份,盖了知府大印,叮嘱道:“务必收好这几张单据,过了午时带几位姑娘去我府上画像,好交给官媒方便行事。”

这几户人家都是城东的穷苦乡民,闺女十八九了还没能出阁,这一下可是喜不自胜,忙不迭地要鞠躬行礼,几个侍卫连忙扶起了,好一番劝,才劝得几人互相搀扶着下去。

林微容仔细瞧着,四处看了又看,竟也没能见到林老爷子的身影,正以为或许他放弃了这荒唐主意时,场中忽地人影一闪,一个身着粗布青衣,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蹒跚地排到了队末去。

“爹?”她又惊又怒,再不顾身旁拥了太多的人,奋力拨开人群向前挤去。

有人认出她来,低声道:“唷这不是林家大姑娘么,先前谁说她生得丑,嫁不出去,说不定是她眼界高,瞧不上咱们铜鸾城的公子少爷们……”

另有人嗤地一声笑道:“林家大姑娘这许多年来也没见有人上门提亲,怕不是有什么毛病罢。你瞧瞧,她今儿都自己来登记了。”

林微容听在耳中,懒得搭理,只管使劲往前面挤,眼看着林老爷子前头的几人都千恩万谢地鞠着躬走了,她正好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

那边却已轮到了林老爷子。

“知府大人,这是小女生辰八字,我已托人写好,请过目。”林老爷子弓着腰,手举起了半掩着脸,压低嗓音道。

公孙瑨含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纸片,也不细看,挑眉打量老爷子一身假扮农人的布衣,忽的抬眼往他身后一瞥,轻声笑道:“舅舅,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老爷子一惊,还未转身,林微容已立到了他身后,横眉怒目地低声道:“爹!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来瞧瞧你大表哥做事不成么?”林老爷子颔下花白的长须抖了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林微容又气又恼,瞪着老爷子的眼中小火窜起半天高,像是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来:“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嫁,不嫁,不嫁!”

老爷子一下直起了腰,一把拽下脸上粘着的假痣,大声嚷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听劝,我给你找媒婆你不要,那好啊,我让你大表哥替你留意着,你也不要,这是要气死你老子我吗?”

场外人群哗地一声,都认出了这铜鸾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林家老爷子,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一下,竟成了个闹剧,林微容骑虎难下,狠狠地瞪了林老爷子一眼,他却将眼一横,哼一声道:“瞪什么,你都二十一了,谁家姑娘这年纪不已经抱着两个娃娃了,偏偏就你这丫头死活不肯嫁人,我给你挑的上门女婿个个俊俏年青,哪里不如你意了?”

老爷子也是气得不轻,一时口快,倒将这不宜随意外扬之事吼了出来。

林微容脑中嗡地一声响,面上罩上了一层寒霜,他不说也罢,这一说,她满腔的怒火都被激起了。

这大半年来,老爷子寻了好几个媒婆替她说亲,倒也有几个相貌家世都还算相当的富家少爷同意上林家入赘,只是在老爷子跟前谦逊客套,出了门便都大肆嘲笑道:“林家大姑娘丑如夜叉,若非林老头家富贵泼天,我却也不愿低声下气伺候那母猪。”

正巧被她听见了,既恼老爷子私下给她招婿,又恼这几个蠢货出言不逊,当时咽下了这口气,今日再被提起,不由得陡生怒火。

公孙瑨眼看着父女俩都上了火气,连忙打圆场:“舅舅,这事急不来,你回家后好好同小容说。”又转头朝林微容使了个眼色,“小容你不是进城有事?还在这耽搁作什么?”

林微容平时最听公孙瑨的话,既然大表哥都说话了,她只好强压下满心的怒气,劈手夺过公孙瑨手中的纸片,寒声道:“我先回去收拾收拾接轻容。”

林老爷子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拦下她,只好眼睁睁瞧着她僵直着肩背大步走了。

这一场闹,又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全城,流言蜚语漫天飞,大多是猜测为何林家大姑娘不愿嫁人,分明是个尚算得清秀美人的姑娘,偏就不肯成亲,也不知道是身有隐疾,还是另有隐情。

人群不多时便就散了,林微容躲在昌平楼一侧的暗巷中,倚着墙懊恼了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暖阳冲破云雾,照进小巷中来,落了她一身的温暖,她心里有些疲累,慢慢地站直身子,长叹一声。

蓦地巷中有脚步声渐响,却是向她这里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向前望去,那人在小巷暗角中走出,月白锦袍,披一身的暖金色日光,立在远处微扬着长眉朝她淡淡一笑:“微容,可有兴趣随我去看看书画?”

自许媒

昌平楼前人群虽已散去,衙役们却还齐整地立在场内,公孙瑨也不怕冷,端坐在那冷风里飞快地誊抄今日所得名册,林微容跟着白凤起自小巷中走出,拐了个弯进了昌平楼内时,他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只隐约地笑了笑,便埋下头去继续做事。

一旁立着的带刀护卫齐练左右看了看,走过来低声道:“少爷,还要等表姑娘出来么?”

