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呢?自己应当怎么办?祖父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给自己留下这句话?汉娜完全想不明白。但是祖父的话明明白白放在眼前,难道这句话当中会蕴含着…某种生机?可是这样的生机,汉娜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争取,因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炼狱。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间手一松,纸条落到了地上。在烛光照映下,那一行潦草而有力的文字显得分外清晰:

“千万别认罪,无论经受多少刑罚,一定要活着熬到火刑!”

东方人的预测是准确的,五天之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来到了汉娜的家门口。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走出家门。她的脸色苍白,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却努力让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平稳而优雅。

“我们走吧,先生们。”汉娜轻声说。

深夜的电话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詹莹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希望这只是某个喝醉了的家伙拨错了号码,但铃声锲而不舍地持续响着,一遍又一遍,她终于只能认输,很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

“珍妮,是我。”电话里的人喊出了她的英文名字,声音更是她无比熟悉的。

“哈德利教授?是你吗?”詹莹立刻睡意全无,“我在新闻里看到,你被通缉了…”

“那是陷害!我没有杀人!”电话里的人压低着嗓音吼叫道,“你相信我所说的吗?”

“教授,我没有办法说相信不相信,”詹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你以前教导我的,凡事用证据说话,而不是主观臆测。”

“你果然是我的好学生,”哈德利教授苦笑一声,“好吧,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如果是触犯联邦法律的事情,那我恐怕…”詹莹犹犹豫豫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帮助我逃亡什么的,”哈德利教授急忙说,“我只是想把一些资料转交给你,一些绝对绝对没有触犯联邦法律的学术资料。”

詹莹想了想:“这倒是可以,但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吗?自从你去了中国,我们就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了,现在你突然回来了,还变成了杀人嫌疑犯,总得让我知道一下你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吧?”

“我所做的,那些资料里说得很详尽,”哈德利教授说,“你看完之后就会全都明白了。假如你看完之后还觉得不妥,可以把那些资料交给警方,这样总行了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怎么能得到这些资料?”詹莹勉强说。

“我把资料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必须有我的钥匙才能打开保险柜。我告诉你一个地址,明天上午9点到那里,会有人把钥匙交给你,同时告诉你资料的所在地。”

詹莹记下地址,有些失望:“教授,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你不能和我见一面吗?”

“抱歉,我不能,亲爱的,”哈德利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现在我身边危机四伏,有一帮比警察危险得多的人等着要我的命。”

“那你还是赶快去自首吧!”詹莹说,“落在警察手里,至少不至于丧命啊!”

“晚了,来不及了,”哈德利教授发出一声含义复杂的长叹,“我要走了,那些人马上会追过来。珍妮,那些资料拜托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那是我在中国找到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类的命运就在其中。”

“你说什么?”詹莹大为惊骇。她还想再问,但电话那头已经挂机,只剩下单调的长音。

詹莹放下电话,完全没有了睡意。她披上睡衣,坐在阳台上点燃一根烟,开始回想哈德利教授的事情。

霍奇?哈德利教授是她在密歇根州立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时的导师,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像一般的美国人那样开朗而有幽默感,甚至连寻常的人际交往都不太擅长。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是无可争议的,在考古学和文化人类学方面都有高深的造诣,这也是詹莹选择他的原因。她相信,以自己中国人特有的勤奋刻苦,一定能在这个怪老头手下有所成就。

果然,在经过了短暂的磨合期后,两人在学术上越来越合拍,哈德利教授也在詹莹的感染下对古老的东方文明产生了兴趣。他开始只是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几个论语和道德经的学习班,然后在詹莹面前怪腔怪调地念“道可道非常道”,到后来却钻研得越来越深。

就在詹莹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第二年,哈德利接受了中国一所大学的邀请去做访问学者,原计划一年后归国,但即将期满的时候,他给詹莹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我不回美国了!要在中国多留一些日子,甚至好几年!”哈德利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为什么?”詹莹问。

“我找到了我毕生追寻的东西!太美妙了!”电话那头的哈德利几乎是大叫大嚷着说的。

“你找到什么了,那么开心?”詹莹倒也并不吃惊。哈德利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沉默寡言,老板着一张脸,但一旦真正开心起来,就会忘乎所以。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具体的,那是个大秘密,足以改写历史的大秘密。”哈德利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能通过话筒传递到大洋彼岸,“总之,我在这边认识了一个道士…”

“道士?”詹莹怔住了。她原本以为哈德利是加入了某支考古队,要去发掘三星堆之类的。

“是的,我要去寻找他们的道观,一座消失已久的道观。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就在那个道观里!”

