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荷跟我讲述她的故事之前,其实我在心里已经按最世俗的方式,给他们的故事设定了两个版本:强取豪夺和豪门恩怨。

无外乎是一个眼高于顶的暴烈男子,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男人爱得如痴如醉,奈何人家百般推拒,求而不得之后痛下狠手,强行霸占。

但是当夏荷跟我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她跟韩棠之间千丝万缕的爱恨纠葛,我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太过浪漫,而现实远远比我们自以为是的浪漫更加可悲。

这个故事里有没有伟大的爱情我无法断定,但起码让我知道一事:十恶不赦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看似良善的面孔背后隐藏的凉薄和自私,这些人性的本来面目,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见血封侯的毒药。

在夏荷平淡的讲述中,她跟韩棠的第一次相遇,其实跟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不同。

没有刀光血影的争斗,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们在一片祥和安宁的气氛中邂逅,和风花雨,鸟雀无声,美好温馨的画面如同一部偶像剧的开头。

当然,这些在他们自己心里绝对是最特别的。

夏荷的父亲是港岛大学音乐系的教授,母亲早逝,父亲独自抚养她,自然是如珠如宝的疼爱。她是那种真正活在象牙塔里的女孩,没吃过苦,也没经历过大的风浪,安安稳稳成长到大学毕业,恋爱谈过几次,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不是对方条件太差配不上她,而是那些温文尔雅的大学讲师和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无法给她恋爱的感觉。他们再好,却不是她心里要的那个人。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就会对那个地方失去兴趣,所谓近处没有风景,真正的生活总在别处,爱情也在别处。

就在这个时候,夏荷遇到了韩棠。在她工作的地方,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她当时正在教室的前面弹钢琴。

夏荷有一双灵巧而漂亮的手,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钢琴弹得极好。而刚从泰国回来的韩少爷,那天不知怎么一时心血来潮,去接自己的外甥女放学。就在教室的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教琴的夏荷。

我不知道在韩棠的眼里,那个坐在阳光下弹琴的长发女孩到底有多美。但是从夏荷的描述中却可知道,出身黑道世家的韩棠,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呆呆傻傻地凝望着她单薄的侧影。直到那首曲子弹完,夏荷转过脸对他轻轻一笑,那张俊帅的麦色面孔在逆光中竟然羞得泛红。

可惜我当时不认识夏荷,如果我认识她,我一定会劝她,咱们姑娘家就算再喜欢一个男人的外表和灵魂,也别忘记他的职业。

当然,韩棠没有选择,他生下来就姓韩,日后该走的路早就有人给他规划好了。可是老师从小也教导我们,远离毒品,远离黑社会。

但是我能理解夏荷当时的心动,那种对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人生,无法抑制的好奇和冲动。像韩棠这样的男人,活得刺激,爱得也刺激。爱人不眨眼,或许,杀人也不眨眼。

总之遇到韩棠这样的男人,不爱,你会伤心;爱了,你会丧命。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简单,普通的爱情都是一个套路,两个人相遇,彼此好奇,羞涩承认,果断相爱。

中间拉拉小手,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压压马路,最后情不自禁,偷尝禁果。

其实韩棠给夏荷的整个爱情过程,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可她就是喜欢他为她做的一切。

或许就像林玄清说的——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爱的背后就是无尽的苍穹。

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挺拔的身影在她心里就像一座矗立的高山。每个女孩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都期待过英雄,对于那时的夏荷来说,这个豹头环眼,行走如风,前呼后拥,却可以对她笑得犹如一江春水的男人,就是她的英雄。

这是她爱着的男人,她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未来会给她带来什么,不理会他们的世界有着怎样天差地别的距离。她知道一旦走上这条道路,她的一生都会在胆颤心惊中渡过。她从小没说过一句重话,没看过一次打架,就连看电影碰到血腥的镜头都会马上捂住眼睛。可她就是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甚至飞蛾扑火。

只要他想要,她什么都愿意给,这就是她对他的承诺。

可事情却不如夏荷所想的那般简单,夏荷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学者,奉公守法了一辈子,从没想过自己未来的女婿会是一个帮派分子,还是龙头的儿子。在他眼里,这等于是将自己柔弱的女儿推入火坑。他极力反对,甚至将夏荷关了起来,用这种极端的手法阻止两个人见面。

这可难坏了韩棠,如果是平时,韩少爷大可以找人揍他一顿,或者放火烧了他的房子,就算破门而入、强抢民女大约也不是难事。

可现在他面对的人是夏荷的父亲,他未来的岳丈。

韩棠没有办法,只得天天守在夏荷的楼下,用石头子敲打爱人的窗户,却只能隔着玻璃看她流泪的倩影,他自己在下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堂堂的潮州帮少主,硬生生被一个顽固的父亲逼成了悲情的罗密欧。

最后他索性把心一横,跑到夏家的大门口,顶着炎炎烈日,跪在那里,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请求夏父的谅解,希望他能相信自己的诚意,将他视若珍宝的女儿许配给自己。

此举一出,立刻惊动了整个韩家,一向心疼儿子的韩家二老纷纷出面劝说夏父,并且一再保证,女儿嫁过来一定会待她视如己出,绝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夏父看着在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夏荷,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忧心地叹气,最后问了她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嫁给他?”

