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只训练了一次,我的私人教练就对我说:“小夏,还是回去休息吧。做器械训练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尤其是自由重量,我不想看到你被自己的哑铃砸伤。”

文昭陪我去上泰拳课,练习扫靶的时候,泰拳老师也对我说:“还是回去休息吧,泰拳不是这样练的。你这样练容易受伤,你的搭档也危险。”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文昭说,让我再等他一段时间,等他把公司的事处理好,我们可以放一个长假。他想带我去希腊,坐邮轮徜徉整个爱琴海。他大概是希望辽阔的大海可以让我的心境更加宽广,抚平我心里的创伤。

我同意他的想法。

为了我们的假期,文昭不得不回公司处理一些事务。

我一个人出去逛街,奢侈品店一家一家地逛,买了很多东西,刷文昭的卡。我一个人吃饭,在一家高级法国餐厅点了几道从没听说过却贵得要死的菜式。

是谁说,女人花男人钱的时候,吃货享受美食的时候,就是最快乐的?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还是这么难过?

从餐厅出来,我在城市阡陌纵横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又转了几个地方,想回家的时候,却发现皮包不见了,想回去找,却不记得究竟把它丢在了哪儿。

所幸没有值钱的东西,除了几包面巾纸、一串门钥匙、一些零钱,最值钱的就是文昭的银行卡,好在卡可以挂失。

此刻我身无分文,手机也没带出来,回家的路只能靠走了。我拎着大包小包往家的方向走,走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一路淋雨走回公寓,我才想起来钥匙丢在外面,进不去家门。

我坐在家门口,等文昭回来,就像小时候,带着妹妹坐在老槐树下等着奶奶下班一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冷,头发上的雨水顺着脖子和后背往下淌,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文昭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我躺在病床上等他来看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每天看着阳光慢慢变暗,在生死之间徘徊,在痛苦和绝望中辗转,可是他始终没来,他始终没来…

我像只小鸵鸟,把脸埋在膝盖间昏昏欲睡。

“小夏?”有人在叫我。

我抬起头,看见站在我脚边的文昭,他惊讶地看着头发还在滴水、浑身颤抖的我。

我透过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望着他,颠三倒四地说:“我把钥匙丢了,哦,不对,我把包丢了,还有你的银行卡…你别忘了去挂失。对不起,我最近好像总是在惹麻烦。还有,我给你买了很多东西…”

我四下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带回来。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地说:“我不知道把它们丢在哪儿了…怎么办?我越来越没用了。”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人,此刻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身体也是有语言的,它自己会说话。所以我知道,就在这一刻,身体的主人在对我说——他在害怕。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文昭已经叫了外卖。

我提议开瓶红酒,让我喝点酒驱驱寒气,他没有反对。最近无论我说什么,只要不影响我的健康,他都不会反对。

最后我菜吃得不多,酒却喝了不少,直到文昭拿下我的酒杯,我醉意蒙眬地看着他,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他把我抱上二楼,拿了一条热毛巾帮我擦脸,俯下身来亲我,手在我身上游走。我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是车祸之后我们第一次亲热。

他细细地亲吻我,分开我的腿,环在自己腰上。我忽然清醒了,有种难言的恐惧,怕得浑身发抖。

我想推开他,却用不上力气,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好像被人点住了穴道,又像魇在最深的梦里。

眼泪却比语言和思维更快,枕套上冰冷一片,卧室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我在黑暗中呼吸,汗如雨下,越过文昭的肩膀直直地看着上面的床帐,像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晃来晃去…

我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小男孩喜欢把捉到的蚂蚱,用叉子穿起来放在火上烤…我现在就是那只蚂蚱,绝望无助,水深火热。

文昭换了个姿势,我一阵阵痉挛,疼得没法呼吸。

他以为我是害怕,一遍一遍吻着我的眼角,在我耳边温柔地说:“小夏,别怕,是我,是我…”

我在黑暗中,透过被汗水濡湿的睫毛看着他,被他的力量贯穿,只觉得陌生。

我知道是你,可是,你又是谁?

终于挨到他完事,我浑身乏力地躺回床上,感觉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浑身都是汗。文昭平复了呼吸,摸了摸我的脸,他也觉得奇怪,“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翻身起来,伸手打开了壁灯,忽然的光亮令人极度不适,我用手遮住眼睛。

文昭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被他捏得生疼,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下身,也被吓了一跳。

我的腿上,床单上,文昭肌肉结实的小腹上,都是血…

比我更震惊的是文昭,他死死抓住我,“我送你去医院!”说着就要把我抱起来。

我忍着疼阻止他,“去什么医院?我只是来月事,又不是小产。”

他愣了一下,伸手摸我的脸,语气不是没有责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躺回床上,虚弱地说:“刚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用慌,抽屉里有止疼药,你拿出来给我吃,一会儿就好了。还有…你得帮我换条床单,柜子里有新的。”

床单很快就换好了,我侧过身躺着,小腹一阵阵绞痛,好像被人装了一个抽风机,把我的血肉都搅到了一起。

“小夏,你把止疼药都吃完了?”文昭拿着空空的药瓶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是的,药已经没了。

我对他说:“我头疼。”

他贴过来,摸了摸我汗湿的头发,“那些待因片是给中度癌症的人吃的,吃多了容易上瘾,你不能再吃了。”

我听话地回道:“嗯,我以后不吃了。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女人第一天来这个都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文昭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我喝了几口,对他说:“咱们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他关了壁灯,躺在床上,从身后搂着疼得浑身发抖的我,下巴搭在我肩膀上,好像这样就能缓解我的痛苦。

然而事实却是这样,一个男人就算再爱你,你的痛也不会传递到他的身上,就像那天在“盛世”的包厢里,他也只能看着我,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现实,自己的问题,终究要自己面对。

我迷迷糊糊想着这些事,身后的文昭却忽然对我说:“小夏,你别这样,我最怕你这样。我哪里做错了,你要告诉我…”

他搂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好像我是一缕轻烟,毫无真实感,稍稍一放手,转眼就飘没了。

我用汗湿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小声说:“文昭,我想回家。”

他明显抖了一下,却把我搂得更紧,“这里不就是你的家?”

