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个人枯坐到天亮,看着窗外晨曦微露,从暗淡灰白到天光大亮,金色的阳光照得我周身绚烂。

我总是想起跟文昭在疗养院的那段日子;想起我们说过的向日葵;想起我们永远不能实现的澳洲之梦;想起他像一只濒死的小动物握着我的手;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话;想起他那么富有却跟我一样身不由己;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时候,他那句无声的“不要哭”。

想起他过去曾经问过我——这么多人。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么多人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死了,就看不到你了…

我总是在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

凌靖那天说,会等到我伤好的那一天,如果他当真不是在跟我开一个恶劣的玩笑,这就如同一个“缓刑期”,给我一个弹性时间去接受那个事实。

但我的伤总会好的。

我记得那天是四月九日,距离那场事故发生三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失踪了九十多天,没有人来找过我。

那时我的身体虚弱无力,可意识还算清醒,还能记得自己如何被人带回那家远离市区的私立医院,如何在医生的指示下做了全身检查,我的主治医生又是如何向凌靖交代,说我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做比较轻微的运动,但彻底恢复元气起码要小半年。

当天晚上,凌靖把医生开的止疼药放在床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一颗心憋疼得难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没想清楚抬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没动。我又扇第二个,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噩梦没有来临之前,你总是觉得它那么遥远,遥远得像永远都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自己的痛感神经还够不够长,能不能挺到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但我知道,我早晚还是会痛,刻意延后的痛苦就像信用卡的欠款,拖到不能拖的时候,它会要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我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如果我此刻果断地放弃生命,是不是可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是我想活着,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活着。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死得不清不楚。凌靖对我说,一切结束后,他会给我一个交代。可是欠我交代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月光很冷,他的汗水滴在我脸上,炙热的嘴唇烧灼着我的皮肤。他的吻很轻,动作却强劲有力,我感到自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被他用利刃一刀一刀削成薄片,这种感觉犹如凌迟,死不了,却是活生生的千刀万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向所有可以见到的人求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为什么我明明身在都市里,却如同走在一片荒凉的沙漠中?为什么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知道我在经历什么,可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让我这么绝望?

我一直以为,在最后那一刻,会有人来救我,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英雄破空而出,拯救弱小的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一天天地等,一天天地盼,一直盼到了最后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我想起那串铃铛,文昭亲手做的礼物,我将它遗失在那场车祸中,终究变成了一个恶毒的诅咒。我跟那个秦淮河边的女人一样,得到了同样的命运。但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我被人这样对待,我的价值又在哪儿?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太阳总会升起来,明天总会来的,一切都会过去,只要生命还在,总会有新的开始,会的,会的,会的…

但我没法制止自己去回忆,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当我又一次想起文昭曾经在一个失控的夜晚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死”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有想死都死不了的时候,而这样的伤痛,我需要多久的时间,需要几个轮回才能淡忘?

凌靖用手指一点一点擦掉我眼角的泪水,对我说:“你就这么不愿意吗?我到底有哪里不好?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爱你。可能你还是不信,但我真的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了。我在美国那段时间,每个女朋友都有你的影子,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我明明只见过你一面,怎么就是忘不了?在那之前我跟你一样,也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认为那种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遇见你之后,我什么都信了,可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当年连见你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逃…”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脸埋在我的颈窝上,“我不是没想过成全你,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认我是一个小人,我没那么大度。这个世界会有人为了成全别人的爱情而牺牲自己,但那个人不是我。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我的爱又比谁少?我对你怎么样,你是不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说他孤独,他需要你,我就不需要吗?我们是在同样的环境长大的,谁又比谁更好受?早知道你会爱上他,当年我就不该走。如果我不走,我们今天又会是什么样?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不可能了。”

他吻了吻我的手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你陪我一段时间,让我做一个梦。等梦醒了,我就让你走。我说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可是小夏,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开始到现在,你是不是真的从没喜欢过我,一点都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有还是没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事实正如他所说,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凌靖的确说到做到,他没用暴力伤害过我。可是,就在那栋别墅的那个房间里,我的灵魂却将“心如死灰”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舔透了。

起初我以为他要的只是一晚,这一夜过了他就会放我走。很快发现,我错了。我开始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然而哭是没有意义的,后悔同样没有意义,时间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没再碰过我,可是每一个夜晚,我都在这个男人怀里瑟瑟发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他的身体很热,我却很冷。寒冷让我异常敏感,我能感觉到他贴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一次轻轻的拥抱,都犹如万剑穿心,犹如水深火热,犹如在地狱中走过一遭。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了活命而苟延残喘,付出这样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我开始记不住时间,记不住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记不住自己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睡过觉,开始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距离,每天活在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那段经历无法释怀。我的身体没有受到迫害,灵魂却遍体鳞伤,我不敢看任何有暴力情节的电影,无法面对任何与自己情景相似的镜头。我不敢让任何熟悉和不熟悉的异性靠得太近,甚至不敢听别人说一句重话。不管外面太阳有多大,阳光有多足,我总是觉得冷,那种寒冷渗入骨髓,像茧一样包裹住我,细细密密渗透我每一寸皮肤。

回到家之后,文昭不止一次问我:“小夏,你怎么总是缩着?”

