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好电脑,“上了擂台就是两只拳头说话,但较量在擂台下面就开始了。职业格斗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这里面学问很大。”恕一看了看我,“小堂嫂,这么难得的机会,这次不能跟堂哥去,你会不会觉得可惜?”

我愣了一下,恕一的话直击我的痛点。

是啊,这么难得,可以站在擂台边上看TOPONE的比赛,可以跟世界级的高手近距离接触,甚至有可能跟他一起站在擂台上,迎接胜利的光环,接受万人喝彩。

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恕一观察着我的表情,“如果你想去,现在还来得及。”

我摇了摇头,还是拒绝了,“我不去了,还是在家待着吧,经过那件事,很多事我需要想清楚。”

时间一转就到了十一月,天气凉爽了很多,我的英语课进展顺利。我开始试着用恕一的笔记本电脑,关上字幕看美剧,听不懂就打开,再关上,再打开…

小蓝以为我在玩游戏,十几天之后,恕一的电脑快被我玩冒烟了。

恕一还是跟以前一样,时不时来这边蹭饭,每次来都跟我说一些没什么内容的闲话,我们没再聊过那天的事。

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其实,她死在这儿也未尝不好,出去也是受罪,自从唐家倒台后,她是彻底堕落了…堂哥当初放她一马,如今那样做,也算是给她一个痛快。还有,当年那个孩子不是堂哥的,她早就算计好了,借故叙旧,在堂哥的酒里下了药,设了一个套给他。这件事堂哥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心太毒,手段太狠。因为你一直住在这儿,她一直把你当成假想敌,否则在那一个月中,堂哥也不会给你换了八个地方。”

我正在背单词,从牛津词典上抬起头,他接着说:“小堂嫂,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太多灰色地带。外面发生的那些血腥肮脏的事,堂哥不想让你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人表面上看着可怜,骨子里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她不值得同情,唐家每一个人都不值得同情。唐家那时仗势欺人,逼得堂哥和我们韩家无路可走,堂哥一直委屈求全。利用一个女人的感情固然不对,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确降低了我们的成本。现实就是那样,不周旋,不算计,他会垮掉,韩家也会跟着倒霉。可如果那么做了,又会背上道德的十字架,他没法两全其美。”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会感到困惑和怀疑,但是从恕一嘴里说出来,却让我觉得惶恐和悲哀。

是的,人皮之下,一切未知。

我点点头,“我明白,你不跟我说这些,我多少也能理解,唐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是恶人遇到了恶事,她当初不给别人留余地,如今别人也不给她留活路。对于你堂哥的行为,我不好评价。我只是觉得茫然,有时候我觉得我多少了解你堂哥一点,有时候他又让我觉得害怕和陌生。”

恕一看着我,“他也没那么坏,他知道底线在哪儿,至少他不会去伤害无辜,这跟那些故意作恶的人本质上还是有区别。”

我放下笔,靠着椅子,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他的确没那么坏,我二十岁之前在场子里见过的男人,能比他坏十倍。不是每一个流氓都像你堂哥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有时候越是底层的混混,手段越是恶毒。道德感跟阶级无关,善良跟贫穷也并不临近。很多人都是以恶还恶,自己遇到了恶心事,就再去恶心别人。毫无目的的作恶,损人不利己,这才叫坏。你堂哥这不叫坏,说得好听点叫理性现实,难听就是冷血无情。可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丧失理性的人,而是除了理性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人。”

我转过脸看着恕一,低声说:“你堂哥现在就是这种人。可是他变成今天这样,又是谁造成的?在他年轻的时候,估计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打输了一场比赛,或者训练的时候被自己的师兄修理,在夏荷发生那件事之前,他可能连‘恨’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年前的韩棠,在纪录片中那个笑得阳光灿烂,汗水都闪着金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韩棠。

我摇了摇头,不觉叹道:“环境,经历,这些都能改变人。他不想被人打垮,不想身边的人再受伤害,就要去适应那个环境。我不是帮内人,你们那些纠葛我不清楚,不清楚就没有发言权。可唐晚当年做的事我还记得,我就算爱心再怎么泛滥,也不会无原则地去原谅谁,或者替谁喊冤。只是回想当年,依然替夏荷觉得可惜,善良没错,纯真没错,美好没错。可这世上,弱者的善良往往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好心被人利用,善意被人坑骗,最后也只能让自己吃亏。可是如果没有善良,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我们只能告诉自己,善良应该用对地方,要看清对象,让自己更聪明一点吧。”

恕一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发现你哪儿都好,就是思维方式太男人,长得呢…又太女人。”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话怎么说?”

