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这个世界的爱情是千姿百态的。有些人的爱需要理由,而有些人的爱就是没有理由。你说不清你为什么会爱上那个人,可是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那样的机缘之下,你一眼看到了那个人,这一生就只有他。

但问题是,我不认为凌靖真的爱我。

不过,同样是由“第一眼”建立起来的感情,我却相信文昭,不仅因为相处时间长短的差距,让我觉得文昭的爱有依据,而凌靖所谓的爱太虚空,也是因为我终于看清,他们从骨子里就是两种人。

文昭是那种单纯到底,也固执到死的人。对他来说心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倘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人,又爱上那个人,就会全心全意,然后就是无止境的付出。对方高兴,他就高兴,对方难受,他比对方更难受。

可是凌靖,却是爱自己胜过一切的人。对他来说,所谓的喜欢就是索取,所谓的爱就是占为己有。他只会“爱上”一个可以满足自己的对象,一切都以自己的喜好出发,自动忽略对方的感受。说到底,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一个付出,一个索取,这两者之间本质上就是不同。

想到这里,我深深叹气,想起凌靖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又是深深的不安。

自从凌靖出现之后,似乎一切都不对了。当然,我跟文昭的问题是早就摆在那里的。凌靖就像一个时间的推手,加剧了事态的发展,让我无法再将头埋在沙子里,当一只胆怯又自欺欺人的鸵鸟。是的,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的暴露,只在于时间的早晚。这个道理,我早该知道。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想起刚刚把它缠在文昭的腰上,那串金色的铃铛衬着我雪白的脚踝和他小麦色的皮肤,那景象是说不出的妖娆。随着他的动作,铃声悦耳,配合我们缠绵的呼吸,然而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怎么都有种凄清的味道。

很简单的礼物,一个男人却将自己全部的爱意灌注在里面。其实这么多年,他对我的态度固然霸道别扭,偶尔使出的小手段甚至幼稚得有些可笑,冷言冷语也曾让我心痛难受,可他对我的感情,我何尝怀疑过?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能承认罢了。甚至有时候会骗自己,不自觉就把他往“坏”里想,然后再自欺欺人地认为,就此有了继续怨恨他的理由。

三年了,真的够了,已经到了该坦然面对,把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说清楚的时候。

我想,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对我的这份心意,终究不是假的。

他是爱我的,这种感情,绝对不是假的。

这么想的时候,我似乎又充满了力量。

怎么都睡不着,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一晚上,正想上楼,放在客厅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很准时,不用想也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我筋疲力尽地拿起手机,没等他开口就说:“韩少爷,我今天心情很差,不想说话。你想问什么,想骂什么等明天吧,我让你问个够,也骂个够,好不好?”

“我…”他好像要不依不饶。

我又说:“你跟夏荷的事的确让人遗憾,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牵牵扯扯?到了今天,还有意义吗?你说你爱她,可是她的一生都被你毁了。你曾经把她捧到天上,将她推下深渊的时候也没有半点手软。你不能还一个公道给她,你也不能把她的手接回去,你更不能让她的眼睛复原,你曾经是她最爱的人,可是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但你起码可以还一个安静给她,这才是她的心愿,也是她目前对你唯一的要求。”

我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一口气说完,感觉舒服多了。

韩棠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对我说:“上次我心情不好,这次不过是想跟你说一声抱歉,你凭什么每次都把我骂得跟孙子似的?你是不是以为有文昭护着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脚上的铃铛,“我当然不会这么想。韩少爷手眼通天,这里虽然不是你的地盘,可制造个意外也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无凭无据,文昭又能拿你怎么样?当初他看着你打我都不敢管,不是他不心疼,而是不让你出了这口气,他不知道你以后会把我怎么样。文昭就算再有本事,他也管不到你,这个我心里清楚。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难道我又触到你的痛处了?不会吧,你当年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剁掉一只手都能无动于衷,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很好的。对了,我听夏荷说,当时她那只手上还戴着你们的结婚戒指,那只戒指最后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吧?”

我记得上次见到韩棠的时候,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如果我没猜错,链子下面应该就是那枚染过血的婚戒。

他把它从唐晚那里要回来,显然要耗费一番不小的心血和口舌。

他那一刻表现得该有多深情?只怕连心狠手辣的唐晚在嫉妒之余,都不得不为这个男人折服。谁说这个男人薄情寡义?他薄情下面的深情,又有几个人看得懂?

