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叫声不好,已是躲闪不开。

电光石火之间,身后倏地伸过一只修 长的手臂来一把捉住那人的手腕,轻笑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个姑娘家动拳脚,未免有失光彩。”

那人挣扎了下,莲城锁住他手腕的有力指掌纹丝不动,他将一双隐隐泛红的桃花眼一睁,朝地上啐了一口大骂道:“又一个不长眼的东西,也不仔细瞧瞧小爷是什么人物!瞎了狗眼的!”

林微容脸色一边,还不及替那人求情,便见莲城微微一勾唇角,手下用劲一捏,那人便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莲城一松手,他扑通一声跪下地,却是疼得喊不出声来。

周遭有人瞧着这边吵闹,挤过来看时,林微容早已捉住莲城的衣袖火速钻进了人群中遁逃。

“你捏断他腕骨了?”她沉声问道,心里颇有些慌张。

随意伤人,若是被扭送至衙门,也不是个体面光彩的事。

“他没伤一分一毫,只是手腕肿起罢了。”莲城云淡风轻地一笑,丝毫不见慌乱。

林微容瞪了他一眼,转头便走,时至今日,她也不再忌惮他这个二皇子的身份,总归早有得罪他之处,再多加一条也无妨。

只是她却是低估了莲城的耐心,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过了许久,忽地噫一声新奇地问道:“微容啊,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打玄武大道一拐过东街,竟是这么热闹?”

林微容一怔,倒是被问住了,仔细算一算日子,今天竟是月琅国一年一度参拜送子观音的日子。

据传月琅国开国皇帝在位十年未得一子,皇后娘娘焦虑之下听信宫女之言,沐浴斋戒三日后,于腊月廿二的日子上铜鸾城北的翠峰山上虔心参拜了送子观音娘娘,果真在第二年的金秋喜获麟儿;皇帝大喜,便将每年的腊月廿二定下为举国参拜之日,到了年底的这一天,铜鸾城必定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除去在城北翠峰山上观音庙的佛会,城内还会专门装点了花车,由青年男女装扮成送子观音娘娘与观音座下金童玉女的模样,坐着彩车在城中巡游一周,以作喜迎送子观音菩萨之意。

林微容往年此时都还在城郊花圃内忙碌,因此倒是不大记得这日子,被莲城这么一问起,果真是腊月廿二了。

她忽地嗤一声笑道:“二皇子殿下当真是身在皇家不知民间世事,连参拜送子观音娘娘的日子都不知道哩。”

莲城被她暗讽一阵,也不着恼,微微笑道:“可不是我先前从未在宫外逗留这许多时日的缘故么?”

说话间,忽地人群如潮水般往这边涌来,两人惊惧地对望一眼,还不及躲闪,渐近的人海却蓦地分开条道来。

有马蹄声急促地传来,落在街道上,嘚嘚直响。

道旁有几个孩童哭叫着摔倒在地,一旁的家人赶紧捞起了挤进人群中去,有人在远处大声急叫:“闪开!闪开闪开!”

竟是一辆装饰得极花哨的彩车由一匹通体雪白的大马拖着横冲直撞地朝这里飞奔过来。

林微容与莲城被人群冲开,不知谁这么一挤,将她挤出人堆,她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倒在大道中央,将一身的湖水色衣裙都染了灰土,分外狼狈。

还不等她爬起来,那马已急奔到了她的身前。

“姑娘快闪!”那驾车的人惊骇地大喊一声,已是招呼得迟了,白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便往她身上踏下来。

林微容眼前一黑,只觉那马在半空里挡住了日光,将她拢在黑暗中。

“啊!”她惊惶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去。

“微容!”她听见那一瞬间,莲城在人群中骇然高呼之声,四周有人惊叫之声,与那高头大马喷着响鼻的声音混在一处,将她拖入沉沉昏暗之中。

凤初鸣

险象横生。

道旁群众齐声惊呼,掩了面不忍看那惨剧发生,却不知从哪里倏地掠过一道身影,雪白的衣袂飘飞间,已是闪电般到了那大道中央。

他捞起跌坐地上的林微容,又飞快地往前跃一步,堪堪避过狠狠落下的马蹄。

这一捞一避之间,身手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有大着胆子看的,擦了把冷汗之余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好!”

道旁围观的人这才都纷纷睁了眼,见林微容并未被马踏伤,都松了口气,有几个孩童手忙脚乱扒下爹娘捂着眼的手,兴奋地远远一望,吱吱喳喳叫起来:“阿爹阿爹!观世音娘娘下凡救人啦!”