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说了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最深的夜里,无数次对着黑暗伸出手,希望有人能将我从那些噩梦里拉出来,或者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变。可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偏又那么的真实,我哭不出来,也醒不了,每次午夜梦回,连在最炎热的夜晚都冷得发抖。而给我带来这一切的男人,在那段时间,在那张床上,每天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可他所谓的爱又是什么?我看不懂。到了最后,或许只有两样东西可以证明他的爱情,一样是生死,一样是时间——幻灭与永恒。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看着凌靖贴在我肩膀上的侧脸,我也会用心去想,从开始到现在,这个男人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

平易近人的谦谦君子?才华横溢的摄影师?出身将门的青年才俊?无话不谈的知己?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知道我从没爱过他,但我真心实意地信任过他。我接触社会太早,成长得太快,见识过太多人性的丑陋,这一生可以交付出去的信任委实不多,凌靖算一个。他曾经实实在在地给过我帮助,也扎扎实实地给我上了一课。

以前在外面讨生活,很多人夸我聪明懂事。其实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碰到更聪明的人。此刻我遇到了,跟凌靖相比我就是一个傻子,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清楚。

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比如我心里一直挂念的那个人,他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比如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真爱和永恒?

四月二十四日,在我后半生的回忆中,我一直记得这一天。或许是应了那句话,凡事有得必有失。

那天,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永无止境的等待和煎熬,趁护士没留意,从二楼跳了下去,下面是草坪,我磕在土块上摔伤了脖子。那时凌靖不在,她们不敢告诉他,后来发现我不但看不清东西,连手和脚都是又凉又冷,意识到问题严重,才通知了屋子的主人。

凌靖是天擦黑的时候赶回来的,那时我已经在床上躺了近八个钟头。他走到床边看了看我,就吩咐人找来一个担架,把我从床上抬下来,送进了医院。

经过诊断,确定我是颈椎第四节和第五节交接的地方向右移位,错位的骨节已经压迫了神经。医院的骨科主任考虑到受伤部位的复杂性,权衡之后决定先采用保守治疗,如果实在不能缓解,再考虑动手术。

在病房里,凌靖一直握着我的手,偶尔在上面掐一下,问我有没有感觉,会不会觉得疼。

他的声音温柔,表情平静,如同初遇时那般风度翩翩,端方静好。然而那是一张空白无内容的脸,他看着我,就像看着屋里的一个物件、一盆花草。

不过…比他的眼神更让人恐惧的是我的手,我那时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医生说,这可能是瘫痪的征兆。

我静静地看着凌靖,我记得他过去说过,他要么不爱,爱了就要那个人的全部。能得到他的爱,也以同样的爱回报他,或许会幸福。可这种极致的爱背后是什么?

是爱欲其生,恨欲其死,倘若绝情,便是冷寒入骨。

“让我见见他,求求你,求求你…”我对他说,可是那声音太小太微弱,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于是我不断地说,不断地说,艰难地将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我希望这个聪明绝顶的男人,单凭口型也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用眼神恳求他,开始放肆地流泪。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已经被他毁了,永远地毁了,也预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将因为这个男人而变得不再圆满,可我不想再跟他计较什么。

如果我再也站不起来,如果我的生命只到这一刻,如果不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我计较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曾经以为一生还有那么长,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其实根本没有,从来都没有。就像那天晚上,文昭贴在我胸口上,我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是那么一下,所有的机会,所有的幸运,所有可以圆满相守的可能,在瞬息之间就化为乌有。

什么是命?这就是命!我过去不信命,也不认命,可现在什么都认了,什么都信了。我不想说恨,太浪费力气,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我没有时间虚度,我只想见他,我只想见他,哪怕一面也好。

凌靖好像没看懂我在说什么,从自己的裤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上,是那串铃铛,有几颗已经被压得变了形,还有些红色的东西染在上面,我想不起那是什么,却被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神经。

这件曾经让我爱如生命的礼物,我以为已经在那场惨烈的车祸中丢失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紧紧抓住它,就像抓住自己一直紧握不放的生命和无法掌握的人生。

凌靖还是那样看着我,空白无物的眼神,几分钟之后,抬起手顺了顺我鬓角的碎发,慢慢红了眼睛,“我离开这么久,就是帮你把这件东西找回来。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我已经打算成全你,让你回去找他了。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连一天都等不了?”