“我想回自己的家,可以吗?”

他沉默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夏,你当初答应我的…再说,你的家在哪儿?”

是啊,我的家在哪儿?如果不是文昭提醒,我都忘了,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奶奶那栋老房子只是一座被遗弃的空宅,那里空无一人。没有亲人,就没有家。

我无家可回。

我跟文昭之间的一切像极了童话故事,我们像两个疯玩的孩子,在成人的世界玩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游戏,然后王子玩累了,回到自己的城堡里,贫女却因为走得太远,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早晨,文昭在浴室里洗澡,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

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吐司、鸡蛋、火腿,还有一些水果,打算做两份火腿鸡蛋三明治和水果沙拉。

给苹果削皮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小柔小时候最喜欢吃苹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在穷人家,小柔天生就比别人懂事。听奶奶说,她断奶都比别人家的孩子早。她从小就很听话,比我更不让奶奶操心。就是太老实了,总是被人欺负。我这个姐姐只大她两岁,可是她什么都听我的,除了那一次。

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奶奶生病住院,小柔要交学费,四处都要钱。我曾经把心一横,跑去一家夜总会,谎报了年龄,想赚快钱,结果第一天上班,就被人灌得死去活来,因为不会说话,被客人劈头盖脸地骂,最后还被赶出了包厢。

我跟小柔虽然出身贫苦,却也是奶奶的掌上明珠。我从小性格倔强,奶奶从没舍得深说过我一句,或者弹我一个指头。我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学校的小明星,是从小被人夸到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不自量力,这个世界不是你豁得出去,就能赚到钱。在那些大人眼中,我的清高和忸怩作态就是一个笑话,在学校培养出的骄傲和自负,不过一个晚上,就被人踩得连渣都不剩。

我躲在洗手间里,一直哭到下班才出去。

我失魂落魄地从夜总会的后门走出来,那时候是夏天,下着小雨,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撑着伞在前门等人,起初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仔细一瞧,那个人就是小柔。

我脸上的妆都哭花了,身上的裙子短到大腿,又俗气又廉价,一如我的尊严。我不敢看她,第一次在自己的妹妹面前这么狼狈,无地自容。

小柔跑过来紧紧抱着我,那把小花伞掉在地上,我们都被雨水打湿了,冷风吹过来,姐妹俩抖得像飘零的树叶。

她对我说:“姐姐,你不能这样,你还要上大学,你比我聪明多了。我们两个换换,我出来赚钱,你去上学。”

关于那天的一切,直到今天我都记得特别清楚。

如果不是小柔,我不会重新振作,是她给了我勇气,让我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命运。我告诉自己,我可以认输,但是绝对不会认命。

一年后,在南方的花场,我不再是好学生叶楠,我是夜场艺人楚夏。我越来越世故圆滑,越来越八面玲珑,也越来越讨人喜欢。有客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了跟我喝一杯酒,或者听我唱一首歌,也有熟客常年捧我的场,只要是有我的秀,他们都会送几个花篮。慢慢地,树大招风,有人开价买我。

当年在花场,人人都说楚夏爱钱,除了不跟男人上床,为了钱我什么都肯干。因为我知道,是钱让我失去了所有的梦想,也只有钱才可以改变我和小柔的命运。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吃了多少耳光,受了多少委屈。这个世界的尊严很贵,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但我有我的底线,答应过小柔的底线。

她是我妹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她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八岁,刚刚考上大学,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奶奶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再也没有人含着微笑等我,也没有人再对我说——承诺是我们不能退缩的勇气。

她死了之后,我一直在做什么?我抱着她的骨灰,又答应了她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小腹一阵阵刺痛,就像昨天晚上,文昭在我身体里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绝望…无可救药的绝望。

“小夏,你干什么?!”一个震耳欲聋的男声打断了我的神游。

我回过神来,看到只围了一条浴巾的文昭,三步并作两步从二楼冲下来,却不敢走过来,站在距离我一米开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对我说:“你别这样,你先把刀放下!”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在做饭,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可他还是那样,声音里已经有了哭声,“小夏,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我右手拿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左手手腕的动脉处,已经豁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就像婴儿的嘴巴,还在汩汩冒血。

血流得一地都是,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躺在地上,已经变成了一只人血苹果。

我想削苹果,结果割了自己的手,我看着那道不断冒血的刀口,这么深,这么整齐,我怎么下得去手?

我把刀子扔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干的。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做点什么,却已经动不了。

文昭跑过来,用手巾勒住我的伤口,打电话叫救护车,车没到之前,他一直紧紧搂着吓得颤抖不止的我。

“我怎么了?文昭,你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我语无伦次,眼前的世界像一面龟裂的镜子,轻轻一碰,四分五裂。

文昭搂着我,只流泪,不说话。我用染了血的手,颤颤地去摸他的脸,他的眼泪和我的血混在一起,好像两道鲜红的血泪。

我不敢再看下去。

记得以前听人说过,一定要珍惜两种人:一种是只会流血的人,却为你流了泪;一种是只会流泪的人,却为你流了血。

因为发现及时,我没有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可是切口太深了,多根神经和肌腱断裂。医生说缝合之后,经过康复训练和治疗,日常生活不会受太大影响,但是要完全恢复,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