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经常,花场的工作没你想得那么恐怖。只要懂眼色,会办事,少说话,多留心,就没有吃亏的道理。可谁都有算错的时候,一旦得罪了要紧的客人,吃点苦头是免不了的。我跟你过去认识的那些女孩不一样,在没认识文昭之前,我的日子就是那么过的。你看着不习惯,你甚至觉得我卑微,可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我们可以认,也可以不认。可是认与不认,改变不了结果。就像韩棠,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不是在跟我讲道理,他只是在拿我出气,我就只能让他发泄。如果这口气不让他发出来,保不齐他日后会怎么样。别问我底限是什么,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底限。活着就是我的底限,赚钱就是我的底限…”

我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今天看到的一切,让你觉得不舒服?那我只能告诉你,韩棠这几下已经算客气了。我以前在花场工作的时候,有一次被几个男人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我被打得趴在地上动不了,地上流了一大滩血,就这样还有人踩着我的手,一直踩到骨头都断了。当时是白天,不是没人看到,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管。直到他们走了,我爬不起来,也没有人扶我一把,只有一条躲在角落里吃垃圾的野狗,它跑过来添我的手指,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等我出院之后,又回到之前工作的地方,看到那个指使他们打我的男人,我还是要对着他笑,因为我还要在那里走秀,还要在花场里讨生活。”

我看着街边伶仃的路灯,苦笑一声,“凌靖,别对我有超越阶级的想象,因为你一定会失望。”

他彻底沉默了。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我跟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时大家在一起笑笑闹闹,看不出什么差异。可是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彼此的差距就立竿见影。

凌靖的生活是精致的,考究的,就像一部浪漫得不切实际的偶像剧,每一次都有大团圆结局。而我的生活是粗鄙的,混乱的,是活生生的社会纪实,千奇百怪的庸俗人生,至于结局…我不敢去想,索性不想。

“其实你在‘黑池’跟红日猜拳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一点。只有被人算计过的人,才懂得如何去算计别人。同样道理,只有被人打过的人,才知道怎么去打人。小夏,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觉得难受。”

我闭上眼睛,苦涩地笑了笑,“凌靖,谢谢你。”

他好奇地问:“谢我什么?”

我把自己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疲倦地说:“感谢你,就算不能完全明白我,也愿意体谅我。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别墅的位置似乎离市区非常遥远,车开了大约两个小时,目的地才到。

下车之后,看到一座别致的二层小楼,我觉得很奇怪,这样的别墅在市区比比皆是。凌靖的父母为什么要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买下这样一栋房子?

“你父母怎么会喜欢这里?交通太不方便了吧。”

他将车门锁好,对我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带着我走进别墅,进了二楼的一间卧室,拉开窗帘,我看到卧室外面是一个宽大的阳台。

然后,我站在那个依山势而建的阳台上,看到了一条闪闪发亮的银河,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连接而成的金色海洋,比天上真正的银河还要璀璨夺目。

我有点恍惚,这是真的吗?

原来我一直生活着的城市,令我人海沉浮,千回百转,几度厌弃,又不得不皈依的城市,竟然这么的美,美到让人心碎的地步。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度来俯瞰自己的家乡。它犹如梦中的仙境,又像荒凉的沙漠中幻化出的海市蜃楼,是人们干涸的心底,最强烈的渴望。

我感慨地说:“难怪你父母喜欢这儿,站在这里看下面的城市,的确更漂亮一点。”

我们两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虽然是酷夏难当,这里却非常凉爽。

凌靖煎了冰箱里的牛排给我吃,我没什么胃口,心口还是闷疼闷疼的,好像憋着一股又厚又重的郁气,压得我喘不过来。

他看我睡不着,就坐在躺椅上跟我一起看城市的灯海,最世俗的繁华,却有种直插入心的美丽。

我看两个人都没睡意,就问了一个纠缠了我一路的问题,“话说回来,你跟韩棠是怎么认识的?”

