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求求你,帮帮我…”我蜷在翻倒的车后座上绝望地说。

我该庆幸他是个好人,又或者是老天垂怜,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没有丢下我不管,而是回头拿出放在车座下面的扳手,大声告诉我抱住头,退后一点,然后用力砸碎了车窗,将我从那堆即将爆炸的废铁中拉了出来。

前后不过几十秒,对我来说,却像一个生死轮回那么长。

那个年轻的司机拖着浑身是伤的我跑了大约五米的距离,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冲击之后,我们两个倒在地上,再次回头,已经是火光冲天。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那场大火,好像将半个城市的天空都烧红了。

人潮慢慢向我们聚拢,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叫救护车,有人好心询问我们的伤势,更多的人在议论纷纷。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个好心的司机扶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大声地喊着:“姑娘,你要不要紧?你要不要紧?”

我想说什么,刚开口就有一股浓稠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耳边有人在叫,人潮更加骚动,而我眼前的天空慢慢变成了暗红色,接着是黑白色,最后…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

我们遭遇的是一场严重且不同寻常的交通事故。我记得那天是一月七日,天气很好,这座城市阴郁了很久,而给我带来灭顶之灾,并且改变了我半生命运的那一天,居然是一个晴天。

关于这场严重的车祸,相关部门经过调查,证实事故原因是一辆返城的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在三岔路口撞上了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由于雪天路滑,货车冲击力又过大,出租车整个被掀翻后,又被撞出十几米才被防护栏截住。

我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断了多根肋骨,有一根断骨在逃生的时候斜插进肺里,胸腔、腹腔都有大量积血,右肾、胰、脾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医生说,我的腹腔就像一个被摔烂的西瓜,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而拼命救我的那个小司机在被送到医院之后,才发现有严重的颅内出血,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整个事件除了我和出租车司机,没有其他人受伤。

关于这场事故的责任鉴定,货车司机是绝对的过错方,被检察机关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刑事责任。但他认罪态度良好,事故发生时积极参与抢救,事后又补偿了大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给伤者家属,求得了小司机的谅解,所以即便判刑,法院给的刑期也不会超过三年。

我在加护病房里醒过来,精神恍惚地听着身边的人对我讲述这一切,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有半个月,而我在这间设备精良的加护病房也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四天,换句话说,我是在鬼门关生死徘徊了十四天。

有人花钱买命,事后又只手遮天,抹去了所有的痕迹,我心里清楚。但这场事故的起因,权威部门已经给了官方说法,就此盖棺定论。我这个躺在病床上喝口水都需要别人帮忙,连呼吸都感到痛苦的伤者,对这个结论根本无力反驳。

我不想也没有能力去追究什么,只是内疚自己连累了那个小司机。幸而老天有眼,没让一个热血的年轻人因此横死街头,也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没有变成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文昭能来看看这个被撞得几乎支离破碎的人。

或许那些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那些苦涩的前因和无法回头的往事,我还是希望可以经由我的嘴来告诉他。

他终究是爱我的,他会听我说,我们曾经一起苦熬过那么艰难的时光,即使那个真相再怎么难以面对,他也不会丢下我不管。这是我最后残存的希望。

可是从我出车祸到现在,除了向我讲述整个事故处理经过的凌靖,还有那些照顾我的医生和护士,谁也没来过。

起初我以为文昭是被家里人绊住了,一时半刻无法脱身,但他总会来的。

我躺在病床上,等了一天又一天,麻醉的药效过了,疼得汗水洇湿了床单,漫长的治疗让我在清醒时都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只有想到文昭,我才有勇气睁开眼睛,可每一次睁眼,都是失望。

我心急如焚,好像一个被与世隔绝的人,活在今生和来世之间,却是生无来路,死无去路。可越是心急,伤好得越慢,虽然从加护病房回到了普通病房,情况也是反反复复,大多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任人摆布。

内伤加上外患,让我寸步难行,稍有动作就疼得没法呼吸,偶尔还会咯血,经常是话说不到几句就昏死过去。

我不止一次想,我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又这么难熬,每天过得生不如死,到底有什么意义?可是,老天既然没让我死,我就只能活下去。而且我还没见到文昭,我怎么也要活下去。

等我的状况稍好,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的时候,我已经在普通病房又住了一个月。

我彻底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护士帮我联系文昭。可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口径一致地告诉我现在不宜操劳,也不适合见任何人。就算我再三请求,也无人理睬,更没有人帮我联系我的朋友或者家人。而我也到此时才发现,我所在的这家医院,根本就不在市区。