恕一托了托镜框,意味深长地说:“长得太女人,容易把男人不好的一面勾出来,你不去招人,人家也来招你。如果你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人,好好依附侍奉一个男人,也未必不幸福。可惜你又不是,不愿意站在男人身后,总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要是有个好出身,倒也有机会当一个女强人,你又没有。现实摆在那儿,你越聪明就越痛苦,越不甘心就越折磨。你这样,以后遇到一个强势的、就是要霸占你的男人,你要怎么活?古代说的红颜薄命,就是你这种女人。”

我把字典砸在他身上,气道:“说着说着又不成样儿,早晚让小蓝毒哑你。”

恕一笑了笑,“看来你也猜到我想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放在桌子上,“我今天下午的飞机,去曼谷为堂哥加油。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我愣了一下,是啊,明天就是TOPONE的总决赛。这段时间我忙着训练,忙着学英语,忙着琢磨该如何跟韩棠说我离开韩家的事,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我盯着那张机票,盯了大约一分多钟,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去。”

恕一看着我,若有所思,“你在怕什么?”

我反问:“我有什么好怕?”

恕一叹气,临走之前说:“那明天下午,你自己在家看直播吧。我已经在网上帮你买了TOPONE总决赛的网络直播权限,泰国时间五点开始,八点结束,时差你自己算吧,我钱都花了,你可别忘了。”

第三章: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泰国跟中国的时差是一个小时,泰国的五点,就是这边的六点。我想,反正恕一钱都花了,我不去现场,看看视频总是可以的。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抱着恕一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那个网页。

时间一到,比赛正式开始。

画面首先切进的是TOPONE的标志,然后是灯火通明的曼谷皇家体育场。整个画面用直升机俯拍,现场人头攒动,黑压压坐满了观众,近万人围着一个七点二米乘七点二米的擂台,如同众星捧月,场面是难以想象的盛大。

TOPONE能在众多搏击赛事中脱颖而出,屹立顶峰十几年不倒,除了他们能招揽到世界上最好的拳手,也是因为他们在舞美、灯光、音效等方面,比起传统比赛有很大突破。

创始者大胆地将舞台艺术与体育运动结合在一起,给了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耳目一新的感受。

今年的总决赛更是不惜工本,只是一个开场式,就办得像大型演唱会一样绚丽。

天空中烟花绽放,地面上彩带飞舞,灯火连天,灿如银河,场地中央,那个万众瞩目的擂台,就如同浩瀚宇宙中最闪耀的星座。能将一场擂台赛办到这个程度,着实让人惊叹。

泰语、英语两位主持人简短暖场后,第一轮比赛正式开始。

拳手上场后,摄影师的镜头扫过坐在最前排的观众,能坐在那里的人,身份往往举足轻重。

我看到TOPONE的负责人,韩棠曾经在泰拳杂志上给我指认过的几个泰拳界的大佬,还有一位穿着军装,面容威严的老人。

开赛的钟声刚一敲响,恕一的跨国长途就到了。

“小堂嫂,你没来真可惜。刚才有几个泰拳界的泰斗,还有一位将军都来后台的休息室跟堂哥打招呼,说是特意来看他的比赛。堂哥的泰语说得真好,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把茶杯放在一边,好奇地问:“恕一,那几个人你真的不认识吗?”

恕一疑惑,“我应该认识吗?”

“我听你堂哥说过,伦披尼拳场受陆军管辖,负责人就是那位将军。除了他之外,其他那几位大佬都是华裔。而且,大部分都是潮汕人。”

恕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对堂哥那么热情。”

韩棠会说泰语我一点不奇怪,他一直都在泰国打拳念书,泰语应该说得像母语一样好。但那几位大佬在泰拳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组织比赛,挑选拳手,甚至可以控制比赛的结果和拳手的命运。泰国拳场赌拳是合法的,背后隐藏着巨大利益,这些人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韩棠是一个优秀的拳手,可在泰国优秀的拳手多了去了,泰拳手在泰国的地位并不高,大佬们会去看著名拳手的比赛,但跑到后台表示关心,这真的很少见。

他们组团去看韩棠,只怕,看的不仅是身为拳手的韩棠,更是另一个身份的韩棠。

“你堂哥在做什么呢?”