公孙瑨将笔尖在砚台内蘸饱了墨,捉笔的手停了停,略一沉吟,便笑了:“王妃不是吩咐你一定要请得微容过府么?你还能不等她?”

齐练抬头望了望天色,应了一声,又退了下去。

还不到正午,暖阳已升起至头顶,日光和煦地落下,驱走了大半的严寒。

昌平楼二楼便是白家的书画铺子,偌大的场地分成一大一小两间,楼梯上去左手边第一间便是较大的书画铺子,小间密密地垂着珠帘,门内一架绣了彩蝶牡丹的屏风矗立着,隔开了内外。

大约是冬日天冷的缘故,铺子里冷清至极,只三三两两有几个客人负手立在墙边细细地看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掌柜的老远见到白凤起领着林微容上楼来,忙搁下手中的笔与账簿,站起身便要迎过来。

“邹叔。”白凤起朝掌柜的老邹微微颔首,“不必麻烦邹叔,我领着朋友随意走走瞧瞧。”

林微容虽是没出声,却也极有礼地朝老邹欠了欠身。

“小间内有热茶点心,进去坐坐如何?”白凤起端详着林微容疲倦的神色,低声问道。

“嗯。”她没有拒绝,大约是真的累了,早起进城也未及吃早点,原先还不觉得饿,他这么一说她倒是真的觉得腹中饥火升起了。

两人刚掀了珠帘进去,老邹已追了过来,压低嗓音道:“少爷,小词表小姐在里面。”

话音刚落,“嘎吱”一声刺耳响,那架屏风生生被推开一丈远,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嗖的窜了出来,抱着头大叫道:“表小姐饶命,饶命啊!”

他慌不择路,正朝了林微容这里奔来,身后一个火红的身影赶上来,手一扬,一件钝物夹着风声便朝他脑后打来。

这少年像是脑后长了眼,将脖子一缩,往下一蹲,闪过了这一击,林微容恰巧立在他身前,还不及躲避,便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温热茶水。

那精致的青瓷茶碗哐当一声坠了地,顿时碎了满地的瓷片。

“好你个梁孝,敢骗我说表哥不在……”刁蛮俏姑娘横眉怒目刚骂了半句,忽见被茶碗砸中的不是要追着打骂的小伙计,而是个生面孔,不由得一怔。

“你、你、你是什么人!”她将美目一瞪,白嫩的青葱玉指几乎要指到林微容面前来,一眼瞥见屏风后立着的白凤起,忽地换了惊喜的神色,哗地笑开,转身便扑过来攀住白凤起的肩。

“凤表哥!”

白凤起微微皱起眉头,捉住她的双肩轻轻推开她,眼中蓦地一沉。

他却是仍旧笑道:“词表妹,你还不向微容道歉?”

林微容以衣袖胡乱揩去脸上的茶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没事……”

“小词!”白凤起的声音严厉了些,刁蛮俏姑娘这才眨了眨眼跺着脚道:“好啦好啦,我道歉就是了!”

说着,转过脸来细细打量林微容几眼,忽地拍掌娇笑道:“表哥表哥,这位姐姐生得真俊俏!”

林微容一怔,已被抱住了手臂,俏姑娘格格笑着捉住她的手腕晃了晃,挤眉弄眼道:“这位姐姐可千万别看上我凤表哥,他是个负心汉!”

“负心汉?”林微容讶然扫了白凤起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目光澄澈且从容,不知为何她却不敢看,低下头装作极有兴趣的样子问道,“怎么说?”

俏姑娘得了注意,洋洋得意地压低嗓音道:“凤表哥偷亲了人家姑娘却不认账……”

“小词。”白凤起面色一沉,忽地开了口,“你要我现在就唤了唐七来送你回南陵赵家么?”

这句话极管用,瞬间她便噤若寒蝉,松开手闭口不言。

先前逃窜的小伙计与掌柜的老邹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着,白凤起唤了梁孝进来,吩咐道:“派人去南陵赵家报个信,就说琴词小姐在白家作客,让姨夫姨母不必担心。”

梁孝应一声下去了,他又对这位刁蛮的赵家小姐微微一笑道:“表妹若是真不想奉父母之命嫁给我,就听表哥的话,乖乖跟邹掌柜回白家大宅去。”

俏姑娘一双明眸瞪得滚圆,一听这话,连连点头,不必他再多费口舌,爽快地捉起裙裾就往外走。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了白凤起与林微容二人。

地下一地碎瓷片,屏风又被推歪在一旁,真是一片狼藉。

林微容被泼了一头一脸的茶水,胡乱擦去了大半,脸颊、鬓角与额头却仍有水滴挂着,颇有些狼狈;白凤起不由分说牵着她的衣袖到临窗的桌旁,强按着她单薄的双肩让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条绢帕来,便要替她擦去脸上的茶水。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慌忙要起身,却又被按回椅中。

白凤起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不容她反驳地低喝道:“坐好!”