凌靖说:“事实上,文昭是通过我认识他的。抗日战争的时候,我爷爷和韩棠的爷爷一起合作打过几场战役。后来内战爆发,韩棠的爷爷不想同胞相残,就带着一众随从举家搬迁去了港岛。解放之后,两个老人依然有联系,所以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跟文昭去那边玩,就住在韩棠家里,碰巧韩棠从泰国回来,他们是那时候认识的。我们三个都是同年,他们两个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可能是缘分吧,那两个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你刚才看到了,如今韩棠跟文昭的关系,比跟我还要好。”

“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凌靖嘴角含笑,“那当然。所以听他们说你两年前竟敢放跑了韩棠的女人,我当时真是吃了一惊。小夏,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你都不怕死的?”

我看着远方的灯火,叹息道:“不是我胆子大,我是没办法。没有人不怕死,像我这样的人,就更怕死。”

他的声音随着夜风吹过来,“原则上来说,我认为打女人的男人都是人渣。可是韩棠那个人,我认识他十几年了。说实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人。我也从来不认为你是没有底限的人,你只是把自己的底限设定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你知道自己不是神女,不是仙女,不会对着男人哀求几声,或者耍耍个性就能挽回大局,你没那么幼稚。你不会轻易做什么,像你这样谨慎的人一旦做了出格的事,就是有你不得不做理由。”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小夏,那个理由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冒着被韩棠大卸八块的危险,也要放走那个女人。”

“夏荷的情况,他们没跟你说吗?”

“我只知道她是韩棠最爱的女人,自从两年前被你放跑之后,他一直在找她。最近才知道她根本没离开这个城市,这两年一直都躲在城乡结合区的一间平房里。听他跟文昭说,那个房子,还是你替她租的。”

我冷笑一声,“最爱的女人?韩棠是这样说的?他爱个屁!”

或许从旁人的角度来看,韩棠的确是很爱夏荷,但是在我眼里,他的爱一钱不值。

我对凌靖说,在这个世界凡事皆有因,当年让我冒险帮夏荷逃脱的原因,是夏荷的手。

他有点不解,“她的手?”

“夏荷左手是假的,是后按上去的义肢。”

他更加疑惑,“韩棠喜欢一个残障人士?”

我看着他,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只手,是被韩棠剁掉的。”

凌靖目光一闪,双眼露出了跟我当年一样的惊诧。

我叹了口气,看着远方不夜的城市,看着那灯火通明的世界,心中的郁气没有纾解,反而更加浓重。

“凌靖,如果你跟我一样不想睡的话,那我就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个快乐的童话,这甚至不是一个童话。夏荷…她不是韩棠的女人,她是韩棠的妻子。”

第八章:这样的男人,不爱你会伤心,爱了你会丧命

我对着这个城市的漫漫长夜,望着眼前美丽得仿佛海市蜃楼一般的夜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身边的男人讲述两年前的一切。

只是穿过那茫茫黑夜,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夏荷,她像一朵倒映在池塘中的莲花,细细的枝干,白色的花瓣,无依无傍的单薄身体,默默招展在风中。她被韩棠搂在怀里,远而静地望着我,玻璃般薄而脆的眼神,眼神里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只是穿过那茫茫黑夜,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夏荷,她像一朵倒映在池塘中的莲花,细细的枝干,白色的花瓣,无依无傍的单薄身体,默默招展在风中。她被韩棠搂在怀里,远而静地望着我,玻璃般薄而脆的眼神,眼神里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几十个小时之前,芳芳对我说,每个女人都期待一段狂野的爱情。或许我们还可以加上一句,每一个养在温室花房里的懵懂少女,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期待能遇见一个像韩棠这样的男人。

因为他的外貌和家世,活脱脱就是从电影和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

韩棠的祖父是军阀出身,曾经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内战爆发后带着随众举家去了港岛。四五十年代的港岛正处于殖民地时期,社会矛盾严重,秩序混乱,官匪勾结,黄赌毒遍地横行。

正是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所谓乱世出枭雄。韩棠的祖父在抗战前就是一方将领,曾经手握生杀大权、一呼百应,自然不甘屈服在殖民政府之下,就带着随从和一干兄弟应时而起,开山立派,建立了潮州帮。起初入帮的都是一群苦哈哈的穷汉子,大家都是为了生计,拉帮结派也不过是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不被殖民政府和穿军装的洋狗欺负。