可不是?那身穿白衣、发悬雪纱又在额心点一点朱砂装扮得宝相庄严的,分明就是今天那莲花车上的观世音菩萨么!

人群中一阵哄然大笑,却也有人认出林微容来,高叫一声:“林家大姑娘没事吧?”

这一喊,道边拥挤着的百姓更是惊讶,个个的都抬头踮脚往这里瞧来。

受惊狂奔的马被驾车的青年强勒住缰绳,此时已喷着响鼻不驯地在原地昂首嘶鸣,那青年匆匆将缰绳交给一旁急急赶到的同伴手里,奔过来时已慌张得有些结巴:“林、林、林大、大姑娘没事吧?”

林微容耳中犹在响着那愈见逼近的马蹄声,浑浑噩噩间听见那青年一问,顿时茫然地抬眼看过去,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手脚还在微微抖着,好在有人在身后扶住她的纤腰与手臂,她才不至于重又瘫回地面上去。

她脱险了。

喉头忽地哽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张口,声音竟是极喑哑:“我没事。”

那青年松了口气,擦去额头被惊吓出的冷汗,望着她苍白的面色,陪着笑小心翼翼道:“对不住您了,大姑娘,这马原先还算温顺,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发了狂,险些儿伤着您,好在这位姑娘救了……”

他说着,抬头瞟了一眼林微容身后送子观音扮相的人,原本还没在意,这一细看,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面容扭曲着低呼一声:“大、大、大少爷!”

莲城也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走过来哈哈大笑道:“隔老远瞧是个衣袂飘飘若仙的佳人,谁知走近了看才知这英雄救美的观音大士竟是个男儿身呀!”

白凤起仍旧是扶住林微容的腰,上了厚厚一层妆容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情,一双星眸却沉了沉,抬头对那驾车的青年道:“将车拉回去,归了队,再有一炷香时辰就要巡游了,赶紧将扮玉女的那戏子寻来,莫要延误了吉时。”

那青年慌忙应一声,驾了马车重回彩车队伍里去,白凤起又淡淡瞥了笑吟吟抱臂看好戏的莲城一眼,这才松开了扶着林微容的手臂,替她扑去发间与衣裙上沾着的灰土,小声问道:“微容,你还好?”

他立在林微容跟前,身着雪白衣裙,又将满头黑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以碧玉簪子固定了,自顶心散下一幅及腰的轻纱,又将原先便俊美的面容稍作傅粉妆扮,描绘得双眉入鬓,唇若朱丹两片殷红,更在额间点一点朱砂,那沉静如水的淡然面容,衬着星眸高鼻,越发的与庙里供着的送子观音娘娘相像,既是容貌绝艳倾城,又不减一点的庄严宝相。

只不过,这个观世音娘娘身量却是有些高了。

林微容愕然打量他片刻,忽觉滑稽得荒谬,倒是将先前险些被惊马踩踏的恐慌冲淡了大半,目光再缓缓往下一移,落到他匆匆别到腰间的尚插着一枝不知什么枝叶的羊脂玉净瓶上,怔怔地抬头道:“我被吓着了。”

莲城扑哧一声笑起来,四下随意望了望,了然道:“啊呀,险些忘了,前几日你同我说的巡游原来就是送子观音会啊?”

他忍着笑再上下打量白凤起数遍,终究还是忍不住大笑着打趣道:“我知道年底有场大事是你白家向公孙瑨讨来主办的,却不知你这白家大少爷除了要出银子出人力,竟也要抛头露面着女装、点朱唇来扮观音?”

一面说着,一面伸了手故意邪邪笑着往白凤起脸上摸。

白凤起一闪身躲开他的指掌,皱眉道:“那扮观音的小厮不知吃了什么,午间上吐下泻,知府大人便召回了他,临时抓了我来顶替。”

他语气中颇有些无奈,莲城听了扭头偷着直笑,轻声嘀咕道:“公孙瑨这小子也是滑头得很,竟能想出这法子折腾他。”

林微容虽是靠得近,却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正迟疑间,莲城却又不怀好意地笑觑着白凤起道:“凤起这模样果真生得不错,难怪公孙瑨发下海捕公文捉花间蝶时会寻了你去……”

白凤起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莲城挑了挑眉,虽是挑衅之色尚在,却还是将话尾咽下肚去。

“花间蝶是什么人?”林微容听了大半,莲城却忽地打住不说,分明是吊人胃口。

那两人对望一眼,却都不做声了,莲城凤眸中精光一闪,打着哈哈笑道:“唔,一个江洋大盗罢了,微容若是有兴趣,改日我请你到风止云歇坐坐,好好同你说说凤起做的这桩事情。”

