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激怒对方,付赎金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我亲眼看着恕一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那笔款项打入那个账号。他说,钱一旦进去,很快就会被他们转走,绕着大半个世界走一圈,最后就像江流入海,无影无踪。这些人做惯了这些,非常老到。

所以接下来,我们除了等待,已经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我整整一下午都坐在电话旁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睡不动。我在等韩棠的电话,我知道他一旦脱险,一定会打电话回来向我报平安。

所以我一直在等,从日薄西山,等到华灯初上;从灯火通明,等到月色阑珊;从兴奋,等到崩溃;从希望,等到绝望…

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再也等不下去了,可电话就是不响。

恕一看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话的样子,担心地说:“小堂嫂,你还是吃点东西,去休息一下。这里我帮你看着,如果堂哥打电话回来,我立刻去叫你。”

我盯着电话固执地摇头,“不,你堂哥如果脱险,最想听到的一定是我的声音。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他。你如果累了,你就去睡吧。”

恕一按住我的肩膀,浑身颤抖,连嘴唇都在发抖,“小夏,你别这样,你真的不能这样。你这个样子,如果让堂哥知道了,他得多心疼…”

我看着他,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哭得泣不成声,渐渐声嘶力竭,努力维持的意志和精神开始全线崩溃,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还有机会知道吗?恕一,我不傻。我明白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说明了什么。你堂哥要么出事了,要么就是他们反悔了。我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恕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哭到几乎崩溃,抱住他颤抖的手臂,他也在害怕,而他的害怕,又让我的恐惧更加绝望。

我不知道,韩棠如果就这样死了,别人会对他如何评价。

他一生荣华,却无儿无女;他有过两个女人,一段婚姻,却都不能善始善终;他曾经站在荣誉的巅峰,那些卓越的成就却没有一个亲人可以分享;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又是如此的崎岖不平。

我知道,如果他回不来了,我就彻底自由了。可是这一刻,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回他的生命。

只要他能回来,让我怎么样都行,没有自由也行,没有未来也行,没有独立的生活也行,被他关一辈子也行。我不再考虑自己,不再坚壁清野,不再寸土不让,过去想要的一切跟他的安危比起来根本一钱不值。

如果他死了,我要自由有什么用?要未来有什么用?要希望有什么用?我活着又有什么用?

我过去的遭遇与你何干?你过去那些是非对错又与我何干?

只要你别死,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的我都听,你要的我都给。

我只要你回来…完好无缺,平平安安地回来。

恕一劝我不要太悲观,韩家跟他们无冤无仇,杀了韩棠,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或许,他们只是还想要钱。如果是因为赎金的问题,他们应该还会打电话过来。

可是,我们已经给了五千万美金,他们还嫌不够,这些人该有多贪心?他们一再食言,是否还顾念当年的旧情和所谓的信义?

我没有恕一这么乐观。

恕一向我保证,“小堂嫂,你放心,我们不会放弃堂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最低限度。”

听到那个“尸”字,我不觉浑身一凛,怕冷似的看着他。

恕一又说:“我要跟其他人交代一下,如果有必要,我会让他们都回来。”

整个韩家老宅的人都一夜没睡,恕一不断催促暹北那边尽快督促缅国驻军找人,否则后果自负。

负责那边事务的那个我从未见过的韩家兄弟,却用严肃而沉痛的语气对我们说:“他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再逼也没有用。像张宏亮这种潜藏在深山的武装力量,不会只有一个巢穴,就算全力围剿,一年时间都未必能彻底剿灭,何况我们只有几天。如果堂哥真的出了事,我一定会回去,给嫂子一个交代。”

恕一挂断了电话,沉默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们在一寸寸绝望。

到了第二天凌晨,我才靠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

睁开眼睛,简单洗漱之后,我吃了几口恕一烤的面包,喝了一杯牛奶,就继续守在电话旁边。

我想守在那儿变成一块石头,除非亲眼看到韩棠的人或者尸体,否则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能做。然而,就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

会议室里还有人在等着我跟恕一,我们需要出现,跟他们将营救韩棠的情况做一个大致的交代。

可那边毫无进展,我又心慌意乱,实在没精力应付他们。恕一看出我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紧紧按住我的肩膀,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这样,上午好不容易捺着性子送走了一拨,下午居然又来了一拨。

一群人围坐在会议桌边,吵吵嚷嚷,花样百出,想法很多,实用的很少。都说人多好办事,可是不能把太多“有想法”的人放在一起,大家都比着想办法,最后就变成没有办法。

恕一说得没错,他们真的比我们还急。恕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是在这个敏感的当口,他不好发作。

我是一个女人,家里的男人不在,那些人很清楚这一点,此刻当着我面争吵,就带了点“欺负”的味道。

之前的恭敬是因为韩棠,之后的浮躁轻慢也是因为韩棠。也对,韩棠能回来,我就是受人尊重的“韩夫人”。可韩棠一旦死了,帮会和韩家自有其他人来接管,我又算什么?