他们靠着潮州人天生的彪悍和豪勇,在港岛的势力日益滋长,触角也越伸越长,慢慢控制了全港大部分的码头、地下赌场、妓寨、丧葬、建材、餐饮…总之老百姓的婚丧嫁娶、出行娱乐、日常生活都离不开潮州帮,任何一个领域都有他们的成员涉足,他们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一部分,维持着那些传说中的“地下秩序”。其势力不但没有随着大时代的变迁而消亡,反而不断壮大。

韩棠的祖父就是潮州帮第一任龙头,而韩棠的父亲,就是第二任。

特殊的历史,造就了特殊的社会现象。当一个组织存在近半个世纪,它就不再是一个现象,而是社会本身。历史告诉我们,存在即是合理。虽然有些东西跟我们普罗大众的认知有所违背,可它的确曾经存在过。只不过,我们需要弄清的是,它的某种“合理性”只限于那个混乱的年代。

而如今是太平盛世,捞偏门绝对不是正轨,也不是大好青年应该从事的行业。即便是树大根深的潮州帮,也早晚要离水上岸、另寻他路。否则,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也是韩棠继承其父的衣钵之后,穷尽一生想要完成的事业。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两年前,韩棠带着夏荷来看文昭的时候,他父亲还建在,不过已经逐渐淡出帮内事务。跟其他帮派不同的是,为了内部稳定,潮州帮很传统,一直都是家族式管理。

那就是说,拥有将近8万会员,成员遍及东南亚的政商、司法、军警界,控制着港岛大部分娱乐会所、赌场、地下钱庄的潮州帮下一任龙头,就是眼前这个刚满26岁,外表俊朗,眼神锐利的年轻人。

而这个有特殊背景的男人,竟然是文昭这种世家贵公子的好朋友。

我到今天都记得,文昭当时跟我提起韩棠的家族背景时,那种平淡的语气就像介绍一个关系不错的小学同学。而我听过之后,只觉得这一切仿若天方夜谭,我如在梦中游走。

总之,那是我第一次正式见韩棠,现实中的韩棠,不是网络视频上的一个影像,也不是比赛视频里那个战无不胜的身影,此刻的他是可以触碰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虽然之前没见过他本人,但是通过网络跟他接触过,也看过他的比赛。

我那时只知道在灯火辉煌的擂台上,韩棠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惊世传奇。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生活中的他竟比擂台上还要“精彩”。虽说身份复杂,却是将门之后,彻底颠覆了泰拳手出身寒微的传统形象。

我当时就在想,多亏泰拳在全球不算一项特别热门的体育赛事,跟足球篮球没得比,跟拳击也比不了,大约韩家也有人为他做了公关,所以他在那个领域混迹了那么多年,却没有人对他的身世寻根究底。否则,那些好事的媒体,只怕早就烦死他了。

不过这个只有在电影和江湖传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真的跟我幻想中的龙头大哥相距甚远。

他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吹着茶水上的浮沫,不笑不说话,一笑就露出单边小虎牙,身边伴着他结发一年的美丽妻子,除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和眉宇间偶尔流露出的兵刃之气,他跟一般人真的没什么不同。

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夏荷,在文昭为韩氏夫妇准备的临时住所,一栋半山别墅的客厅里。

两个男人显然是久别重逢,文昭平时话不多,只有对着凌靖那样的挚友,他那张千年不化的冰雕脸才会稍有动容。他跟韩棠却是你来我往,谈笑风生,亲热无比。

由此可见,这两个好基友,是真爱。

而文昭此行带着我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让我陪伴韩棠这位弱不禁风的小妻子,免得男人们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人家受了冷落。

夏荷远看漂亮,近看就更漂亮。我自认见过不少的美人,可是看到夏荷,依然觉得老天爷实在太厚爱她了。一张巴掌大的清水脸,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可美则美矣,却美得很虚无,好像一抹单薄的影子,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表情,连眼神都是淡的。

她跟韩棠坐在一起,两个人怎么看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可我当时看着他们,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后来我才明白,是夏荷的眼睛,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幸福的女人,她就连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恐惧。

