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开口拒绝,抬眼却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肩并着肩,款款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文昭,而他身边那个女人,我从未见过。

我坐在那里,手上握着茶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灯光暗淡,还是我视线不清,那人越走越近,我却始终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惊讶、厌倦、漠然、怀念,还是鄙夷?

我的双眼慢慢模糊,然后悲哀地发现,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早晨。他站在公寓门口的晨光中回过头,默默看了我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紧抿着嘴唇,却什么都不对我说。

只是早晨的阳光这样好,衬着他菱角分明的侧脸,褐色的瞳孔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阳光在他睫毛上扑动,那瞬间的光华刺痛了我的眼睛。

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低下头,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了下去,好像是泪水,又好像不是。杯子里的茶水轻轻一颤,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慢慢恢复平静。

他走过的瞬间,我仿佛大梦初醒,然而梦醒时分,什么都没变。舞台上的女歌手还在幽幽唱着,歌声凄婉,是梅艳芳那首《胭脂扣》。

我又抬起头,从对面的玻璃屏风里,隐约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他身边的女人温柔美丽,举止得宜,衣着尤其有品味,那身做工精细的纪梵希套装我在网上见过,价格不菲。她跟文昭身上有同一种气质,一种特别高贵、特别从容的气质,那是出身于良好环境的人才有的气质。

这种窥视的感觉让我觉得脸红和沮丧,我以为他们会坐在我们后面,没想到侍应生又把这对金童玉女带到另外一边靠窗的位置。

于是我目光稍偏,就能看到,文昭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女子颔首微笑,两个人彼此对望的时候,只怕在任何人眼中都是画一般美好。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女子转过脸朝我微微一笑,大方得体,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有些仓促地低下头,脸颊燥热,耳边音乐如水,而往事变成了浩渺的烟岚。那些深夜无眠的辗转反侧,那些耳鬓厮磨的刻骨铭心,那些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一点一滴,一息一念,在流水般的音乐中慢慢消融,直至不见。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负情是你的名字

错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东逝去

痴心枉倾注

愿那天未曾遇。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这样一句话:当你快乐时,你享受音乐;当你悲伤时,你就明白了歌词的含义。

“啪”——茶杯落地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凌靖,我刚才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这时才想起来,他跟文昭打了个照面,却没有说话。

看来这对好朋友并没有和好如初,还在冷战。

他招来侍应生,指着地上的碎片说:“这个碎了,麻烦你帮我换个好的。”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被人扫走,然后转过脸,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

外面,好像下雨了…

凌靖把车停在巷口,窗外的雨下得很急。秋季雨水寒凉,夜风刺骨,玻璃上挂着一抹抹水痕和浓浓的雾气。

凌靖熄了引擎,“巷子里太黑了,我送你进去。”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低声问:“你知道他会去那家餐厅,所以故意带我去的?”

他冷笑一声,“我没那么无聊,你以为看到你那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会比你更好受?”

我点点头,“那谢谢你,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我伸手去拉车门,凌靖却“啪”的一声,将所有的车门都上了锁。

我转过脸看着他,雨声很大,夜色苍茫,天地空空,整个城市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处处都是回响,处处都是雨声。

有人说,欲望就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又挥之不去。但是在这潇潇冷雨的夜晚,是否连欲望都带着寒凉的潮气?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他的动作很急躁,仿佛急于证明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炽热的手心全是汗水。不同于酒醉那夜的寒凉刺骨,也不同于阴云密布时的固执霸道,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在最深的夜里迷路的孩子,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人指引他,只有他一个人迷失在烟雨蒙蒙的夜晚。

我放弃徒劳地挣扎,车里的空间就那么大,尽管他放下了靠背,我的手还是在蛮力的撕扯中撞到了冰冷的车窗,本就骨折过的地方,这一会儿更是钻心地疼。

几个小时之前,这个男人还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对我说:“你总是那样,什么都不说,你有多疼,伤得有多深,我怎么知道?”

此时此刻,如果我告诉他,我有多疼,他又是否知道?

我在他扯开我的衣领,吻上我胸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最好有足够的勇气事后杀人灭口,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一定会告你。”

他停下所有动作,轻轻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就像那天早上做过的一样,只是那笑声太凄凉,“你以为我怕你告吗?小夏,你就这么讨厌我?他有哪里好?我又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他?我没有他温柔?没有他体贴?还是我对你不够好?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你要让我死心,就给我一个足够让我死心的理由。”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你不用跟他比,因为你们都一样。你们除了会投胎,有一个有钱的老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可以为你们撑腰的亲戚,你们还有什么?”

