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好了?”黑夹子问。

文鑫睿重重地点点头:“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夹子阴阴地一笑,“打起来的时候,我会让人尽量把顾枫隔出来,让他落单。你看准机会,朝他的肚子上狠狠来一刀。”

顾枫是冯斯所在学校打群架的头儿,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身强力壮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夹子的死对头,黑夹子没少在他手里吃亏。

“没问题,交给我了。”文鑫睿的声音在发抖,显然心里十分害怕,但嘴上却还在逞强。

黑夹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满意地走开。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狠狠地一跺脚,把折叠刀塞到牛仔裤裤兜里,准备离开这条小巷。但刚刚走出两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紧紧勒住,然后一把按在地上。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被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地上,裤兜里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是谁?”文鑫睿又惊又怒,拼命挣扎,但双手被牢牢按着,无法发力。倒是对方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腰间用力顶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好乖乖地不动了。

过了一分钟,对方才放开了他。文鑫睿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准备拼命,等看清对方后,硬生生收住了拳头:“冯哥,怎么是你?你捉弄我干什么?”

冯斯手里把玩着那把折叠刀,反问他:“你今年16岁了吧?”

文鑫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冯斯冷笑一声:“16岁的人了,一脑子豆腐渣。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文鑫睿倔强地说。

“哟,还真是了不起呢。”冯斯点着头,忽然一拳击出。文鑫睿躲闪不及,这一拳正打在脸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满眼金星。

“顾枫是什么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单挑,就凭你这反应,连我的拳头都躲不开,还想伤到顾枫?”冯斯蹲了下来,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领,“黑夹子如果真想干掉顾枫,第一不会选这种打群架的公开场合,第二不会找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菜鸟。你被他耍了,知道吗?”

“我…我被耍了?为什么?”文鑫睿一脸茫然。

“我他妈哪儿知道为什么?”冯斯把文鑫睿拽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小巷肮脏的地面上,“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本来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说。

“那就不应该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凭你的斤两,还不至于让人动用黑夹子去想办法坑你——除非因为女人。”冯斯思索着,“没记错的话,你妈是做房地产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栋别墅就是你妈他们公司的项目。”

“没错。”文鑫睿点点头。文家的财富基本都来自文潇岚姐弟的女强人母亲,父亲只是县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你妈最近生意上有没有惹到什么人?竞争对手、政府官员什么的。”

“我平时不太关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对了,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的确抱怨过,好像是为了什么拿地的事儿,在和一个竞争对手竞价吧,对方逼得很紧,毫不退让。”

“那就是了,”冯斯站了起来,“回头群架打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废弃工地的暗处,肯定藏着带了相机的人。只要你掏出刀子来,不管伤没伤到顾枫,你的英姿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你母亲的家庭丑闻,到时候是公开还是让你母亲私下让步,都是他们占主动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冯斯继续说:“这还算是轻的,到时候在混战中,他们很有可能会制造机会,甚至强逼你伤害顾枫,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几张照片的问题了。”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说:“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要去。”

“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面跳?”冯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怎么了,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凶的照片,或者真的伤到了顾枫甚至杀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文鑫睿两眼望天,“能给我妈光辉的声誉上添点污点,我挺高兴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冯斯脸上兴趣更浓,“说说看,你妈怎么就那么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个月办了离婚,我爸已经搬出去了,”文鑫睿说,“她嫌我爸胆小懦弱没本事,当了那么多年公务员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帮她去找领导通关系,对她的生意完全帮不上忙。”

“可以想象,标准的国产黄金档家庭剧情节,”冯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级,明年该高考了,你也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关键时候。真可怜啊!”

“我妈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俩放在心上!”文鑫睿咬牙切齿地说,“姐姐哭着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婚,还是半点用都没有。我要报复她!怎么能让她难过,我就要怎么做!”

“胸怀大志!”冯斯跷起大拇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他向文鑫睿伸出手,文鑫睿定睛看去,忽然“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疼,竟然是冯斯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刚才那一拳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耳光,文鑫睿火冒三丈,抬拳就要反击。但冯斯的打架经验比他丰富太多,抢先一拳打在他胸口的隔膜肌上,痛得他一下子连气都喘不过来,被冯斯轻松地绊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耳中听到冯斯冷酷的声音:“报复?放你妈的屁!你这样报复到谁了?

