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说:“我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既能让你死,自己又能全身而退。我就一直想,一直想,可想得越久,心里就越困惑。你对我那么好,你不是一个坏人,更不像一个杀人凶手。最重要的是,我从来没听小柔说起过你,她只跟我提过凌靖。你跟小柔唯一的联系,就是你跟凌靖的关系。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敢问你,我怕问了,你会猜到我是谁。我就想,如果继续留在你身边,我早晚有一天能查到真相。就这样,三年过去了,凌靖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现在你明白了,那三年,我为什么要那么对你,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恨你,为什么你对我冷言冷语,我也没有离开你。为什么这间公寓,你没在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我不但没跟你争取,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的名字是假的,我不敢用真名,我担心你会联想到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站了起来,对文昭说:“现在真相大白了。凌靖在看守所已经承认,是他害死了我妹妹,是他伪造了现场,也是他编了那个谎言,所有的事都跟你无关。你跟我妹妹根本就不认识,你是为了帮他才对警察说了谎。当年我以为,是他帮你隐瞒犯罪的事实,没想到,真相却是反过来的。”

我望着文昭,坦白承认道:“是我的错,凡事只看表面,随便给人贴标签。因为我妹妹一直说他是好人,我先入为主,结果害人害己。我不知道凌靖现在自首,对你会不会有影响。但是文昭…我真心希望你能平安。”

我转身想上楼,文昭却一把拉住我,“小夏,你要干什么?”

“上楼拿行李,然后回到我该回的地方。我奶奶那栋房子,社区说以后要动迁,所以我一直没卖,空置着。我现在就搬回去,你不用担心我的生活,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想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他却越抓越紧,“小夏,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你骗了我这么久,戏弄了我这么久,让我痛苦了这么久,我也错待了你这么久,你现在说走就走,那我怎么办?”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怔怔地说:“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就像我不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办。曾经我以为对的东西,原来全都错了。曾经我想坚守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笑话。曾经我以为不可能的,全都变成了可能。文昭,我现在全都乱了。我对不起我奶奶,也对不起妹妹,我对不起所有人。我以前不知道做错事是会遭报应的。你看,我的报应来了。所以你来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终于控制不住,跪倒在地板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文昭紧紧抱着跪坐在地上涕泪滂沱的我。“小夏,你别这样。让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过去不论谁对谁错,我们都别再计较了。这次的车祸,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是我们文家人对不起你。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你自己过去说过,家是一个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你原谅我,原谅我的父母,他们会那么做都是为了我。你看在我的分儿上,原谅他们,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原谅谁,又该被谁原谅。那场车祸,是谁一手操办的,我跟文昭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车祸,我不会落在凌靖的手里。如果不是文昭的父母拦着文昭,他或许不至于整整三个半月都找不到我。

可是,又是谁欺骗在先,隐瞒在后?是我,我连名字都是假的。从见到文昭的第一眼,我便心怀杀机。

所以,我能怨谁?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看起来那么高贵、那么知书达理的贵妇人,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

凌靖曾对我说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后悔。可是我真的很怀疑,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你能不能扛得住?”

全都被他说中了,我扛不住,我真的扛不住。

我和文昭之间的差距不只是钱。文昭有父母照顾,我没有。他的家人都是有头有脸的社会名流,而我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牢靠的社会关系。如果文昭把我忘了,那整个世界都会把我忘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出生或者死亡,不是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有人期待,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会受到同样的重视。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惦记。我跟小柔都是这样的人,除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彼此可以证明对方的存在。

可是现在…她们都不在了。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被文昭弄上了二楼,等我在床上醒过来,天都亮了。

文昭躺在我身边,连衣服都没脱,却一直握着我的手。我看着他的脸,忽然有种深深的不舍。

我知道,我这一生无论对错,唯有对他的感情,我从来不曾后悔过。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的每一天,也是这样。

文昭醒来之后,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我让他去洗漱,帮他准备好上班要穿的衣服,就到厨房做早餐。

等我把豆浆热好、面包烤好的时候,他正好从楼上下来。

我把早餐放在桌上,文昭走到我身后,轻轻搂住我的腰,语气里满是担忧和不确定,“小夏…”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我答应你,就让我们试一试,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这么艰难。