她心里一激灵,也不知怎么的就真的老老实实端坐着,睁大双眼瞅着他替她仔仔细细地擦干脸上的水滴,这才收回了绢帕。

蓦地,她一怔:“哎……”

这绢帕好是眼熟……

白凤起像是猜到她想什么,重又掏出绢帕来给她看:“宝庆绸缎庄的上好绢缎裁的,若是微容想要,白家多得是。”

她摇了摇头,这绢帕颜色与她上一回丢在他马车内的那一条倒是极像,乍一看她险些以为便是原先她的那一条了。

“也不知你跟这些汤汤水水犯了什么冲,每一回都能叫你遇上了。”白凤起也笑着坐下,取了茶碗给她倒了杯热茶,又将装了糕点的碟子望她眼前推了推。

“嗯。”林微容低头应一声,拈了块花生酥往口中塞去,蓦地记起前几日在马车内不慎蹭了一脸的油污,他也是这般轻轻地替她拭去,一如既往的温柔,倒仿佛中间错过的七八年岁月从未空缺过,她还是十三四岁时的那个小容,他还是那个十五岁的病弱少年,只不过像是他出了趟家门,片刻后再回来,分毫未变。

她面色略略一沉,低叹了口气,却听见白凤起悠然问道:“微容,你真不想嫁人么?”

林微容霍地抬头,来不及看清他眼中急急掠过的异样神情,只望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不出的叫她惊慌。

可这问题却是让她愣住了。

许久没人出声,白凤起遥望着楼前场内坐着奋笔疾书的公孙瑨,忽地轻笑一声道:“林伯父今日来替你登记,我在楼上瞧见了。”

林微容低头哼了一声,只管沉默着。

若是在以前,谁要跟她提起嫁人或是做媒相亲之事,她必然会心头火起,即便不出声,也会狠狠地瞪得那不识相的人讪笑着借机离开;今天这一场闹,却是将她折腾得满心疲倦,渐生了懊悔之意。

良久,她忽地抬头问道:“白大哥,你说我是不是真该找个人嫁了,伴着我爹安度晚年?”

她难得露出这样落寞的神情,白凤起一怔,掩去眼中的光亮,淡淡一笑道:“轻容妹子嫁去山城后,林老伯只得你这一个女儿伴在身旁,自然是希望你早觅佳婿,幸福美满。”

他这是替老爷子打算,却也说得全然在理,林微容忽地心中涌上一阵愧疚之意,她沉默了许久,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不等白凤起开口,她立起身来朝他淡淡一笑道:“多谢白大哥提点,微容明白了。”

白凤起还不及拉住她细问,她已匆匆下了楼去。

昌平楼前空阔无人,风便呼呼地掠过空地,将桌案上用镇纸压紧的纸张吹得哗啦啦响,公孙瑨刚誊抄完最后一户人家待嫁闺女的生辰八字与家中境况,身后的护卫齐练忽地靠近前来俯身低语:“少爷,表姑娘下楼往这里来了。”

公孙瑨将手中狼毫往笔架上一搁,收拾起满桌的纸张,也不回头看,便神色自若地笑着问道:“小容下楼了,可有见到白凤起?”

齐练回头看了一眼,重又禀报:“白少跟着下楼,也往这里来了。”

“哈,有趣!”公孙瑨摇头笑道,“不知道某人知道这事后,会不会乐得想掺一脚?”

说话间,林微容已走到了桌案前,低声唤道:“大表哥……”

公孙瑨应一声,笑着抬头:“小容来得巧,出门前我娘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回去吃个饭,她一直同我抱怨说已有两三个月没见到你了,也不知你都在忙些什么?”

林微容低头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抬眼直视着公孙瑨道:“大表哥,替我挑个好人家罢,我听话嫁了就是了。”

公孙瑨丝毫不见惊讶之色,倒像是林微容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点了点头,沉吟下笑道:“那我也不必登记了,小容的事我亲自来办。”

末一句,他有意说得大声了些,一字不落地说给林微容身后的人听。

白凤起立在寒风里,不动神色地与公孙瑨对望许久,忽地挑眉赞道:“知府大人果真是个好兄长!”

避火图

腊月的天气最是寒冷,临近了年底时更是又下了场雪,酒坊的生意虽是清淡了不少,林老爷子却是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

要说是双喜临门也不为过,两日前远嫁山城的小女儿轻容与他那一表人才又文质彬彬的女婿一道回来陪着林老爷子过年,此为喜之一;又,原先一直不肯嫁人的大闺女微容不知为何竟开了窍,主动托了大表兄公孙瑨替她留意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此为喜之二。

林微容既已愿嫁,林老爷子也便不再时不时吹胡子瞪眼叉腰与她拌嘴,倒是换了欢喜的神情,面上整日都带了笑,精神也好了不少。二姑娘轻容又嘴甜会说话,在酒坊中陪着老爷子闲话家常,时常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