“你可千万别被什么骗子给骗了,”詹莹提醒说,“中国有些文化骗子,专门用考古发现、珍稀古董之类的东西去骗外国人。”

“放心,绝对不是骗子!什么假文物、假古董也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哈德利说,“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那是哈德利在中国期间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从那以后他似乎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只有偶尔一封语焉不详的电子邮件证明他还活着,不必替他上报失踪人口。七年过去了,当詹莹已经很少想起这位导师的时候,他却重新出现在了詹莹所居住的纽约,而这一次出现,是在电视新闻里。

哈德利杀人了。在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法杀害了华裔古玩店老板一家五口人,并且把他们尽数肢解。监控录像、目击证人的证词和现场找到的指纹、毛发、足迹等证据,都表明哈德利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这位消失已久的考古学家,就这样一夜之间变成了杀人嫌犯。

一个星期之后的深夜,他给詹莹打了这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在夜风的吹拂下,詹莹的头脑格外清醒。她猜测着,哈德利一定是找到了当年所说的那座“消失的道观”,然后在其中找到了他所谓的“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他却守口如瓶从未详细解说过。

“总不可能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吧…”詹莹自言自语着。

另外,从唐人街那一家华裔恐怖的死状,她也意识到,此事极度危险。如今她已经入了美籍,生活稳定舒适,实在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波折。拿到那份资料,或许自己有机会在学术界一夜成名,但是否要以生命为赌注,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詹莹在举棋不定中度过了这个夜晚。天亮之后,她才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先把钥匙拿到手里再说,之后去不去取出那份神秘的资料,可以慢慢地考虑清楚再做打算。

于是她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换好衣服出门,开车驶向见面地点。这天道路略有些堵,到了8点45分,距离见面地点仍然还有两条街。

一向有守时习惯的詹莹有些不满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的车走快一点。这时候,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巨大轰响声,听上去像是有飞机飞过,但那声响却比平常的飞机声大许多。她有些纳闷地抬起头,立刻惊呆了。

一架波音767客机以不可思议的飞行高度,像一只铁皮大鸟一样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而从它飞行的路线来看,它恐怕要…

“我的天哪!”詹莹一把捂住了嘴。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汽车笔直地撞上了前方车辆的尾部。与此同时,整条街上都响起了杂乱的尖叫声。

但这一下撞击的声音和人们的尖叫声被一个更大的声响所掩盖了。8点46分40秒,从波士顿起飞的美航公司第11次航班飞过曼哈顿上空,笔直地撞入了世贸中心北楼。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从纽约的最高处升腾而起。

哈德利教授指定的见面地点,是世贸中心北楼107层的咖啡馆。

这一天,是2001年9月11日。

詹莹一边为美国的不幸命运而掩面哭泣,一边想着,哈德利教授那个可能震惊世界的秘密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第一章 死亡之夜

激烈而雄壮的狗吠声响了起来,开始只是一条狗在叫,其后加入这一合唱队伍的同类越来越多。听声音,好像有十多条狗在一起撕咬狂吠,让人几乎能在脑海里描绘出那狗毛乱飞的混乱场景。

一分多钟之后,狗叫声短暂停歇了,接着又从第一条狗开始重新叫起,这是闹钟响过一遍又开始重复了。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从枕头边拿起手机,按停了闹钟,那惨烈的狗吠声戛然而止。冯斯从被子里钻出来,打了个呵欠,闭着眼睛摇晃一下脑袋,显然还睡得意犹未尽。

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从上铺爬下去,坐在电脑桌前,在键盘上敲击一下,点亮了电脑。电脑上显示着一个自编的网游外挂程序,正在采用虚拟手机环境的脱机外挂方式同时运行上百个手机游戏的账号。

屏幕右下角的系统时间是上午11点03分,正是冯斯利用外挂批量注册的这堆账号免费“抽将”的时候。此类卡牌游戏换汤不换药,本质上都是组队比拼数据,这一款手游以当代足球为背景,特色就在于通过抽取不同的球星卡来强化自己的队伍组合,花钱的话十块钱抽一次,若不花钱,每天每个账号有一次免费抽取的机会。