唐晚大约以为她懂了,或许还为自己能爱上这样一个情义两全的男人而感动不已。可是倘若有一天唐家栽在韩家手上,他韩棠会如何对待唐晚?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我叹息道:“韩少爷,文昭说你总是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是因为你睡不着。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把它摘下来,那个戒指上沾了夏荷的血,那血是为你流的,不过跟你们初夜那晚她为你流的血绝对不同,这个没什么收藏价值。你天天晚上戴着它,想着自己做过的事,你当然睡不好。”

“你…”

“怎么?又想打我泄愤?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随便找个人出气,这也算是自我减压的好方法,可惜治不好你的失眠。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这个说法其实挺对。但是前提是,你得学会放下。”

我叹了口气,“都结束了,韩棠,承认吧,你以为她没有你会活不下去。事实却是,没有你,她过得更好。”

我说的是实话。

电话另一边的人半天没动静,我正要挂断,就听到韩棠冷笑一声,“楚夏,你尽管听着,如果你不是文昭的女人,我不打你,我一枪崩了你!”

第二天早上,文昭刚起床就接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是他回答的方式很奇怪,都是单音。

“哦…嗯…啊?唉…”

我正在厨房做早餐,文昭放下电话,走过来搂着我的腰,“韩棠跟我告状,说他昨晚本来想就夏荷发烧那件事向你表达一下歉意,结果被你骂得狗血淋头,还问我到底什么时候休了你,要我必须给他一个具体时间。”

文昭说着叹了口气,无奈地问:“小夏,你又怎么招他了?气得他跟吃了枪药似的。”

我耸了耸肩,把煎好的荷包蛋盛在盘子里,“没有啊,他不是睡不着吗?我只是给了他一些合理建议,是他自己心虚,当然句句听着带刺。”

文昭狐疑地瞅着我,“真的?”

“真的。不信你问问他,我哪句话骂他了?哪句话不是为了他好?”我把刚切好的火腿塞进文昭嘴里,他边嚼边说:“这个…他倒是没说出来。”他吃完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有点担忧地说:“不过你以后可真的别再惹他了,孩子那件事他可一直没放下。韩棠做事有自己的路数,他不是每次都听我的,我也不是每次说话都有用,我说真的。”

我叹了口气,用餐巾纸给他擦了擦嘴巴,这个少爷亲人之前也不擦嘴,弄了我一脖子油。

“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做,只是再那样继续害他,我有点于心不忍。”

文昭奇怪地看着我,“你一直都在帮他,怎么说是害他?”

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里,“我昨天才是帮他,之前都是在害他。当你知道一个人已经泥足深陷的时候,你不拉他出来,反而还要推他一把,这就是害他。”

文昭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看了他一眼,“因为我小气,谁叫他打我。打女人的男人,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值得原谅。不过这段时间看他那么半死不活的,我也够了。所以,就这么算了吧。我如果不提醒他,让他这么沉沦下去,又熬夜又酗酒的,他早晚猝死。”

文昭上下打量我,“看不出来,你还挺坏的。”

我承认得理直气壮,“那当然,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嘛。”

文昭笑了,帮我把早餐摆在桌子上,“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也真有意思。韩棠不是那么容易动怒的人,可每次都被你气得跳脚。你平时的脾气也挺好的,偏偏就跟他过不去。你们这是不是就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

“呸,他那种人才,我躲还来不及呢,谁要跟他聚?”

韩棠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我们两个坐在椅子上吃早餐,我看着坐在对面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的文昭,想了想,最后还是小声问:“文昭,你晚上有空吗?”

他从报纸上抬起头,“今晚?今晚我要回家吃饭,之前跟你说过了。”

“哦,是啊,我都忘了。”我悻悻地说。

他有点担心地看着我,“小夏,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其他的事?很重要吗?”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咱们明天再聊。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文昭看着我,表情困惑,可是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喝完杯子里的牛奶,亲了我一下,就开车走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车开出小区门口,心想,再等一天吧。明天,明天晚上我就跟他坦白一切,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然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白天给一个品牌的牛仔衣拍广告,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捧着矿泉水一口一口地喝,坐在我对面的Ben小心翼翼地问:“小夏,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是这瓶水跟你有仇?你怎么喝个水也跟灭掉杀父仇人似的?”