“我不管你妈是怎样一个冷血、硬心肠的人,我也不管你爸有多可怜,你和你姐有多惨,我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离婚了,你们的家庭破裂了,这是个事实,你崩了自己的脑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报复?你的命是你的,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未来的前程也是你的,牺牲掉这一切换你妈一张哭脸,你他妈的这是什么猪都不如的智商?你去监狱里捡肥皂,你妈活生生被气死,你圆满的家庭就回来了?回得来吗?”

文鑫睿慢慢坐直身体,无言以对。冯斯在他面前蹲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动动脑筋吧,自暴自弃从来都是猪脑子才会做的事情,因为它最终只会伤害你。那只是一种‘我伤害了自己,所以这个世界一定会为我难过吧’的幻觉。事实上,世界是绝不会为你难过的——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要是始终放不下过去,干脆去死吧,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就得忍受。来,这把刀子给你,也让我现场观摩一次抹脖子。”

“死…”文鑫睿目光黯淡,垂下头去,似乎看都不敢看被冯斯抢去的那把折叠刀。冯斯拍拍他的肩膀:“不想死?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吧,像个男人一样好好活着。当年我妈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找到了放纵自己的理由,后来一想,这样做能改变什么?唯一能改变的是以后吃牛肉面连多加一个蛋都加不起,亏的还不是自己?人生就是这种东西,不能改变过去,但还有机会改变将来。”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不能对不起自己。”

“再送你一句言情小说的台词:越是没人爱,就越要爱自己。再说了,你至少还有个愿意管教你的姐姐,就别让她心焦了,回家去吧,没准她又在到处找你了。”冯斯把文鑫睿拉起来,“打群架这种事儿,你真是不适合,以后也别掺和了——水平太差,只能拖后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妈的,为了教育你这个二货,老子的手又破了…”

几年后回想起来,冯斯忍不住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原来那个时候文潇岚也躲在一边,听到了他所说的话。现在想想,虽然粗口连篇,自己那番话居然也堪称义正词严,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这一锅心灵鸡汤,不只给文鑫睿灌下去了,似乎连带让他的姐姐也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他忽然有些隐约的想法,自己也许可以在北京多待一段时间,和文潇岚多一些相处的机会,说不定两人的关系能有一些诡异的变化…可惜这个想法连存活的时间都很短。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女孩子谈恋爱无异于拖人下水,何况他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直接杀回老家。而这一趟,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们一命,你直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不就完了吗?”一个小时前,他这样对何一帆说,“你们不杀我、不抓我,偏偏就这么晾着我,让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很有快感是吗?”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是一个好人,站在我个人的角度上,我十分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何一帆郑重地说。

“但是,对吧?”冯斯哼了一声,“‘但是’是全天下最混蛋的两个字。还有,我还没认你们当朋友,我们之间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没错,我要接的就是‘但是’,我家的长辈严禁我向你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原因绝不是为了耍你。这么说吧,正因为你太重要了,所以这一切必须留给你自己去查找和发掘,目的只有一个:不能给你留下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

“留个印象至于那么碍事儿吗?就算是相亲也得先看看照片吧?”冯斯相当恼火。

“非常碍事,你的精神状态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将来…所以,这些东西不能由我们亲口告诉你。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家的长辈交代得非常郑重,我没有办法违抗。”

何一帆深吸了一口气,在脸上故意装出一种老成的威严,粗着嗓子说:“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或许你们就会产生友谊成为朋友。那你一定要记住了,如果你真的珍惜这个朋友,就必须要让他自己去寻根溯源,这个过程中包含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抉择元素,一步踏错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什么抉择啊!”冯斯暴跳如雷,“这些老梆子不那么扭捏装逼会死吗?”

“会死的。”何一帆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所以冯斯只能郁闷地去赶火车。总算运气没有坏到顶点,惊惊险险地赶在最后五分钟挤上了车。此时正是大学生暑假回家的高峰,火车上满眼都是年轻鲜活的面孔,看着那些同龄人无忧无虑的神情,冯斯忽然间好生羡慕。

其实我也应该和他们一样,花着父母的血汗钱吃喝玩乐,逃课玩网游而不是把网游当成赚钱工具,冯斯想。我也应该花钱买最时新的iPhone送给女朋友,每天在宿舍楼下和她做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状;我也应该没事儿做就去泡吧K歌,然后在把醉意蒙眬的女孩扶回去的时候趁机揩油;我也应该假期凑一堆人出去旅游,男男女女在一起游山玩水,再找机会发展点更深入的关系…

有很多事情似乎都适合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去做,却唯独和自己无缘。在营销微博慢慢经营起来,以及找到宁章闻这个技术型帮手之前,他除了在网游里赚辛苦钱之外,还兼职了几份家教。大学里倒是不乏需要打工挣生活费的贫困生,但冯斯不是贫困生,他的父亲很有钱,可他偏偏以比贫困生还苛刻的标准来压榨自己。

至于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就不只是钱了。他的手机里有一份加密文档,上面记录整理了从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开始出现在生活中的种种谜团,光是看一眼都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生母后来到了哪里?