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一部老电影,有位老人对自己的后代说:“原谅有什么难?有的人一辈子靠原谅生活,可是他内心快乐;有的人一辈子靠不原谅生活,可是他内心痛苦。”

我也想学会原谅,可是这世上的爱恨情仇是千姿百态的,不是每一种都能握手言和。

时隔四年,褪去了最初的愤怒和悲伤。我不要复仇,我要的是公正。可是,就连这个,也是奢求。

就在我们决定重新开始的三天后,文昭在犹豫了很久后告诉我,检察院没有就小柔的案子对凌靖向法院提起公诉,以“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符合起诉条件”为由,退回辖区分局补充侦查。

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是文昭,对我的冷静十分担忧。

我不惊讶,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年有人在刑事勘查那里做过手脚,所有的现场勘查记录、痕迹检验、提取的物证,那些有可能证明小柔死亡真相的证据,已经被删改销毁得一干二净。

而法律精神是“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证词”。

因为人会说谎,但是证据不会。也就是说,一个人说自己有罪,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他说的话,他也会被判定无罪。但是相反的,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无罪,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就算他不认罪,也会被判有罪。

除了现场勘查,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我妹妹的尸体,尸体就是无声的证言。小柔是非正常死亡,如果警方定性为意外,家属对死者生命有知情权,警察局需要向家属出示法医的尸检报告。可是,就在四年前,那份至关重要的尸检报告却一直被压着不放。

我奶奶每次去办案的警察局问,他们都说报告还没到,要经过上层部门的审阅后才能给家属,让她再等等,结果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老人对相关的法律知识一无所知,可是她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向来听话懂事的孙女,怎么会跑到一个富家子的别墅里闹,还把自己摔死了?她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的,晚上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公安给的解释是:“叶柔同时跟两个富家子处朋友,也就是劈腿。结果事情败露,两个富家子都不要她了。她一时闹情绪,喝醉了跑到其中一个人的家中用自杀威胁人家,结果踩到一个酒瓶,从二楼摔了下去。这是意外死亡,谁都不想。人家也很倒霉,被你孙女骗了,房子又死过人,也不知道还敢不敢住,估计卖也卖不到好价钱。”

我奶奶说:“我孙女绝对不会干这种事。”

对方说:“现在的小女孩,为了钱什么不敢干?你知道她每天在外面都干些什么吗?你能保证她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奶奶哭得老泪纵横,无言以对。在那段时间,奶奶给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可是我那时正在南方一家小医院里住院,手机早就在之前的殴打事件中被人砸得稀巴烂。

奶奶联系不上我,自己渐渐就没了主意。二十多天之后,她在警察局拿到了尸检报告。她不会看,只是听人解释说小柔的死因无可疑,的确是意外死亡。

她本来想再等等我,可是架不住办案警员和律师的催促和撺掇。

那些人说:“如果再不火化尸体,人家那两个富家子未必愿意拿钱出来帮你办后事。是你孙女欺骗和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人家没这个义务,是听说你老人家可怜,好心帮帮你。”

奶奶没办法,终于含泪点了头。

于是就这样,他们将小柔火化了,装进了骨灰坛里,而我这个姐姐,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等我得到消息,从南方赶回来,刚一进门,从来没打过我的奶奶,迎头就是一个耳光,然后抱住我号啕大哭,不断地捶着我的后背,“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你妹妹没了,小柔没了…”

那天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到警察局去问,得到了同样的说辞。我拿着那份尸检报告请教专业人士,对方告诉我,从这份报告上,找不到半点证据证明小柔是被人害死。如果我笃定我妹妹不是酒醉失足致死,那么只能说明,这份尸检报告被人替换过。

如此精密的安排和部署,要涉及刑侦、法医、刑事技术等各个部门。无法想象,要多少人牵涉其中,才能将它彻底摁死在刑事诉讼程序启动前,将一个明晃晃的刑事案改造成一个普通的意外死亡?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瞒天过海、颠倒黑白?除了文昭,我当年想不出别人。

如今看来,做这些事的人,或许还有其他人。

我没有问文昭,当年我妹妹的案子,他到底帮忙隐瞒了多少,那些违法乱纪的行径,他们文家有没有份出头。毕竟,人是在文昭的别墅里死的,他怎么都脱不了干系,当然想尽快摆脱。

只是,事已至此,再去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凌靖是不会被定罪的。四年时间,所有可能残存下来的证据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变成了飞灰,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否则没有翻案的可能。

可新的证据在哪儿?