我这才发现,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被我捏得变了形,我叹了口气,好像在跟Ben说,又像在对自己说:“Ben,我心里很乱。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有些话在心里存了很久,可是到了该说的时候,偏偏没有勇气。可笑的是,明明做错的人不是我,可现在担惊受怕的却只有我一个。”

Ben摸了摸我的额头,关心地问:“小夏,你没发烧吧?怎么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拨开他的手,看着那张阳光下的俊朗面孔,发现没心事的人真是幸福啊,忍不住叹气,“听不懂就算了…对了,我听说你过几天要去法国拍片,那你的春假不是泡汤了?”

“没办法,工作第一。你呢?假期怎么安排?如果不是非得跟家人过节不可,要不要跟小米她们组团去三亚度个小假?咱们这儿冬天太冷了,听说那边天天都是大太阳,你们女孩子到沙滩晒晒太阳,驱驱北方的寒气也不错。”

我摇了摇头,兴致缺缺,“不了,我自己还有烂摊子没收拾,哪有那份闲心?”

我转过脸看着Ben那张阳光一般明朗的脸,他坐在那里,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好像矿泉水一样透明,真让我羡慕。

我忽然心有感触,有点伤感地问:“Ben,如果有一天我们失散了,我该怎么找你?”

他好笑地看着我,“怎么会呢?”

“如果是真的呢?你知道,意外每天都会发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天灾人祸,人海茫茫,数十年之后,我们的样子都变了,到时候怎么相认?”

他低头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我这里有颗痣,如果我们失散了,你就凭这颗痣找我。”

“你会不会不记得我?”

“不会。”

“会不会嫌我又老又丑?”

“不会,你来找我,我把你当女神供着。”

我们两个一起笑起来,引来无数人侧目,这种默契真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

笑够之后,Ben担忧地看着我,“小夏,你怪怪的,脸色特别不好,做事也心思恍惚,你不会真有什么事吧?”

我愣了一下。圣诞节那天,文惠也问过我,最近的气色怎么这么差?文昭倒是神采奕奕的。我们两个人竟然会此消彼长,这也算是一件奇事。她不放心,临走的时候还背着文昭塞给我一张名片,让我有问题就去找她,看来“相由心生”这四个字还真是有道理的。

我堪堪一笑,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没什么事,我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没有就好,我可不想从法国回来之后真的见不到你了。话说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在那边应该可以自由活动一两天,到时候买给你,多贵都没问题。”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Ben,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这样不好的,我有男朋友了,他会揍你的。”

Ben差点被水呛到,递给我一个“你真不害臊”的眼神,“谁爱上你了?男女之间就不能有正常友谊了?你这个脑袋一天都在想什么啊?”

我喝了一口水,讪讪地说:“说得也是…”

我知道,不是Ben有问题,是我自己有问题。自从凌靖那件事之后,除了文昭之外,有雄性动物稍微对我表达善意,我就像被人踩了七寸一样,马上弄得自己风声鹤唳。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心防是由伤害筑成的。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Ben,你这次的欧洲之行在公司不知道招来多少嫉妒,礼物就免了,你好好干。以后你当了国际名模,我才能相信‘天道酬勤’这四个字不是骗傻子的。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你就是我们的阳光,我们的希望,我们绝境中的生命之花…”

Ben拍了拍我的肩膀,“楚夏妹妹,别跟我矫情了,你手机响了。”我从衣兜里掏出电话,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是文昭打来的,声音有点急,“小夏,你什么时候收工?”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裤子拍完了,还差衣服,怎么也要三个小时。你该不会要来接我下班吧?”

“这个…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吧,我妈妈想见见你。”

哐啷!我手里的矿泉水瓶掉在了地上。

我打车到文昭在电话里说的那家法式自助餐厅,还没到门口,远远就看到他单手插着裤袋站在台阶那里,正向马路两边张望。

我从车上下来,他迎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忘了。

文昭温柔地笑了笑,贴在我耳边说:“不用紧张,我妈妈人很好,你们一定谈得来。”

走进餐厅,用餐的人不多,光线朦胧,气氛高雅,偶尔有客人在音乐里小声交谈,除此之外,只能听到金属餐具相碰的声音。

我跟着文昭走到角落的位置,一位优雅的妇人笑着站了起来,礼貌地对我伸出手,“楚小姐,你好,我是文昭的妈妈。”

我轻轻握住那只保养极好的手,感到脸上每一块肌肉都不像自己的,“阿姨,您好,我是楚夏。”

文昭扑哧笑了,拉着我坐下,对自己的母亲说:“她平时不是这样的,见到你太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