他轻笑一声,“你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小夏,没有人像你这样,大家都是含糊不清地活着。你自己说的,清和浊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这么多年,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告诉你,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他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耳语,那把声音里却有一种无奈的悲伤,说话的人好像被人压着喉咙,所以疼到了极点。

“你试一下,闭上眼睛,幸福就在你手边,只要你肯伸出手,只要你愿意相信。你真的不必活得这么辛苦,你不需要去看清这个世界,很多事情,你就算弄清了又能怎么样?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意义?你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在这儿…”

耳边风声飒飒,雨声淅沥。我又何尝不知道,外面天地浩大,可那是属于别人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就该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一个人粉饰太平。

可是…

我对他说:“这些日子我一个人的时候,也试着像你那天一样遮住自己。可是每一次,都是满心满眼的死黑一片。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或许别人可以这样活着,但是楚夏不可以。我就想起来上学的时候,在语文课上,老师曾经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如果你生来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四周一片漆黑,你身边的人都快闷死了,你是做清醒的那一个?还是做昏睡的那一个?当时我不知道答案,可是现在我清楚了。一辈子就那么长,如果一直昏睡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声音再怎么微弱,也不该放弃呼喊的权利。这是小时候学会的道理,现在依然有用。在外面那几年,有人对我说过,看人不能用眼看,而是用心看。因为眼睛会说谎,但是心不会,它才是最公正的。你说我们的眼睛会瞎掉,我们的耳朵会聋掉。你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瞎的,是聋的。但是我们的心呢?我们的心会停吗?你告诉我,它会停吗?”

我的眼泪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跟第一天晚上流在文昭手上的泪水一样滚烫。那一夜的很多细节我都已经忘了,眼泪却有它自己的温度和记忆,徘徊在我的生命中,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最深的根却牢牢扎在心里。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承诺是我们不能退缩的勇气。而勇气,却来自最彻骨的绝望。

听完我的话,他又笑了,可那笑声怎么听怎么伤感,“如果我是你,我会牢牢抓住触手可及的幸福。可惜我不是你,不能替你做决定。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法律,道德,责任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但是规则的标准却因人而异。这个我改变不了,你也改变不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该学会…什么叫认命!还有,别再跟我说你对我没那么重要。你对我有多重要,不是由你自己决定。我在山上说的那些话,不是说着玩的。我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但是我要整个的你,差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行!”

虽然车进不来,凌靖也没有带伞,他还是坚持送我到门口。

我把身上那件刚刚被人强披上的风衣脱下来还给他,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看着我关好院子的大门,才转身离开。

我隔着矮矮的院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雨水中慢慢消失在小巷黑暗的尽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关好门,拉上窗帘,靠着脱漆的木质门板,虚脱的感觉这时才纷至沓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慢慢瘫坐在地上。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上面的吻痕隔着衣服都有烧灼的感觉。我可以拒绝他的身体,却拒绝不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气息和味道。

我闭上眼睛,慢慢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膝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楚夏,你不要害怕,不需要害怕。你可以将悲伤的时间缩到最短,就能将恐惧的时间缩到最短。你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我整整一夜没有睡,不敢闭上眼睛,害怕一天就这样过去,更怕将来的每一天,都会这样过去。

凌靖说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徘徊,如同最深的夜里陡然敲响的钟声,又像头顶悬挂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刺穿我的胸膛,让我血流成河。

很多事情,我不敢去想,索性不想。

第二天我没有工作,坐在家里摆弄一个磨得掉色的魔方。这个最普通的三阶魔方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陪伴我的时间几乎跟我的青春一样长。

我喜欢摆弄它,是因为它只有一个中心轴,却可以变换无穷。有人说,如果一秒可以转3下魔方,不重复,需要转4542亿年才可以转出魔方所有的变化,这个数字大约是宇宙年龄的30倍。

那也就是说,一个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看穿它所有的变化。

上学的时候,我蒙着眼睛用46秒就可以把一个随意打乱的魔方拼好。在我念书的那所学校,没有人能玩得比我更好。虽然那时已不是游戏贫乏的年代,但这个小技能还是让我成了很多同学崇拜的对象。

每一个三阶魔方都由26个小正方体组成,红白蓝黄橙绿六种颜色,六个中心块,12个边块,8个角块。我熟悉它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