我在一片吵嚷声中神思恍惚,甚至有点麻木不仁。

眼前的一切,他们的心情,帮内的稳定,韩家的未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连命都没了,跟韩棠还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回去等消息,此刻那个小小的电话就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心如火烧,一分钟都不愿再挨,却脱不了身,有点茫然地看着会议桌上的烟灰缸,韩棠是一口烟都不会沾的人,我也戒烟多年,家里从来没有这种东西,这是哪儿来的?

我把那个玻璃烟灰缸拿在手中,翻来转去,他们却越吵越厉害,我越听心越躁,手上一用力,咔嚓一声,那个烟灰缸居然被我掰成了两半。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被齐齐掰断的物件,手指被锋利的玻璃边割了一道口子,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比一般的女人力气大,这是多年器械训练的结果。平时跟韩棠在一起,因为他臂力惊人,显不出我的力气,让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我是无心之举,整间会议室却因为这点小小的事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我看着那些人,把掰断的烟灰缸放到一边,手上流着血,用最后的耐心说:“吵完了,就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派人通知你们。没接到通知,就别再过来了,听你们吵,我烦!”

有人不满,随口说了一句,“我们也是担心韩先生,为他的安危着急。”

我看着他,慢慢开口:“这么多年,我跟他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天天晚上盖一张被子,两个人搂在一起睡觉,你会比我还着急?”

我说完,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动了动嘴唇,却一言未发,最后一个接着一个有秩序地离开了。

恕一拿出家里的药箱为我包扎伤口,伤在指尖的位置,好在割得不深。

我抬头望着恕一,低声问:“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恕一叹气,“没有,做得很好。他们今天太过分了,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摇头,“我不怕,下次他们再这样,我直接赶他们出去。他们要是不听,我就把他们扔出去。他们不敢跟我动手,就算真的动手,我一个人就能灭了他们。”

恕一笑了,为我消完毒,开始上药,“我过去的小堂嫂又回来了,堂哥忽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我看你整个人都慌了,真担心你挺不住。”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被恕一包得像根冰棒,喃喃地说:“以前觉得,人最大的恐惧就是绝望。这一会儿才明白,其实最大的恐惧,是在希望中一点一点绝望,这种感觉就像被人凌迟。可灾难不会因为你恐惧、害怕、担忧、焦灼、愤怒…就远离你。逃避、恐慌都不是办法,问题来了就要面对。退一步说,你堂哥如果真的回不来了,我总得撑下去。”

恕一看了看我,轻道:“小夏,你没发现,你越来越像堂哥吗?说话的方式,思维的模式,看人的表情,越来越像。”

我微微一怔,摇头苦笑,“如果真的像,今天就不会被他们那样欺负。我刚才坐在那儿,心里还在想,你堂哥教过我,占理的时候别露怯,撒谎也要理直气壮,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场面。我没他的道行,要是你堂哥坐在那儿,都不用说话,皱一皱眉毛,那些人只怕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可又一想,如果他在,怎么会轮到我坐在那儿?咱们又怎么会遭遇这些?”

恕一只叹气没说话,我想起了什么,又对他说:“恕一,你觉不觉得他们今天的态度有点反常?昨天还一个个和蔼恭谨,怎么今天忽然就不一样了?”

恕一说:“可能有人在背后做了一些小动作,挑唆他们来探咱们的虚实。那些对堂哥不满的,居心叵测的,平时都掖着藏着,如今大难临头,大约都在蠢蠢欲动。任何一个组织都是这样,平时看不到的问题,危机时会慢慢暴露出来,所以咱们更要…”恕一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我们相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激动和希望。

负责追踪信号的技术员向我们示意,恕一按下免提键。一阵嘶嘶啦啦的杂音之后,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夏…”

是韩棠的声音,可是比起两天前,明显虚弱了很多。他还活着,但一定是受苦了,那些人到底把他怎么了?

我的心就像被人整个揪了起来,“是我,你怎么样?”

有人说话,却不是韩棠,是之前听到的那个冷漠刚硬的嗓音,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他还活着,人没死。想要他回去,再转五千万美金过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好像有一道白光炸开,炸得我魂飞魄散。

再转五千万美金?他们根本没诚意…

恕一刚要说话,我先他一步说:“一千万,港币,再多一分我们都不会拿。而且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要见到人,否则一切免谈。”

恕一惊讶地看着我,对方似乎也很惊讶,隔了一会儿,冷笑道:“人在我手上,你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

我深吸一口气,捏裂了指尖的伤口,用疼痛来提醒自己冷静,“人在你手上,可是钱在我手上。我怎么知道,我付完这五千万,你们不会再让我付五千万,直到诈光我们最后一分钱,然后送回一具尸体?就一千万港币,多一分我们都不拿!”

“好!你们不给钱,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他!”