外挂很快回馈出了今天的“抽将”结果,117个账号,一共抽出112个绿将,5个紫将。冯斯看着紫将名单,嘴里念念有词:“范佩西…不值钱;厄齐尔…不值钱;伊涅斯塔…20块钱;伊布…不值钱;C罗…50块钱。娘的,一星期没见着梅西了,真不要脸。”

这款游戏吸引了很多玩家,但抽将的过程十分折磨人,有些人花了上千块钱都得不到满意的将,气得砸手机,所以冯斯看准了机会,开始做卖账号的生意。他注册了上百个账号每天免费抽将,倘若抽出了比较好用的紫将,就可以把这个账号通过网游交易平台卖出去换取人民币,即所谓出售“开局号”。当然了,这毕竟是游戏,游戏里球星卡的实力并不能和真实世界的球星实力完全相等,球星卡价格的形成完全取决于在游戏里是否好用,比如范佩西和厄齐尔在球场上威风八面,在游戏里所拥有的技能却并不好用,只能被称为“废紫”,根本卖不出去。不过尽管冯斯嘴上抱怨着又没有见到最值钱的梅西,但这一天抽出了能卖50块钱的C罗,其实已经算赚了。

在交易平台上挂上了这两个分别抽出伊涅斯塔和C罗的账号后,冯斯这才睡眼惺忪地去卫生间洗漱。这间能住四个人的大学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室友都老老实实去上课了,而对冯斯来说,上课属于非常态。

冯斯是这所国内知名的理工类大学的学生,正处在被誉为堕落边缘的大一下学期。按理说大学生们逃课玩游戏往往是从大二开始的,但冯斯天赋异禀兼胆大心黑,入校半个月之后就开始逃课,又过了一个月,他把电脑搬进了宿舍——按学校规定,第一学期新生不许购置电脑。年级辅导员打上门来,打算训诫一下这个嚣张的浑小子,但冯斯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我的父母都死了,总得让我有点谋生的手段吧,不然以后我吃饭都用你的饭卡?”冯斯说。

这一张分量十足的悲情牌打出来,辅导员准备好的一筐子训话立时被生生憋了回去。过了好久,他才不甘心地眨眨眼睛:“但是你拿电脑怎么谋生?我担心你玩物丧志,沉溺游戏。”

“放心好了,我连助学贷款都没有申请,早就胸有成竹了。”冯斯坏笑一声。

冯斯并没有吹牛,利用电脑和网络,他的确为自己赚出了学费和生活费。网游里打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还有许多其他的招数。

洗漱完毕,他回到电脑前,打开浏览器进入微博,开始在输入框里打字,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嘴角挂着一种“老子就是在骗傻子”的讥嘲笑容:“所谓轰轰烈烈的惊世爱情,只是少年涉世不深的幻想。爱情无非是两个人的长久守望,花开花谢,淡看烟雨,无须炽热的烈焰去烧灼,而只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与坚韧——林语堂。关注@爱情箴言录,获得洗涤心灵的真爱格言。”

打完字,他又配上一幅网络上搜来的淡雅的紫罗兰的图片,点击了发送。五分钟后,这条微博已经被转发了近两百次,这时候屏幕右下角弹出了私信提示。

“起床了?看到你又发了一条新微博。”

“嗯哼。”

“来三食堂吃饭吧。下周就是期中考试,该画重点了。”

“别三食堂了,吃腻了,七食堂吃小火锅吧。”

“好。半小时后见。”

半个小时之后,冯斯来到学校里口碑不错、价格略贵的七食堂,同班的学习委员文潇岚已经坐在一张餐桌旁等他了。和人们印象里的学习委员不大一样,文潇岚面容姣好,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短裙下露出的两条长腿难免让路过的男生们偷偷多瞄两眼。冯斯和文潇岚曾经是初中同学,但高中就不在一个学校了,没想到上大学居然进入了同一个专业,算是有些缘分。

“当心走光,”冯斯点好了小火锅后,在桌旁坐下,“咱学校男女比例可是七比一,您老随时处在群狼环伺中。”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猥琐?”文潇岚撇撇嘴,“看你刚才发的什么微博?你也真够缺德的,成天瞎编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也就算了,还非得拉林语堂躺枪。”