我喜欢它是因为我知道,你记住的公式越多,需要的步骤就越少,无论别人怎么打乱你的脚步,只要中心不变,你都可以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凌靖的号码。

“小夏,我在你家门口。”

我凭窗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它的叶子快要掉光了,满地都是黄色的秋叶,泡在昨夜的雨水里。此刻残阳夕照,淡淡的金色霞光落下来,让我的小院落在凄清之外添了几分暖意。

我对他说:“你回去吧,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现在想好好睡一觉。”

“你一天没吃东西,饿着肚子,怎么睡得着?”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我在外面等了你一天,没见你走出来,也没见你房子的烟筒冒烟。你开门吧,我什么都不做,把东西放下就走。”

我把魔方放在桌子上,“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吃。”

他轻声说:“你想让我破门而入,是吗?”

外面的风很大,卷着细细的黄沙。我打开院门的时候,看到穿着黑色风衣的凌靖孤零零地站在萧瑟的秋风中,好像一株挺拔的树。他本就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只是此时的画面太冷清,就连他挺直的脊梁,都有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我熬了粥给你…”他手上拎着一个保温饭盒。

我主动接过来,“谢谢你,还有事吗?”

回应我的是无边的沉默,半晌后,他淡淡地说:“没了,我父亲病了,我要接替他的工作,明天还要上班,不会再来烦你。你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吃饭。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特别单薄…”

“我会比别人更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用费心。”

有风吹过来,卷起院子里残破的秋叶,那声音好像蚕吃桑叶,沙沙作响。

“那就好,我走了,这里风大,你进去吧。”

他转过身,我一手抱着饭盒,用另外一只手去关院门,他却在夕阳下回过头,“小夏,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认识这么久,除去昨晚那次不算,我只带着你在外面吃过一次饭吗?男人愿意跟女人吃饭是一回事,但是亲手做东西给她吃,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以为你会懂…”

我抱着那个饭盒,盒子上好像还有他的体温,看着他凝视我的眼神,忽然觉得手上的东西似乎有千斤重,重得我几乎要承受不住。

“从昨天到现在,我只想告诉你,我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从来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更没法心安理得。我真的很难过,这些日子只要我闭上眼睛,都是那个被我掉在地上的水杯,还有你捂着嘴,血从你指缝间流出来的样子,反反复复…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想有什么用?可是每天晚上看到的还是那些。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那天早上我端着早餐去你房间的时候,我克制一些,忍耐一些,别那么冲动,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是不是还能挽回点什么?可惜,只能是个梦了,我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

他苦涩地笑了笑,好像一夜没睡,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失落。

我静静看着,在心里问自己,眼前这个灰色暗淡,期期艾艾的男人是谁?我几乎不认识他了。

我放低声音,缓缓地说:“凌靖,这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是故意让他难受,但他的痛苦对我毫无意义。我对他没有期待,也没想过可以挽回什么。所以他愧疚也好,心疼也罢,他追不回时间,我吐出去的血也收不回来,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伤害,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任谁都无法逆转。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笑一声,“是啊,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在意。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天早上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推开你房门的?我端着做好的早餐,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没勇气走进去,一直在想该跟你说什么。你哭了,我该怎么办?你不理我,我又该怎么办?我甚至还想,如果你能让我娶你,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对你好。可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求我送你下山。你知道吗?听你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我知道,你不说恨,甚至不说怨,是因为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可笑的是,我还以为自己在你心里有点位置。过去这两个月,我一直不敢见你,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怕你恨我,真的很怕。我在美国的酒吧喝醉了酒,被人打劫,差点横尸街头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怕过。但是现在,我倒希望你恨我,起码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一个路人甲。可你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说…”

我默默看着他,这一刻,向来谈笑风生、巧舌如簧的凌靖,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那个平时温润如玉却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无情讽刺我的男人,竟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用乞求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他在等我跟他说些什么,哪怕说一句“我恨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哪怕这样也好。

可我一直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这一刻我忽然懂了,沉默才是最剔骨削肉的刀。没有怨怼,没有仇恨,无所谓原谅。那个对不起你的人,你只是轻轻放过,从此变成路人,没有惦念,不再回望,让他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中。这种看似原谅的淡漠,才是最绝望的惩罚。

可他毕竟是个理智的人,偶尔的失态只是须臾,几秒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八风不动,理智从容的凌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