“拉筋,热身,按摩,抹油。好多人围着他,我都靠不上边。”恕一说。

“那你就出去看比赛吧,外面打得很精彩。你堂哥要第三场才会出场,至少还有半个小时。”

“说的也是。小堂嫂,我问一下,他们往堂哥身上抹的那是什么东西?透明的,油乎乎的。”

我想了想,“应该是拳王油,给拳手热身用的,可以快速让身体热起来,能避免肌肉拉伤,也有减缓摩擦力的作用。一会儿还要往脸上抹凡士林,不然拳头打在脸上,容易见血。”

我这边刚说完,擂台上的法国拳手就吃了对方一个重击,砰的一声,笑肌上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淋淋的。

主办方应该是在擂台上装了扩音器,我坐在家里都能听到拳腿打在肉上啪啪的闷响,拳拳到肉,每一下击打都挑动着观众的神经,紧张,刺激,血性。

一回合结束,中场休息,转播马上给了挨打的拳手一个面部特写,近得能看到他脸上翻开的皮肉。

TOPONE在转播上是下过功夫的,无论拳手怎么移位,镜头都给得很舒服,力求让观众看清双方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拳手的每一个表情。即便在家看转播,也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我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感叹:国际赛事就是国际赛事,能把细节做得如此到位,难怪现场气氛这么火爆。

第一场结束,意大利人赢了,法国人输了。

第二场刚开始,恕一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小堂嫂,我已经到外面了,现场没中文解说,我看得不是很明白,你给我讲讲吧。”

正看得高兴,我不太想理他,很不情愿地说:“恕一,打扰别人看比赛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你懂不懂?”

“懂啊。可是想到你这会儿能看到现场直播,全是我的功劳,我的道德感就回来了。”

我被他噎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我还能说什么?

我叹气,“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啊,现场解说怎么说,你就给我怎么说呗。”

我恨得差点把舌头咬断,韩家真是没有一个软柿子,一场比赛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

第三场开始,恕一有点兴奋地说:“小堂嫂,快看,堂哥就要出场了。”

韩棠终于上场了,黑色拳套,黑色拳裤,钢铁般的肌肉,慑人的气势,冷峻的面容,音乐,气氛,气场,全都够了。他一出来,女拳迷的尖叫声明显高出十几个分贝。

TOPONE的主办方待韩棠真心不错,给了这位昔日的冠军英雄一般的出场,从后台到擂台有一条长达五十米的通道,韩棠走过的地方,烟花绽放,音乐激昂,彩灯乱舞。

恕一从韩棠出场那一刻就问个不停,“小堂嫂,从堂哥出来走这一路,好多人都在喊Leo,Leo…这是什么意思?”

“Leo是你堂哥的拳名,他们在喊他的名字。”

“啊?堂哥为什么不用真名?”

“泰拳的习俗,拳手上擂台都要用拳名,后面还要加上拳馆的名字,以此来表示对拳馆的尊重。如果有拳手打出了名,也能起到一定的广告效果。再说,以你堂哥的身份,用真名似乎也不太合适。”

“堂哥胳膊上和头上戴的那是什么?怎么其他拳手没有?”

“头上的头箍叫‘望功’,胳膊上那个是臂箍,都是给泰拳手祈福用的,戴上能带来好运。泰国是佛教国家,这方面有很多讲究。”

“怎么开局之前,还有人在绳角那儿对着他念咒。”

“那不是念咒,是开战前的仪式,那个人是你堂哥的师兄,在为他祈福。”我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

“还有,堂哥怎么开打前还要在围绳上压一下背?试试绳子弹性好不好?”

“…”“小堂嫂?”

“闭嘴,别再问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再问,等你从泰国回来,我让小蓝毒哑你!”

恕一终于闭嘴,我可以好好地看一会儿比赛。说真的,看着此刻擂台上蓄势待发又沉稳内敛的韩棠,我心里没底。

七年空白期,状态就是维持得再好,但是太久没上擂台,体能、速度和应变能力都会下降,对于一个职业拳手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韩棠的对手是一个荷兰小伙,年纪很轻,在荷兰本土拿过自由搏击冠军,第一次参加TOPONE,是格斗界最被看好的后起之秀。

屏幕上打出拳手的资料,我看着那个荷兰拳手的拳馆,总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想起了什么,上网一查,原来他跟安东尼一家拳馆,是安东尼的同门师弟。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冤家路窄!

第一回合,双方打得都很谨慎,彼此试探,周旋,类似探水的进攻,没什么亮点。两个人都很沉得住气,三分钟过去了,平平淡淡,没有太大起伏。

但老拳迷还是能看出来,韩棠的腿法是优势,对手的拳法虽然比他高出一点,可惜大赛经验少,面对像韩棠这样控场能力强的对手,有优势却发挥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