“要是世界上都是我这样的聪明人,编那些段子也没有任何用处啊。”冯斯嘿嘿一笑,“但是世界是由傻子组成的,所以我这个账号才能积累到将近一百万的粉丝,发一次广告就能收成百上千。这叫作生活的智慧,上帝保佑傻子。”

“说不过你,随你折腾吧,”文潇岚无奈地一摊手,“至少你能养活自己,比这个学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学生都强了。”

“其实想要养出个营销微博账号来没那么难,”冯斯看着文潇岚的脸,做审视状,“你虽然脑子笨点,但是好歹有点胸,脸也不至于吓死人,每天自拍几张性感照,我再多多帮你转发,‘大学校花大尺度私房照’,一两个月之后也能有不少粉丝了…”

“你才脑子笨!你才自拍性感照!”文潇岚一脚踩在冯斯的脚面上。

聊了一会儿天,小火锅也做好了,冯斯从窗口把热气腾腾的火锅端回来,不客气地吃起来,但很快又抬起头来:“怎么不吃?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淑女?”

“我…我有事和你说。”文潇岚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迟疑。

“如果是表白的话,坐在学校食堂里、面对着一锅30块钱的金针菇肥牛可不是什么好时机。”冯斯咧嘴一笑。

“我和你说正经的,”文潇岚并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倒是眉宇间颇有些犹豫,“今天上午…我好像看到了你爸爸。”

冯斯慢慢放下筷子,一直挂在脸上的略带嘲讽的懒散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混合着愤怒、鄙夷、仇恨、哀伤等情绪。不过这表情一闪而逝,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问:“会不会看错了?他应该还在老家吧,怎么会跑到北京来?”

两人的老家是一座位于西南某省的小城市,距离北京有将近30个小时的车程。

“我也只是

第一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里见到的,”文潇岚说,“他和学校管基建的副校长走在一起。虽然只看到了侧脸,但是那一身道袍很显眼,这年头像你爸爸那样穿着道袍在大街上走的人不多了。”

“说得也是,而且和管基建的副校长走在一起就更像了,”冯斯点点头,“最近学校不是要建一个新的体育馆吗?号称‘北京高校第一’,恐怕是专门找他看风水来的。不过你还真能认人,我连现任正校长长什么样都记不住呢。”

“一个全国重点的理工大学,找道士来看风水…”文潇岚摇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且还是个假道士…你不用顾忌我的面子,你知道我最看不起那一套。”冯斯轻松地说,“不然的话,我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干什么?”

“那你会去见你爸爸吗?”文潇岚问。

“我当然是不想见的,但他既然来了,就一定会想要见我,”冯斯耸耸肩,“是祸躲不过,那就见呗。”

“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啊,”文潇岚犹犹豫豫地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何必还纠结着不放呢?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放心吧,我不会生气的,”冯斯说着,像拍猫狗一样拍了拍文潇岚的脑袋,这个有些亲昵的举动立刻招来了周围不少嫉妒的目光,“你还小,不懂人世险恶,慢慢就会懂的。”

文潇岚没有回答,也没有躲开冯斯的手,只是有些忧郁地望着他。

这一天是周二,本学期的周二下午没有系里安排的课程,所以冯斯把体育选修放在了这个时段。他选修的是篮球课,在基本课程讲完后,老师安排了分组打比赛。

冯斯身高超过一米八,身体也并不瘦弱,但打起篮球来球风甚为飘逸或者说懒散。他既不喜欢在内线和对方的大个子硬扛背打,也不喜欢持球突破寻找身体接触,而是喜欢飘在三秒区外中远投。他的投篮技术不错,命中率差不多有五成,在低对抗的业余篮球里也算蛮好的了,但体育老师很不满意,不停地呼喝。

“大个儿!大个儿!”体育老师这样称呼冯斯,“站住内线!你应该起到一个支柱的作用!”