我到底在哪儿?又是谁把我送到这儿的?自从我住进来之后,除了医生和护士,在我所住的病房区,我甚至没见过其他病人。

最奇怪的是,我是那场车祸的伤者,也是受害者,可是从来没有警察和交通部门的人找我询问那场事故的经过。不知不觉之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把我遗忘了。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刚刚恢复正常思维和语言能力的我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被软禁了。

时间转眼到了三月初,我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终于可以下床活动。整个新年我都在病床上度过,当我坐在轮椅上,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对“劫后余生”这个词又有了全新的体会。

随着我身体的好转,我被人从医院转移到了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我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当我的主治医生向他的金主交代病人可以回家休养之后,我一觉醒来,已经被安置在这栋别墅中的一个房间里。

这间房间显然早就被人布置过,等同一个大型的病房兼急救室,医疗设备一应俱全,值班护士在隔壁的房间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就跟那家医院的情况一样,她们只负责照顾我的身体,对我的求救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凌靖推着我在花园里晒太阳,北方的三月,冰雪消融,太阳虽然有了暖意,但风还是冷的,真正的春寒料峭。我穿得很厚,但很久没活动,难免气血不顺,被风一吹,腿就刺痛得厉害。

他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在我的腿上,“冷了吧?要不我们回去?”

我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第N次很诚恳地对他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是非法禁锢。凌靖,你是不是疯了?”

他笑了起来,把大衣仔细盖在我腿上,“自从你有力气说话,你就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都说了半个月了。小夏,你累不累?”

看着他雷打不动的笑容,我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

从我有力气说话开始,我就对身边每一个人说,我被软禁了,需要他们的帮助。每一个被我求助的人,无不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笑着嘱咐我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照顾我的护士甚至还十分感慨地告诉我,凌靖对我到底有多好,在我重伤期间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在加护病房昏迷了十四天,他就在外面守了十四天,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听她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眼前的一切都荒诞得如同一场戏,根本就不像真的。

我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女主角,被人扔进了一个诡异的空间。周围的人全部是别有用心的“疯子”,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人。我惊恐地四处奔逃,想找到一个出口逃出生天,却发现自己势单力弱,根本无路可逃。

以前只听说,这个世界有钱才有自由,那一刻却真实地感觉到,原来有钱,还可以买走别人的自由。

凌靖不但买走我的自由,还让我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我行动不便,求告无门。出现在我视线内的每一位医生、每一个护士,都把我当成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可让人最绝望的是,他们根本知道我是正常的,却没人理会我的求救。凌靖的笑容始终如初,温柔和煦,对我这个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能忍,真正的君子风范,我却越来越看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含义。

这世上最大的恐惧,除了死亡,就是未知。而死亡之所以恐惧,也是因为未知。

我的恐惧随着身体的好转一天比一天加深,可让我感到恐惧的不仅是凌靖,还有文昭。

从我出车祸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天了,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究竟是找不到我,还是根本就没有找我?

我的心越来越慌乱,多年朝不保夕的生活,让我对临近的危机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凌靖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相反,他做每一件事都有非常明确的目的。

他把我软禁在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室内之后,他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回床上,随口问:“晚上想吃什么?”

我再一次试图跟他讲道理,“你让我走吧,已经两个月了,就算文昭不找我,公司的人也会找我,那款网游的宣传活动还没完成,我就这样消失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没人知道?”

“医生说你现在要多吃些有营养又好消化的东西,不然你的胃会受不了,燕窝粥怎么样?”

又来了,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如此,我们两个就是鸡同鸭讲,对话根本就不在一个频率上。我真的急了,“凌靖,让我们开门见山好不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我关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他顺了顺我的头发,“你好好休息,晚餐好了,我来叫你。”

“凌靖…”

“你放心,就算我想干什么,也要等你的伤全好了才会做。”

“你…”

“还有,这里距离市区很远,外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为了不打扰你休息,所有的通信设备都被掐断了。至于文昭,估计你也猜到了,文家已经查到你的身份,才会对你痛下杀手。他现在也很麻烦,正忙着应付自己的家人,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还顾不上你。就算他能摆脱他那无所不能的父母,我藏的人,他也未必找得到。这些事情我一次跟你交代清楚,也省得你再伤神。现在你知道自己没退路,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快点把伤养好。”

他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得到我想要的,就会放你走。”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绝望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些日子让你害怕的,担心的,不就是那些事?你怕得晚上连觉都不敢睡,可是这个房间没什么东西能让你拿来防身。小夏,现实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没有选择。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不再吃药,不配合治疗,让自己的病情开始恶化。但你不会那么做,你没那么脆弱。你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医生说你的求生意志非常强。他们打开你腹腔的时候,发现你的内脏几乎都撞碎了,里面的腹压把血冲到几尺高,可这样的伤你居然也挺过来了。他们以为你是为了我,在你没醒之前,每天在我面前赞美我们的爱情,被他们说得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他笑了一声,神色寻常,“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谁,是谁让你在最痛苦的时候还吊着一口气。那个人不是我,也永远不可能是我。可是现在呢?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又在哪儿?他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多?那个男人,当你一头撞上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前面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你说你佩服夏荷,但是你不能完全认同她,因为每个人在悲剧开始之前都有选择。那你自己呢?你的选择就是正确的吗?你就这么确定,你不会变成第二个她?”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站得笔直,越发显得身长玉立,却像一座玉做的雕像,冷面冷心。