话筒里传来拉保险栓的声音,恕一紧紧按住我的肩膀,我咬了咬牙,“你可以打死他,那样这一千万你一分钱都拿不到,而我会用他余下的全部财产做悬红,买你的人头,包括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对方笑了一声,语气轻蔑,“吓唬我?你凭什么?”

“凭他死了之后,我可以随意支配他所有财产,凭我们帮内有八万会员,凭我们韩家庞大的关系网,凭我报仇雪恨的决心。”

“好,你们不给钱,我就每天在他身上割一个部件,然后给你们送回去,直到你们给钱为止。你最喜欢他哪个部位?耳朵?鼻子?眼睛?”

我呼吸一窒,恕一沉默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如果这样,我们就当他已经死了。他是什么人?你弄残了他,你还敢把他放回来吗?你不怕他报复你?你以为我傻?!对了,从我们这儿诈走那五千万美金,你想好怎么分了吗?你手下那些雇佣军,你确定他们不会为了我的悬红出卖你?听说你儿子刚满月,恭喜你!同样是人,我就没这么好命。我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无儿无女。我什么都没有,就这么一个男人,他就是我的天。他过去对我说过,他在那个位置上,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我不求你,求也没用。不过我告诉你,你伤他一分,我要你十倍奉还!你如果要了他的命,我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做,就做一件事,我要你不得好死!还有…”我顿了顿,“我要你全家陪葬!”

我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电话咔嚓一声就断了。恕一看了看技术员,对方再次摇了摇头,还是没追到。

我盯着电话,维持之前的姿势,整个身体忽然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恕一走过来,紧紧搂住我,不断地说:“小堂嫂,没事了,没事了…”

我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五千万之后又要五千万,他们根本没诚意。我不怕给钱,但是我害怕,就算我交出他所有的财产,他还是回不来,他还是回不来…恕一,你堂哥会不会以为我不救他了?他会不会怪我?”

恕一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堂哥明白的,他不会怪你。如果今天,换成被绑架的人是你,堂哥也会这么处理。你做得很好,没有人会怪你。”

我抱住自己的肩膀,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可抑制的恐惧这时才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我不知道韩棠到底还能不能回来,我只知道,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而这个决定是由我做的,无论对错,无论韩家有没有人怪我,无论外人对这件事如何评价,无论他们帮内有没有人向我问责,我都会为了这个决定,埋怨自己一辈子。

恕一把下午的通话情况知会了他那四个堂兄弟,没有人提出置疑,倒是有人说,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之后,马上就赶回来,帮我们稳住局面。我屈膝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电话,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这辈子最怕的,最担心的,最紧张的,最恐惧的,最绝望的,在这短短四十八小时之内,我全都经历过了。

在明天的日落没有到来之前,这一刻,我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恕一坐在我身边,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说什么都没有效果,什么都是多余。

倒是我对他说了很多话。

“当年,我从你堂哥手底下放跑了你真正的小堂嫂,还间接让他没了一个孩子,他差点打死我。如果不是文昭在暗中护着我,你堂哥真的会把我大卸八块。那时候他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他自己做错事,又不肯跟夏荷离婚,逼得她差点失明。所以这么多年,他为了那件事痛不欲生也好,生不如死也好,把自己折腾得体无完肤也好,我都眼睁睁地看着。我知道,他做错,他活该。这个世界不是你知道错了,你后悔了,你也受伤了,你就应该被原谅。因为你的伤痛,无法修补对方的伤痛。你的痛苦,无法让对方遗忘痛苦,这就是事实。可是,凡事都有个限度。”

我拉了拉自己的外套,看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冰冷的寒意直达心底,我又抖起来,“我下午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你堂哥不在了,我一定会为他报仇。那么,那个人的妻子和儿女,他们该有多可怜?最爱的人不在了,妻子一定活不下去了。他们的儿女,那么小就要失去父母,他们该怎么生存?这种苦我吃过,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所以我就想,与其让他们活着受苦,倒不如让他们一家人在下面团聚,也算是一种圆满,你说是不是?”

我抬头看着恕一,他望着我的眼神又惊讶又紧张,大约以为我被一连串的打击刺激得不正常了。

可我真的很冷静,一种从没有过的冷静,在这冷静背后,是冲天的怨毒。

恕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指尖颤抖。我按住他的胳膊,直直地看着他,“恕一,我没发疯,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是你们帮内的人,不懂那些‘祸不及妻女’的道理。如果你堂哥这次真的回不来,我下半辈子就做一件事…我要他全家陪葬!”

我一整夜都守在电话旁边,或许实在太困太累,居然趴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睛,看到睡在我身旁的恕一,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当然,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我食不知味,如同嚼蜡,依然吃了很多。我告诉自己,必须要保持体力,有了充沛的体力,才有清醒的头脑,才能冷静地面对一切困境和难题。

吃完早餐,我回到电话边继续等。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可是天黑之前,我心里依然抱着一个希望,依然期待着那个人像奇迹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在阳光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对着我张开手臂,敞开怀抱,即使它那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