林微容还未开口,白凤起伸手将她的衣袖捉住往自己身旁带了带,淡淡看了莲城一眼道:“莲,微容只是个寻常姑娘,不是那些拼命要往你身旁挤的达官贵人家的闺女。”

他这话一出口,莲城凤眸微微一眯,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就笑了:“你不过是千方百计想守住自己的东西罢了,大师兄。”

林微容本来听得糊里糊涂,正打算劝一劝两人,谁知这一声“大师兄”却是惊得她一跳,霍地抬起头来在僵持的两人间来回一转,愕然之间压低声音问道:“白大哥,你和二皇子……”

莲城朝她挤了挤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再不回宫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了。”

说罢,嘿嘿轻笑一声:“既然微容没事,我就先走一步,微容,凤起,改日见。”

林微容点点头,见他不走几步却又倏地转身回来,闪电般在她左边脸颊上偷香一记,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道旁的众人瞠目结舌看这两位俊朗挺拔的年轻人在道上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虽听不清两人说的什么,却也莫名觉得赏心悦目,直到莲城告辞走人,人群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不免有些惋惜,正感叹间,他却又去而复返,偷亲了那传说中生得貌如无盐年纪已过双十却无人问津还需林老爷子押上十多箱金银珠宝才有寥寥几人上门相亲的林家大姑娘!

有几个十六七的俏姑娘尖叫了几声,奈何身在如潮人群中,脚下不得自主,只得眼睁睁看着莲城挥一挥衣袖笑吟吟地远去。

林微容却也被吓得不轻,目瞪口呆地僵立在道上,好半天回不了神。

脑中轰隆隆几声,像是雷声滚过,待得回复了神智,她杏眼倏地睁圆了,双颊轰地红到了耳根处。

莲城又亲她!

她又气又恼,恨恨地跺了跺脚,一直盯着她细看的白凤起却忽地淡淡地开口道:“莫要生气,他大约是有意逗你,顺带想激怒我。”

林微容咦的一声抬头看他,只见他虽是这般安慰她,脸色却沉了下来。

她心中一跳,他已和缓了神色,捉住她的衣袖沿着东街往回走。

与观音大士同行,着实是一件太过扎眼的事,道旁本就围了不少的铜鸾城百姓等着看午后的这一场彩车巡游,这一看观音大士双足离了莲花台不说,还牵了林家大姑娘在道上缓缓走,不由得惊奇地瞪大了眼,更有人乐呵呵地叫嚷道:“莫不是观音大士改作红娘,要与林家大姑娘牵牵红线?”话未说完,便唉哟一声挨了旁边不知谁的一脚踩,痛叫出声。

林微容不是没听见,只是这人说话倒无一点恶意,至多只算是打趣说笑,她笑一笑也就罢了。

正往前走着,前头人群分开处飞奔来一个头梳双股发髻的少年,也是与白凤起一般的白衣白裤打扮,脸上扑的粉更是比白凤起又厚了不少,直将一张脸盖在粉下,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究竟如何。

他老远见到白凤起,顿时眼露惊喜,大步奔来,略略扫一眼被白凤起牵着衣袖的林微容,也不惊讶,只是微微顿了顿,便开口焦急道:“扮玉女的戏子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

他这一开口,倒是很耳熟,林微容骇笑出声:“七少爷?”

唐七身形一僵,极不情愿地朝她咧了咧嘴:“大姑娘。”

白凤起挥挥手打断他二人的寒暄,皱眉道:“派去找人的下人呢?”

“还没……”唐七刚开了口,又有一人喘着气狂奔来,高声唤道:“大少爷,大少爷!”

跑得近了,却是先前那驾车的青年,他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白凤起跟前,低声道:“大少爷,扮玉女的戏子不知为何竟被人打了,现在手腕处肿了一圈,疼得满地打滚,怕是没法子赶上巡游了。”

林微容一惊,戏子?手腕处肿了一圈?莫非是先前险些扇了她一巴掌那不男不女的?

她有些心虚,咳一声往旁边挪了挪,白凤起瞥了她一眼,却忽地展眉笑道:“无妨,这不是有现成的人选在么?”

莲花辇

浓妆傅粉的观音大士,面白唇红的随侍金童,独缺玉女。

林微容正心虚间,还没能听清白凤起的话,那驾车青年却忽地眉开眼笑地点头称是,朝身后大喊了一声:“夏末你这浑小子,还不把车驾过来!”