小柔不会活过来,为自己说话。

文昭是此案唯一的知情者,凌靖自首后,刑侦科的办案人员曾经找文昭问过话。他说,当时他回到别墅,只看到小柔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了。凌靖告诉他小柔是自己摔死的,他在慌乱之下也以为是这样。至于小柔究竟是怎么死的,他根本就没看到。

现实就是如此,就算凌靖亲口向我承认小柔是被他失手害死的,就算他去自首,法律也不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法律遵循的是正义,无法被证实的事实就不是事实,看不见的证据就不算证据。从这个角度来说,凌靖是“无辜”的。

我不相信凌靖不知道这些,他应该比我清楚一万倍。可是,他依然去自首。

为什么?

或许他就是要让我知道,这个案子早就无力回天,就算他去自首,就算他向所有人坦白,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实的依旧现实,肮脏的依旧肮脏,恶心的依旧恶心。

这就是他给我的交代。

文昭安慰我,说不起诉的案子只能说存在疑点,而不是就此判定他无罪。

我没有说话,坐在家里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

小时候看港岛的律政剧总会听到这样一句台词:“鉴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本席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无罪推定”原则中重要的一点“疑罪从无”。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充分、有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嫌疑人有罪,或者公诉方提出的证据存在疑点,那么他就是无罪。

所以,凌靖最后被认定无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情也正如我所料,大约半个月之后,凌靖离开了看守所。过了没多久,听文昭说,他去了美国。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思绪越来越混乱,没日没夜地头疼。

每天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小柔的脸,睁开眼睛,就是无边的悔恨和黑暗。枕头是湿从这个角度来说,凌靖是“无辜”的。

我不相信凌靖不知道这些,他应该比我清楚一万倍。可是,他依然去自首。

为什么?

或许他就是要让我知道,这个案子早就无力回天,就算他去自首,就算他向所有人坦白,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实的依旧现实,肮脏的依旧肮脏,恶心的依旧恶心。

这就是他给我的交代。

文昭安慰我,说不起诉的案子只能说存在疑点,而不是就此判定他无罪。

我没有说话,坐在家里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

小时候看港岛的律政剧总会听到这样一句台词:“鉴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本席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无罪推定”原则中重要的一点“疑罪从无”。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充分、有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嫌疑人有罪,或者公诉方提出的证据存在疑点,那么他就是无罪。

所以,凌靖最后被认定无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情也正如我所料,大约半个月之后,凌靖离开了看守所。过了没多久,听文昭说,他去了美国。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思绪越来越混乱,没日没夜地头疼。

每天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小柔的脸,睁开眼睛,就是无边的悔恨和黑暗。枕头是湿的,心是凉的,未来是没有希望的。

我开始偷偷吃文昭留在公寓抽屉里的止疼药和安眠药,只有在药物的作用下,头疼才能停止,我才能睡得稍微好一点。

文昭不止一次安慰我,这不是我的错。

我却对他说:“这怎么不是我的错?当年那场围棋比赛上,因为我赢了他堂弟,他才对我一见钟情。三年后,又因为小柔的眼神像我,才会被他一眼看中,后来做了他助理,接着又被他害死。我当年之所以努力赢那场比赛,是为了得到冠军奖金,可以给小柔买一条漂亮的裙子。这怎么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多赚一点钱,小柔就可以好好读书,不会为了钱去应聘什么人体模特,也不会给凌靖当助理,这样她就不会死。现在她死了,我这个姐姐却什么都做不了,没办法让犯罪的人接受法律的制裁,也没本事替她讨回一个公道,这怎么不是我的错?”

因果循环,一切都像是注定的。

我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问他,文昭无奈又悲伤地看着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自己。

文昭终于放下所有事,整日整夜地陪着我,就像我当初在疗养院陪着他一样。

那时我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了温暖的现实,可是如今,谁又能把我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出来?

文昭陪我到健身会所做运动,希望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运动是好的,可以分泌多巴胺,那是一种快乐的物质,联系着人体大脑的“奖赏中心”,可以让人忘记忧郁和悲伤,就像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