夏荷擦干眼泪,坚定地看着将自己一手养大的父亲,“爸爸,我爱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你就不能放下成见,接受他吗?”

夏父说:“孩子,你以为我是因为他的背景,才不愿意让你嫁过去?他的父母来找我,说只要你嫁过去,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你。他们说的很诚恳,但我一个字都不信。他们现在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的儿子想要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他有那样的家庭庇护,而你的父亲只是一个大学教师,我没有能力保护你。如果有一天他欺负你,伤害你,你又怎么办?爱情跟婚姻是两回事,你可以跟一个像韩棠那样的男人相爱,因为他是你的童话。但是你只能跟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结婚,这就是现实。童话跟现实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你懂吗?”

夏荷却说:“爸爸,不会的,他会爱我一辈子,不会欺负我,辜负我,他答应过的。”

父亲无奈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爱得不顾一切的女儿,“傻孩子,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因为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这中间有太多的变数。我们不可能爱一辈子,也不可能恨一辈子,什么样的感情都会变淡。直到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夏父说完了这些话,就打开了一直紧锁的家门。

两个有情人终于如愿以偿,一个月之后,韩家安排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婚礼,夏荷风风光光嫁给了韩棠,做了韩夫人。

韩家是潮州人,韩棠的父亲就是典型的潮州怒汉,讲义气,好面子,大男子主义,重男轻女,尊重习俗,而且家风保守。

韩棠的母亲在家里几乎说不上话,都是听他父亲发号施令。韩棠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只有他一个男孩承欢二老膝下。按照潮州人的规矩,儿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虽然新婚燕尔,他们小两口也不能搬出去住。

夏荷不是潮州人,但是她从小就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进了韩家之后更是安分守己,谨言慎行,倒也颇得两位老人的欢心。

婚后的日子平静如水,按照韩父的意思,夏荷已经不再出去工作。韩棠也遵照之前跟父母的约定,正式退役,放弃了拳手的职业生涯,开始接手帮内的事务,大大小小无不琐碎繁复,虽然对待妻子一如婚前那般体贴爱护,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夏荷不知道其他“大嫂”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穿华服,烫卷发,妖娆地夹着香烟,每天围在麻将桌前,跟一群像她一般无所事事的女子蹉跎人生?但是她知道,她做不了。

她想念她的钢琴,想念她的学生,想念过去那种无忧无虑,不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日子。可是这一切的不如意,都比不上她对韩棠满满的爱情。

她相信,只要他们是相爱的,这点生活上的难题她克服得了。而且他们还可以要个孩子,等有了孩子,她就有了新的寄托。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家庭,这就是她渴望的天长地久。

可是她没想到,就连这小小的要求,最后也成了泡影。

夏荷第一次在韩棠身上发现别个女人的长发,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丈夫的背影,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都说婚姻是一座围城,不在围城里沦陷,就在围城外寻找。她一直以为,除去韩棠复杂的背景不谈,他们也不过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跟大多男女一样,宁肯在围城里现世安稳,也不愿在城外奔忙赶路。

可如今这座城池,却变成她一个人的坐困愁城,他的来去自由。

可是让夏荷震惊的,却远远不止这个。她怎么也没想到,韩棠居然有一天会在她和自己的父母面前说,他跟另外一个女人有了孩子。

平心而论,除去那些场面上的逢场作戏不提,韩棠不算是一个花心滥情的男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错了。虽然这次怀孕事件,一半是遭人陷害,一半是旧情难忘。

在他遇到夏荷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与他家世相当的女朋友,唐氏家族龙头的独生女唐晚,是一个热烈得像火一样的女人。

韩棠曾经很为她着迷,回港岛度假的时候,两个人如胶似漆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韩棠还没有退役,正值巅峰状态,跟所有职业拳手一样,训练和比赛就是全部的生活,女朋友也只能排在后面。他一直在泰国训练,大学也是在曼谷上的,而唐晚厌恶泰国酷热的天气,不愿意过去陪他。

所以热恋期过了之后,两个人算是异地恋,风险有多高就不必说了。加上二人都天性高傲,不习惯被人束缚。常常一个向东,另一个就偏要向西,结果一言不合,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分道扬镳。

在他们分手之后,才有了夏荷。

夏荷并不知道这样的前情,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很显然,韩家二老都知道。因为他们脸上明显写着“惋惜”的表情,这让夏荷感到一种难言的尴尬和莫名的恐慌。

她跌坐在沙发上,双眼空空地看着地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韩母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阿荷,我们知道你是个贴心懂事的孩子。阿棠这次的确对不起你,我们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可那毕竟是韩家的骨肉,你看能不能先让她住进来,把孩子生了再说?”

夏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那个女人住进来?分享她的家庭,她的丈夫?那她又算什么?