不远处有人脆生生地应一声“来了”,马蹄声响处人群散开,先前那辆马车嘚嘚地奔过来。

林微容心有余悸,一看见那驾车的马一身眼熟的雪白,蓦地身子一僵,往后退一步立到白凤起身后去。

白凤起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安慰道:“莫要怕。”

眨眼间那车便到了跟前,马长嘶一声停下,驾车的清秀少年挥了挥鞭子跃下马车,一眼看到头挽双髻忸怩地立在白凤起身后的唐七,乌黑的大眼滴溜溜一转,扬鞭指着唐七哈哈大笑起来。

“大少爷,这是七少么?”他乐不可支地打量着瞪圆了双眼看他的唐七,笑得眼都眯起了。

唐七气急败坏地低吼一声:“夏末!”

那少年也不惧他,“嘁”地一声横了他一眼:“你这扮相远不如大少爷哩!”

两人还欲再争吵,白凤起咳一声,淡淡地扫了那名叫夏末的少年一眼;“夏末,既然那扮玉女的戏子无法来,寻个现成的人选如何?”

说着,朝身后的林微容指了指:“还有不到一炷香时辰,再找合适的人也来不及,不如先将就着罢。”

夏末道一声好,伸长脖子看了林微容一眼,也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又回身朝马车内说了句什么,便有两个中年妇人乐呵呵地下车来,一边一个夹住林微容的胳膊,也不容她挣扎呼救,径直拖进车内去。

林微容啼笑皆非,又挣脱不得,只得进了马车内,被这两个妇人按坐在椅上,涂涂抹抹,往脸上敷了不知几层的厚粉,又拆散了她好不容易挽起的长发,麻利地梳成同唐七相似的双股发髻,末了,手忙脚乱地扒下她的外衣给她换上早已备好的白色衣裙。

两人捉住她单薄的肩膀看了看,极满意地笑道:“这一打扮,活脱脱就是个标致的玉女,比原先那戏子好看多啦!”

林微容遥遥地往车内悬着的一面镜子里一瞧,险些笑得晕过去,除了一双眼还算眼熟,那浓眉、红唇、白脸,哪一样都不像是她的。

两个妇人又格格笑了几声,将她推出门去:“大姑娘快去罢,来不及喽!”

她匆匆跳下车,刚一抬头,却见立在车前的几人都在偷笑,只有白凤起神色从容,却也掩不去眼中的一抹笑意。

“走,彩车在街头候着了。”他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一手牵起唐七的衣袖,一手牵起她的,大步向东街街头走去。

三人同是白衣白裤,相携而行,被风吹起的衣袂猎猎翻飞,倒真有几分飘然的仙气,道旁有百姓见了,竟一齐拍手叫好起来。

一路到了街头,人逐渐少了,白家的车队都聚在此,只等吉时一到就出发。

三人还未走近前,白家饭庄的刘掌柜笑呵呵地迎上来,拱手道:“大少爷,就等你们三位了……咦,这玉女怎的换了人……”

林微容忍着笑招呼一声:“柳叔。”

他仔细地打量林微容几眼,忽地笑眯了眼:“哎呀原来是林大姑娘!我就说么,衙门找那浪荡戏子做什么,咱铜鸾城俊俏姑娘多得是,偏就挑个阴阳怪气的戏子……哎,好咧,这就来了!”

这后一句是朝身后车队喊的,驾车的伙计、抬架的脚夫早早都准备好了,见自家大少爷也来了,便朝这头招呼着要出发。

香案上一炷香燃尽了,六个高壮结实的脚夫抬着装饰成莲花宝座一般的花辇过来,白凤起与唐七轻轻一跃便上去了,只林微容在地下犹豫着。

脚夫们以为她是嫌那花辇高,便又往下微微蹲低了些,笑道:“这样能一脚跨上去了罢?”

林微容眨眨眼,望了望那看起来便是极沉的花辇,挣扎了下正欲开口,白凤起却笑着朝她伸出手道:“不必担心,都是我白家最强壮有力的汉子,这点分量难不倒他们。”

她一怔,被猜中了心思,却是有些惭愧,握着白凤起的手在花辇上立定后,底下抬辇的脚夫齐声低喝,肩一使力,果真是轻轻松松便将三人同花辇一起抬起来往前走。

领头的粗犷汉子朗笑一声道:“姑娘可莫要小看我们哥几个,绕城一周保准脸不红气不喘!”