体育老师是受过专业篮球训练的人,据说以前还进过国青队,所以对比赛的要求和我国著名张姓篮球解说专家一样,最讲究合理。所谓合理的篮球,总是看重内线,希望有一个中锋能在低位要住位置,然后每一次进攻都从他手上开始发动,起到战术支点的作用。可惜冯斯实在不喜欢过多的身体对抗,老师喊一声,他就冲老师媚笑一下,往内线走两步,和对方中锋“缠绵”在一起;不喊了,他还是撤出来中远投,让老师十分无奈。但所谓伸手不打笑面,冯斯平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他倒也不好发脾气。

冯斯稳定的命中率始终使己方保持着领先优势,这让对方有些窝火。在一次篮板拼抢中,对方的小个子控球后卫明明摘不到篮板,仍然跳到空中伸手胡乱一拍,没拍到球,却正拍在冯斯这边大前锋的眼睛上。大前锋怪叫一声,捂着眼睛蹲在地上。

比赛只能暂停了。冯斯也懒得去掺和双方充满火药味的互相指责推搡和体育老师的厉声呵斥,站到一旁用球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放下球衣,他忽然怔住了,只见篮球场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隔着围栏远远地望向他。

“是祸躲不过…”冯斯自言自语。

他甩了一下脑袋,和体育老师说了两句话,体育老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点点头。于是冯斯撇下比赛,径直走向中年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嘲弄。

“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不穿你那些拉风的道袍?”冯斯笑眯眯地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突然想起点什么,用拖长的腔调补充了两个字,“老爹。”

中年男人尴尬地笑了笑。他的个头比冯斯矮一截,头发略有些花白,在冯斯面前的神情近乎谦卑,让人很难想象到这个人竟然是知名的风水阴阳大师,从来都是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别人说话。这就是冯斯的父亲,一直被他宣称早已死去的父亲,本名冯琦州,但人们一般称呼他的道号“忘虚子”。

“你不是…不喜欢我穿道袍吗,”冯琦州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穿了这身。”

“穿道袍才能显得你仙风道骨嘛,”冯斯歪着脑袋,“现在打扮成这样,像是刚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

作为儿子,这样的讽刺相当不客气,但冯琦州却默默承受了,似乎冯斯多训他两句他反而心里好受些。他没有接冯斯的话茬,而是发问道:“这学期开始后,你没有给家里写信也没有打电话,我的电话你也总是不接…在学校里过得还好吗?”

“马马虎虎,无所谓好不好。”冯斯的嘴角依然带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就像是在欣赏其他人的篮球赛。

“哦…没什么不好的就行,没什么不好的就行,”冯琦州掏出纸巾擦了擦汗,“那你缺钱花吗?”

“饿不死的。”冯斯只说了四个字。

“如果缺钱的话,就告诉我。”冯琦州说。

“还是算了吧,”冯斯摆了摆手,“上次缺钱的时候,你害死了我妈;这次我不敢缺钱了,免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冯琦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冯斯瞥了他一眼:“我听说,你是管基建的副校长请来的,是为了新建体育馆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起码台面上不能那么说,”冯琦州赶忙说,“大学官方是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动的,所以我这次来只是帮他个人挑一块好墓地。当然,也可以顺便瞅瞅体育馆…”

冯斯哈哈一笑:“曲线救国啊,不错不错!又长进了。就这样吧,你已经见到我了,我活得好好的没有死,你去看他的墓地和体育馆去吧。”

“那你…今年暑假回家吗?”冯琦州鼓足勇气问,“春节你就没回来过…”

“不回。”冯斯简短地回答道。

冯琦州很失望,看来是很想再说些劝告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只是颓丧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要保重啊,老爹!”冯斯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转身走回了篮球场。在他的身后,冯琦州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饱含着痛苦。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冯斯都过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编造了三条心灵鸡汤式的微博,分别挂在王朔、林清玄和柏拉图的名下,用一种叫作“时光机”的程序定好了发送时间,以便微博不断有内容更新,保持粉丝的黏度。他清理了另外两个网络游戏的账号,把可以卖钱的挂到交易网站,然后关掉电脑,开始按照文潇岚画的重点温习功课。这个逃课天王虽然平时不去上课,但到了考前还是会突击一下,以避免挂科。每到这时侯,他都会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力争以最短的时间和最高的效率解决掉功课,绝不拖泥带水。

“怎么能在功课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呢?那样会耽误正事儿的。”冯斯如是说。

但是今天晚上他却明显不在状态,捧着高数书看了半小时,公式都没能记住几条。最后他索性烦躁地扔掉书,躺在床上开始发呆。

这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冯斯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接通电话:“又有什么事?”

“到楼下来一趟,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马上来!”听筒里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但是很奇怪,他的语气里不再有以往和儿子说话时的愧疚和紧张,这几句话干脆利落充满了威严。冯斯尤其注意到,他连说话习惯都改变了,如果是往常,冯琦州想要儿子下楼见面,一定会谦卑而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到楼下来一趟?”