第二天下午,我戴着颈托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床边,此刻正是黄昏,他逆光坐着,身后是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那是我见过最壮烈的火烧云,血一样层层叠叠的颜色,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我慢慢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牵动了错位的骨头,但我没有放弃,执拗地要完成这个动作,开始是针扎一样地疼,接着所有的痛都一起涌了上来,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疼,但我没有哭,到了最该哭的时候,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文昭却哭了,他轻轻拥着我,好像我是浮在海面上的泡沫,稍一用力就碎了。我恍惚地看着这个拉着我默默流泪的男人,直到他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我才敢相信,这一切原来不是幻觉,都是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你,对不起,对不起…”他握着我的手哭得像个孩子,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不是朱丽叶,他也不是我的罗密欧。我们的故事从来就不是这样讲的,可我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命如草芥谨小慎微,一个穷其半生都不快乐,我们在寒冷的夜晚像小动物一样彼此依偎,不过希求那点可怜的幸福,却被人逼到这种地步。

我伸出手搂住他的背,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在他手心里写字,他却慢慢合上我的手,用泪湿的睫毛碰了碰我的额头,“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慢慢说。”

我看着他在逆光中的脸,点点头,轻轻合上眼睛。

第七章:心似牢笼,囚我终老

我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这座城市早已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而我跟文昭的记忆,还停留在年初的那个冬天,停留在那场惨烈的车祸之前。

那时我在医院已经做了三周的牵引治疗,医生说我运气不错,当时伤得那么重,如今复位的效果却很好,照此下去,不必动手术也应该可以痊愈。

那段时间我一直被病痛困扰着,先是车祸,然后是颈椎移位。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身心俱疲,甚至有些麻木不仁。我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撼动我,但是听到那个消息,整个人还是被震颤了一下。

文昭告诉我,凌靖已经向公安机关自首,承认自己在四年前因酒醉后行为不当导致一个十八岁的女大学生坠楼死亡,死者的名字叫叶柔。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沉默地看着我。那些往事在我们之间早已不是秘密。从我出车祸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想必精明干练的文夫人早就向自己的儿子揭了我的画皮,把我每一根骨头都扒开,五脏六腑都摸透了。

那些发生过的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因为我的病,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深谈。他顾念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多日来忧心忡忡,对那些问题更是避之不及,但并不等于他不清楚。

“他现在怎么样?”

“被羁押在看守所,那个女孩当年被认定是酒醉后失足致死,属于意外死亡。他自首之后,事件的性质就变了。但能不能正式立案,还要看公安那边的审查结果。”

我定定地看着他,这个消息太突然,让我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停了一会儿才问:“他是公众人物,这么大的事,媒体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走之前做了安排,而且因为顾忌到他父亲和伯父的身份,媒体就算收到风…也不会爆料出来。”

“原来是这样,也对,他做事向来周到。”我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肩膀上的披肩,今天的阳光很好,但我还是觉得冷。

文昭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半俯下身子,“小夏,我们…”

“我想见他,能帮我安排一下吗?”我空洞地看着他,“我现在很乱,很多事情我都没弄清楚。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话,好不好?”

文昭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点头说:“好…”

因为这个案子还在审查阶段,根据法律的规定,被羁押的犯罪嫌疑人在法庭没有正式宣判之前,家属不允许探视,但是律师可以。所以三天之后,我以凌靖的“辩护律师”的身份在看守所的高墙之内见到了他。

而在同一天,我从文昭那里得到了消息,当年处理这个事件的辖区分局已经正式立案,也就是说,因为凌靖的自首,四年前那件不起眼的意外死亡事件终于被翻出来重新侦查,并且正式进入刑事诉讼阶段。

以前听人说到看守所,总以为这里不是深牢大狱,环境相对宽松,不会给人太压抑的感觉。

可是当我走进看守所的大门,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警,足以隔绝视线的高墙,锈迹斑斑的铁丝电网,高墙上的长明灯,还有几只牵在武警手中体型庞大的警犬,森冷的感觉登时扑面而来,渗透我每一个毛孔。

身在铁狱高墙之内,似乎连空气都是凝滞的。这种心理上的震慑,被剥夺自由的现实,或许比眼前的环境更让人畏惧。

自由就像空气,你平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它被剥夺的时候,你才知道它的可贵。

同行的人帮我办好手续,没有再跟进来,我在会见室里等了大约十分钟,才见到我的“当事人”。凌靖穿着看守所的橙色马甲,在管教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在我的对面坐好,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有机玻璃,一时之间竟是相顾无言。我看着他马甲上印着“×看”的字样,心里涌起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他吗?

他说一切结束后会给我一个交代。这就是他的交代?

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连陪同的警员都对我们露出疑惑的眼神,凌靖才拿起挂在旁边的直通电话。

“你的伤好了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我们同时脱口而出,相视一眼,又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