他倒是没说假话,六个脚夫抬着花辇跟在车队中,竟真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一点的疲累。

倒是林微容在花辇上立着,立得久了暗觉腿脚有些僵硬。

铜鸾城当中横过一条玄武大道,又有东南西北四街绕城一周,彩车队伍自东街起缓缓向西行,一路彩旗招展,又有大福彩缎悬在马车顶上,被腊月的北风一吹,在半空里飘然翻飞、飒飒作响,颇有些祥云万丈,瑞气千条之感。

白凤起盘腿坐在花辇上,左手揽抱一个金银色绣线织就华彩锦缎的襁褓,右手稳稳地托着羊脂玉净瓶,面容安宁祥和,只在微微勾起的唇角噙了一丝浅笑,远远瞧过去,与庙里那宝相庄严的金身泥塑的观世音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唐七与林微容一左一右双手合什静立两旁,也是面带微笑,金童玉女一般的高,一般的秀美肃穆,引得道旁围观的百姓一阵阵高呼叫好。

便在这人声鼎沸中,林微容弯着唇角笑得脸颊都要僵硬之时,蓦地听得近处有婴儿格格轻笑之声,清晰得就仿佛近在身前。

她一惊,仔细一听下意识地低头,竟在那襁褓内望见一张稚嫩白净的笑脸。

吓!

“这、这、这不是假的娃娃么?他怎的不哭不闹?”她低声惊呼,她亲眼见柳叔将这襁褓抛给白凤起,原以为只是个襁褓,谁知里面竟真有个娃娃!

唐七在一旁听见,嗤地一声笑道:“柳掌柜一家抛来接去都惯了,这娃娃也自然不会哭闹。”

林微容愕然半晌,再低头去看,这小娃娃果真是不怕生,见她瞧他,不但不惧,还朝她微微一咧嘴,笑了。

“这是柳叔的孙儿秋隽,今天让我带着来沾沾喜气。”白凤起低头逗了逗那孩子,又对林微容笑道,“看起来他倒是很喜欢你,要不要抱一抱?”

林微容犹豫了下,弯腰去抱那格格笑着的小娃娃,谁知,襁褓忽地松开了,白凤起搁了净瓶手忙脚乱地要去收拾重新抱住他时,意外之事发生了。

这无牙的小子眨了眨眼,仍旧在笑,腿间却倏地蹿起一线热流,直直向白凤起射来。

事出突然,谁也没能料到,绕是他躲得快,也被浇湿了半幅衣襟,那一线热流却还没停,越过白凤起向唐七射去。

唐七也是猝不及防,生生被这小子尿湿了半边裤腿,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珠。

三人一阵愕然,那辇下道旁的众人看着,轰的一阵大笑,有人高声叫起来:“观音座下灵圣婴,一线童溺庆太平啊!”

此言一出,竟有不少人纷纷拍掌大声叫好,林微容听着这不伦不类又滑稽的打油诗,扑哧一声笑起来,唐七颇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声怂恿白凤起:“小师叔,大姑娘幸灾乐祸得紧,也让她抱抱这调皮的小子!”

白凤起正替秋隽裹好襁褓,闻言笑了笑道:“童子尿可是好物,旁人求还求不来,你这般不情愿做什么?”

唐七翻了翻眼皮哼一声道:“别家的童儿也就罢了,偏偏是柳夏末那浑小子的弟弟,不爽,不爽得很!”

林微容听着夏末这名儿耳熟,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先前驾车的那俊秀少年么?原来唐七和这柳夏末却还有嫌隙哩!

她仍旧是双手合什,却是脸上忍不住笑意,白凤起抬头看她一眼,轻声道:“再撑半条街,就略能动一动了。”

果真,再过半条街,到了西街尽头,道旁的人越发的多,可称得上是人山人海,花辇要从人群中挤过都颇有些困难,柳掌柜不知何时跟了来,在辇下招呼一声,白凤起竟伸手一抛,将秋隽又抛回给了柳掌柜,那无牙的小子在半空里还朝着林微容咧嘴笑着,让她心中好是一阵暖。

这一抛一接,人群中开始极兴奋地高呼,又有孩童尖叫声掺杂其中,隐约传来,却是大叫“要撒花了么?”“哎哎哎!要开始撒花撒糖喽!”

林微容一怔,倒是依稀记起年幼时也曾极喜欢在送子观音会这一日出来在人群中挤着昂首期盼花车上往下撒花撒糖,隔了这么多年,这一回,她却是成了在花辇上的玉女。

一晃神之间,白凤起已从后面的车上接过了两个半人高的大花篮,一边一个交给唐七与林微容,两人会意,接过了花篮,伸手捉了混在一处的纸花与包着油纸的糖便往外撒。

一时间,人群涌动,纷纷举高了手来接糖,四周一片笑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