她怔怔地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给了她一生一世承诺的男人。她希冀看从他脸上看到愧疚和怜悯,他却把脸扭到了一边,只留给她一个淡漠的侧影。

她怔怔地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给了她一生一世承诺的男人。她希冀看从他脸上看到愧疚和怜悯,他却把脸扭到了一边,只留给她一个淡漠的侧影。

夏荷绝望了。

这一刻她才想起父亲当时担忧的眼神,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爱情是美好的童话,可婚姻是尖刻的现实。

他已经得到了她,她在他眼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就算当初他得不到她,他早晚也会放弃她。对于女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

因为他是男人,他是韩棠,他的选择从来就比她多。他可以选择爱或者不爱,怎么爱,爱到几分。而她除了傻傻的付出,心甘情愿的承受,根本就一无所有。

这场婚姻,从开始就不平等。而这样的婚姻,她竟然还期待可以过到地老天荒?

夏荷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如同她的心,已经在顷刻之间凉了几个寒秋。

唐晚在韩家二老的支援下,终于登堂入室。此时夏荷嫁到韩家还不到一年,对于她来说,这活脱脱就是一出冷笑话。

夏荷不愿意看到那个女人,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她无法逃避的劫数。

意外的是,唐晚并不像传言那般咄咄逼人,也不像夏荷所想的那般嚣张跋扈,反而像所有抢了别人丈夫的女人一样,在原配面前如同一个偷了东西的贼,蝇营狗苟,唯唯诺诺。

这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曾经一度让夏荷舒服了不少。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看着床头清凉如水的月光,心中无恨,已经恨不动了,她只是觉得凉,彻骨的凉。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唐晚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夏荷在花园里一个人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唐晚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一双手轻轻贴在她冰凉的手上,温柔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他,我只想在他身边把孩子生下来,生完我就会走。韩棠已经对我说过了,他爱的人不是我,我们早就过去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你。”

夏荷怔怔地看着这个几乎夺走自己一切的女人,她的笑容是那么真实,让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否真如传说,是一个说一不二、有仇必报的烈性女子?

唐晚试着坐起来,却不知道触动了那里,疼得“哎呀”一声。坐在一边的夏荷下意识地扶住了她,唐晚对她露出感激的笑容,表情有些痛苦,“你能不能扶我到下面的水池边坐坐,这里地势高,风太大了。”

夏荷终究是心软的女人,扶着虚弱的情敌沿阶而下。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迈下第一个台阶,唐晚就推开那双搀扶她的手,像一个失去支撑的木偶,从陡峭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唐晚,这个像风一样任性刚烈的女子,挺着肚子摔落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如同一只破裂的皮球,地上马上涌出一滩血,很快,就将她的裙摆泅透了。

夏荷呆站在高高的平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双眼被迷雾一般的血色浸染,仿佛乌云压顶,遮天蔽日。

她的噩梦,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唐晚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孩子却无法保住。这件事震动了两大家族,唐家要求韩家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一定要严惩凶手,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去迫害一个孕妇,实在天理难容。

而他们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向所有人一遍一遍地解释,慌乱地,毫无章法地,“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过,是她自己滚下去的,你们相信我…”

得到却是他们不信任的目光,凉薄的眼神和鄙视的神情。

是啊,那么高的楼梯,已经怀胎五个月的孕妇,她自己滚下去?除非她不想活了。

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这是常理。而唐晚,这个精明干练、宁为玉碎的女人,她就是豁出了一切也要毁掉夏荷的幸福,尽管她从来就没有对不起她。

韩老太太哭得老泪纵横,一再说这是作孽,好好的一个孩子,已经成型了,说没就没了。

韩棠的父亲长吁短叹,直说必须给唐家一个交代,否则一场干戈难以平息。

筋疲力尽的夏荷跌坐在沙发上,用哭得红肿干涸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是她最后的希望。然而他却坐在那里,神色憔悴地对她说:“她已经答应了,生了孩子就会走。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孩子?”

她亲密无间的丈夫,成了将她压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湖规矩,杀人偿命。唐家要求夏荷三刀六洞,以眼还眼、以命抵命。韩棠极力反对,说那不过是个刚刚成形的胚胎,而且夏荷并不是帮派中人,又是个柔弱的女人,怎么说也该网开一面。

最后两家谈判的结果是,唐家要夏荷的一只手,那只将他们龙头的独生女推下楼梯,杀人见血的手。

韩棠看着呆坐在床头的夏荷,平静地对她说,会在行刑之前给她打上麻药,尽量让她少受些苦。虽然她以后的生活会有些不便,再也无法弹钢琴,但他依然会疼她爱她,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他在可怜她吗?虽然她可恶,但也很可怜。所以他高风亮节,不予计较?

夏荷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可是噩梦接种而来,她已经哭不出来,甚至丧失了正常人的反应。她不知道自己置身的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应该是黑白分明的,是非对错都该有个正常的公断,该由法律和公理来做最后的裁定。

可他们竟然自行判定了她的罪,单凭一面之词,甚至连个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什么都没做过,却要亲眼看着自己的肢体骨肉分离。而那个将自己亲生骨肉至于死地的杀人凶手,却逍遥法外。

她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而眼前这个男人,曾经答应跟她一生一世携手相伴的丈夫,居然要让人砍掉那只与他交叠相握了一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