文昭知道韩棠退役之后,除了打拳之外,新添了一个爱好,就是收集名马。在他来之前,已经托人在英国买了一匹上好的纯血马送给他。韩棠很高兴,本来要带夏荷一起去马场看这件珍贵的礼物。但是夏荷说头疼,想留在别墅里休息。文昭出于地主之谊的考虑,让我留下来陪她。

谁知道两个男人走了之后,这个刚刚还嚷着头疼的人,就拿起手袋说要出去逛街。我惊讶之余,又担心她人生地不熟会走错路,自然要陪着。

文昭在别墅里留了备用的汽车和司机,我们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只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就大大方方地让我们走了。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难道“大嫂”出门,都不用保镖跟着吗?这个韩棠也未免太放心妻子的花容月貌和这个城市的治安了。

司机将我们送到名品店林立的商业中心,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我们下车之后,我问她想去哪儿逛逛?

她心不在焉地说哪里都可以,一双眼睛却在左顾右盼,好像一个在迷宫里寻找出口的小女孩,凄惶而迷茫。

我一直以为她在找什么,后来才知道,她什么都没在找,她只是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寻一个出路,一个可以帮她逃出生天的出路。

就在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在街上乱转的时候,一个男人急着赶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然后,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了将近二十个保镖,将她团团护住。

我当时惊讶的程度,几乎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就算担心妻子,怕她在陌生的地方走丢了或者发生意外,可韩棠这种举动也未免太夸张了。

而且这种低调而严密的方式,与其说是保护,毋宁说是监视。

怪异的场面在街上引起不大不小的骚动,我看到夏荷先是抬起头,看着城市林立的楼宇间狭窄的天空,然后望着那些男人,那种绝望的眼神就像一个深陷囹圄的犯人看着监牢的铁窗。

我对凌靖说:“这样的情形于情于理都不对劲,我当时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些不正常,但我毕竟是个局外人,只能告诉自己眼不见为净。可是我没想到,第二天夏荷就进了医院。病因也很奇怪,居然是吃错了药。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分不清止疼药和安眠药?我开始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凌靖靠在躺椅上望着我,“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意图自杀?”

我点点头,“我那时候才想明白,为什么韩棠会那么紧张夏荷。大约是怕她一个想不开,就会冲出马路被车撞死,但是又不能不让她出去。后来我跟着文昭去看夏荷,她的命虽然救回来了,可整个人就像没了魂一样,不肯喝水,也不肯吃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就是她想去的地方。韩棠陪在她身边,脸上还有几道清晰的伤痕,一看就是被指甲抓的。到底是在什么情形下,才能让一个软弱到一心求死的女人,对着自己的丈夫下这样的手?我没法想象。但是同为女人,我从心里可怜她。所以那天趁着文昭和韩棠说话的时候,我小声在她耳边说,‘无论你想做什么,只有活着才行,死了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不能让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为所欲为,但是首先,你要学会保护你自己。’”

“她听你的了吗?”凌靖问。

我的眼前浮现出夏荷当时的眼神,她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如同一片干涸的沙漠,却因为我的这句话,闪动出细微的光,好像微澜的死水。

“她听了,甚至自己坐起来开始吃东西。韩棠虽然不知道我对她说了什么,却对这种情况惊为天人。所以他求我多陪夏荷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可文昭不说话,我也没法拒绝他。等两个男人走了之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问她还需不需要吃点什么,她却从床上爬起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放她走。你能想象吗?我们才见了两面,她就能放弃尊严来求我这个陌生人,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可想而知,她已经绝望到了什么程度。”

凌靖笑了,“你不会只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就放她走吧?”

“当然不能。我虽然可怜她,但是我也知道韩棠是什么人。她再怎么悲惨,那也是她自己的事,这趟浑水我根本就不想踩进去。但总不能让她一直跪着,我就对她说,‘你要我帮你,总要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然后她给我看了她的手,她之前一直戴着手套,我们见过的次数也不多,我一直没留意。可就在那一刻,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却被自己最亲的人伤成这样,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凌靖倒了一杯温茶给我,“她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接过茶杯,“我想你绝对猜不到。”

不但凌靖猜不到,我当时也猜不到,而当我从夏荷嘴里知道了她身上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我这个听众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将那段往事消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