冯斯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异常,犹豫了一下后,说:“好,我马上来。”

走下宿舍楼,冯琦州就站在宿舍大门外的花坛边,但着装又有变化。在冯斯的印象里,他一年四季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身吸引眼球的道袍,今天下午穿着西装见面已经很罕见了。可眼下,他居然穿着一身紧身的运动装,脚上也穿着跑鞋,忽然之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冯斯这才发现,往年冯琦州总是裹在宽大的道袍里,让他完全忽略了父亲的身材,现在看来,这个人虽然已经40多岁,身体却很精干,充满了矫健的力量感,与其说像一个到处骗钱的假道士,倒不如说像一个训练不辍的运动员。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冯琦州沉着嗓子说,然后拉过冯斯的手腕,带着他走向宿舍北面,那里是商业区,小饭馆、小商店和水果摊连成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冯斯并没有抗拒,只是甩开了冯琦州的手,大步跟在他身后。他发现今晚的冯琦州和往常他所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一些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显露过的东西。

此外他也想到,为什么要找人多的地方说话?难道是因为僻静之所会让他感到不安?

最后两人来到了有名的暴脾气新疆大爷的烤羊肉摊。冯琦州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烤串,全部塞到冯斯手里,冯斯也不拒绝,一边慢慢吃着串,一边静待冯琦州进入正题。

“这个学校真是不错,”冯琦州打量着周围,似乎很享受这样人声鼎沸的环境,“有清静地方读书,也有地方热热闹闹地玩,多好。可惜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赶上这样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莫名的苍凉,冯斯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冯琦州微微一笑:“吃完了?来,拿着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到冯斯手里,冯斯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不觉微微皱眉。信封里只装了一样东西:一张第二天一早飞往西北某三线城市的机票。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斯问。

“危险临近了,你必须得走。”冯琦州说。

“危险?什么危险?”冯斯有些恼火,“你是在耍我吗?”

“我暂时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但你这次必须相信我,”冯琦州说,“明天一早就走,他们应该还来不及找到这里。我给你的那张卡,虽然你不想用,但我还是往里面又打了一笔钱,卡里的钱够你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冯斯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冯琦州的意思,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精神有问题了。但是眼前的冯琦州目光沉稳、神情严肃,既不是平时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的模样,也不是披上道袍装神弄鬼时的虚张声势。那种强装出来的威严是软弱的、虚假的,能够被冯斯一眼看穿,可是现在的冯琦州,却仿佛浑身散发着某种令人敬畏的气息。

“我不会走的,”尽管心里产生了疑虑,冯斯还是摇了摇头,“再过几天就得期中考试了,那是要计入期末成绩的。”

“你不像是个会拘泥于这种事情的人,”冯琦州目光炯炯,“你只是完全不相信我,随便找个借口来敷衍我,大概把我所说的话当成了我用乌龟壳占卜出来的胡言乱语。”

“差不多吧,”冯斯说,“你想要说服我有危险,就得把具体什么危险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只会当你胡说八道。”

冯琦州叹息一声:“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只能把实话告诉你了。”

他伸手揽住了冯斯的肩膀。冯斯并不喜欢这样亲密的动作,但想到冯琦州大概是想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并没有躲开。冯琦州果然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事情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又太过嘈杂,后面的话冯斯就听不见了。他不自觉地偏了偏头,更加靠近冯琦州,突然之间,他感到脖子一紧,冯琦州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悄移到了后颈,并且用力掐住了后颈的某个部位。他立即觉得眼前发黑,想要挣扎呼叫,却完全用不上力。

紧跟着,脖子上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像是有什么很细的针扎了进去。冯斯眼冒金星,身体变得像铅一样沉重,意识渐渐模糊了,耳朵里喧闹的人声也渐渐隐去。只是在昏迷之前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冯琦州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大呼小叫:“儿子!你怎么了?儿子!”

醒来的时候,冯斯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塞在一辆汽车里。他顾不上脑袋仍然涨痛不已,先打量了一下周围。自己正在一辆普通的金杯面包车里,躺在后座上,除他以外,车里只有正在开车的冯琦州一个人。

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连嘴都被一块布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冯琦州听到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醒了?”