我看着他那双无风无雨的眼睛,认命地说:“我没有办法确定,那些事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但我别无选择。我爱他,虽然我从来没对他说过,但是你跟我都知道,我爱他。”

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被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如果爱情可以选择,我也愿意让自己选择不要去爱他。这份爱太罪恶,也太沉重,还没开始,已经让我负担不起。可是面对文昭,我是真的没有选择。

凌靖说得对,这段时间我吊着一口气,我不愿意闭上眼睛,因为我在等他,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该死,就算我真的要死,临死前我也要见他一面,否则我死不瞑目。

“好,我理解你的别无选择。”

他又折回来,坐在床边看着靠在床头的我,“我曾经真的以为你不相信我爱你,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还短,我又给过你那么不好的回忆。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我想弥补,可你不给我机会。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不相信,你是没心思相信。我承认我没本事,没办法把他从你心里挖出去。我认输,但我跟你一样,不愿意认命。你躺在加护病房的时候,我隔着玻璃看着你,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还能活下来,该给我们这些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你跟文昭的结局我不在乎,因为我看得到。可是我们呢?就算你把我当成一个路人,我也不想到了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其实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是不是?你猜得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这样乘人之危很无耻,不过你放心,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样的交代?

思维混乱了一瞬,接着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轰地炸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温和笃定的脸,他的语气像跟我谈论晚餐一样平常,内容却像一个杀人犯在跟被害者交代什么时间了结她的性命,以及自己会如何处理尸体。

“凌靖,你现在不仅是乘人之危,你是仗势欺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当初是谁告诉我,为富未必不仁,富贵本身不是罪恶,杀人放火才是罪恶?就算之前的回忆再怎么不堪,他把那些归结为一时糊涂,我心有不甘,却也认同这个说法。因为他有他的骄傲,就算他的背景可以让他为所欲为,他的骄傲和教养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可他现在又算什么?

他笑了笑,手指划过我的脸,“对,我就是欺负你。我对你说过,如果我爱上你,你不从,我会把你关起来。”

我拉住他的手,红着眼睛说:“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

他慢慢扯开我,手指和声音一样冰冷,“我没跟你开玩笑,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

我一口气喘不过来,像一个溺水的人抓救命稻草似的又一次抓住他,“那就当我求你…你知道我没有办法。你说得没错,我死不了,我也不愿意死。就当你可怜我,你同情我,我求你…求你放过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又一次挥开我的手,似笑非笑地说:“小夏,你真可爱,可事到如今再跟我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抱住头,告诉自己冷静一点,可是我冷静不了。我看着他,眼角潮湿,对他说:“凌靖,你会有报应。”

“报应?”他侧脸笑了一声,“没错,你就是我的报应。”

在那天之后,我没再跟凌靖说过一句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事已至此,已经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眼前的情境正如他说的那样,我要么去死,要么活着。死很容易,不吃药,不配合治疗,我熬不了多久;活着也不难,只要我有足够勇气和理由说服自己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然而答案不是A,就是B,没有第三条路可选。因为可以走的路都被他封住了,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向谁求助,甚至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给我下了一个套,在我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套子的口已经收紧了。

我不知道他下套的最终用心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别说房间里没有武器,就算有把刀,我握着它,可它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用它来保护自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就像中头奖一样,不是没有,但接近于零。

用来捅死他?别说未必成功,就算成功了,他侵犯我,我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换作我弄死他,必然有人制裁我。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进监狱,去过暗无天日的生活,还要赔上一辈子的自由,这样的代价值不值得?他的命是高贵的,可我的命又比他低贱多少?

用来了结自己?死人又能做什么?不懂得爱与恨,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我没有死在车祸里,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没有死在病床上,却要死在自己的绝望里?

用来做做样子,关键的时刻以死相逼?这个男人早就看穿了我,一个女人如果被撞得七零八落都能“将就”着活下去,其他事情她就都可以“将就”。假装自杀这招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就算是真的,他当初能看着我吐血,现在就能看着我去死。

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可以选,一条路可以走。

以前看电视看小说,看到那些像我一样失去了自由苟且偷生的女人,或是以泪洗面,或是一蹶不振,或是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也不少。

我没有那些壮烈的举动,我只是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