冯斯闷哼一声,算是回答。冯琦州接着说:“这件事完了之后,你想怎么骂我就怎么骂我,甚至想揍我也行。但这一次,我必须带你远走,把你藏起来。我不能让你丢掉性命,哪怕你会为此恨我一辈子。”

怎么就扯到丢掉性命的话题上了?有这么严重吗?冯斯想着、猜测着、判断着,但最终占据上风的还是这两个字:不信。父亲是个四处装神弄鬼骗饭吃的江湖术士,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士,对于他而言,危言耸听吓唬人应该是常事。

他甚至进一步想到,这搞不好是父亲安排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通过虚构的危险和伪装的奋不顾身来和他修补父子关系。对于一个职业骗子来说,这种事原本不难设计。想到这里,他反而有点佩服冯琦州了:我靠,你丫真狠。

然而,如果现在冯琦州扯掉堵在他嘴里的布,他一定会指着父亲的鼻子,用一连串恶毒的言语咒骂父亲。

“别玩这些花招了行吗,亲?我看见你还不如见着某宝客服亲切呢。

“我妈已经死在你手里了,还指望着能回到小时候把你当马骑时的父子关系吗?

“我已经成年了,我有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你给我的卡我一分钱都没用过,所有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没有你,我也饿不死。

“我没有你会活得更好,你没有我也是一样,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永远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好不好?”

他在脑海里把这些话重复了一下,又添加了一连串刺激性的词汇,决定一到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口气说出来。这些年来,他对于这种尴尬的父子关系早就厌恶透了,冯琦州这一次显然出格的荒唐举动更加让他忍无可忍。就这样把所有的话都说开吧,他想,就像用快刀斩乱麻。

面包车继续以高速飞驰着,此时已经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偶尔会有一点灯光闪过。由于多年高校持续扩招导致城区用地紧张,许多高校都把大一新生扔到郊区的分校,某些甚至全部本科生都在那里。冯斯的专业运气不错,由于需要应用一些只有主校区才有的专业设备,因此留在了本部。

但现在看来,自己可能连郊区都远离了,搞不好已经不在北京地界了。这场戏还真是做足了呢,冯斯想着,难不成真打算一路沿着国道把自己拉回老家的那座小城?冯琦州这种搬弄周易风水的伪大师,一向在黑道里最受老大们的信任,搞不好他还会买通一堆地痞流氓来表演点苦肉计什么的呢…

正想到这里,面包车突然一下巨震,冯斯顿时从座位上摔了下去,摔得浑身生疼。紧跟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猛然明白过来,有人在后方用车撞他们!

这可太过火了,冯斯想,苦肉计也没有玩得这么真的,这他妈的又不是在拍电视剧。面包车的发动机发出低吼,冯琦州似乎已经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但这毕竟只是一辆金杯,速度有限,仍然难以逃脱来自车尾的撞击。每撞一下,车身就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摇晃,车轮在公路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随时都有失控滑出道路甚至翻车的危险。

冯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绝不是什么事先安排好演戏的,谁演戏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冯琦州说的竟然是真的,那个未知的危险已经来临了。虽然他仍然完全不清楚这个危险的性质到底是什么,究竟为何而来,但它还是来了,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生活真是出人意表,冯斯对自己说。

第一章 觉醒日4 三

面包车终于被逼到了一条乡间的死路里。车停了,冯琦州回过身来低声说:“躲在车里,千万别出来,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要出来。”

说完,他以很小的动作扔了一个东西到冯斯身边。被绑得死死的冯斯艰难地侧身一看,那是一片锋利的刀片。他心里一喜,用还能活动的手指把刀片捏了起来。

就在冯斯一点一点用刀片割断绳索的时候,冯琦州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他故意没有关上车门,似乎是为了方便让冯斯听到他和敌人的对话。

外面同样响起车辆靠近和停车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和脚步声。冯斯从脚步声粗略判断,对方来了六七个人。

“冯三,你可真会躲啊,谁能想到找你要花19年的时间?”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柔媚而甜腻,却有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是掺杂了毒药的蜜糖。

“19年了,仍然没躲过,”冯琦州用石头一样冷硬的声音说,“还是你们厉害。”

“但你已经是躲藏时间最长的一个了。”甜腻的女声发出一声轻笑,“我们做出了无数种猜测,猜测你会怎样伪装身份,却万万没有料到,你竟然会反其道而行之,变成了一个作风张扬的风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