我到底是什么人?有何德何能受到那么多人的青睐?

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收养我?祖父在信里所说的“家族使命”又是什么?

我出生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玄和子”四处寻找未出生的小孩,是遵循什么标准?

清代照片上的怪物、于志可在撒马尔罕城所见到过的“视肉”和淮南王刘安所见到的“视肉”,是否属于同一物种?它到底是什么?化名杨麓的富商又是什么人?

林静橦和俞翰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怪异功能从何而来?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到底是什么?

俞翰体内的“附脑”究竟是什么?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谜团,那就是当初在家里的储藏室里击倒他,抢走了冯琦州所留下的重要资料的人是谁。认识何一帆和俞翰之后,他立马认定那是俞翰干的,何一帆却矢口否认。

“前一天晚上派出猴子钻进你家里的的确是我,但猴子受伤之后,我忙着给它治伤,第二天并没有让俞翰去找过你。这件事我没有必要骗你的。”何一帆说得很肯定。

冯斯琢磨了一下,何一帆的确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再仔细想想,当天用余光扫到的那个打了他头的身影,虽然很粗壮,却似乎并不很高,至少不是俞翰这种醒目的铁塔一样的体形。那么会是谁呢?难道是林静橦的同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家族的?

这些问题到现在一个答案都没有,那一个个问号就像一个个尖锐的钩子,钩得他一阵阵头疼,当然还有全身各处瘀伤的疼痛。最后他只能收起手机,靠在座位上渐渐沉入梦乡,下午的那一番折腾实在是太累了。

但他睡得并不踏实,发生了下午的事件后,他总觉得记忆里还有点什么玩意儿被触动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这种猫爪挠心般的感觉总是让他痛苦不堪。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某些联想?我到底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冯斯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直执着地想着,于是在浅层梦境里,俞翰一次又一次地把宁章闻的房间砸成蜂窝,一次又一次地眼睛里闪着危险的绿光,痛苦地说他撑不下去了,附脑太强大了,而文潇岚则一次又一次地大耳光扇到俞翰脸上,直到他慢慢清醒。

这一段情节里一定蕴含着什么,冯斯在梦境中挣扎着、寻觅着,不停地重复着那些片段,突然之间,似乎是由于紧急停车,他的脑袋撞到了桌子之类硬邦邦的东西,一下子把他疼醒了。而这一撞,让他瞬间开了窍。

原来我所需要的关键词就是“脑袋”和“疼”啊,冯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边揉着额头被磕到的部位,一边兴奋地想着。我终于明白令我一直感到不安的究竟是什么了,那是当俞翰和何一帆不停地重复着“附脑”这个新名词的时候,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颅腔里的肿瘤!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冯斯差点把这件事给忘掉了。在父亲去世的夜里,他的头部也受到了撞击,因此在医院做了CT,结果医生在他的颅腔里发现了一个很微小的良性肿瘤。当时医生说这个肿瘤短期内没什么大碍,甚至保守治疗就可能治好,他就没有太放在心上。此时此刻重新想起,他忽然间意识到了点什么:如果这并不是什么肿瘤呢?

会不会和俞翰一样,我的脑袋里面也被植入了一个附脑?

这个附脑会在什么时候“觉醒”,开始和我的精神世界产生冲突?

它的觉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搅作一团,就像是被缠在渔网里挣扎的海龟,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来。冯斯烦闷地抓着头发,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在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白天,当火车上的第二个夜晚来临时,困倦终于主宰了他的身体。天亮之后,火车就将抵达贵阳,应该好好养精蓄锐一下了。冯斯把头靠在座椅上,身子随着火车的行进一摇一晃,再度进入了梦乡。梦里似乎又发生了许多事,但过后即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不同的梦境,在最后一个梦里,他爬上了一座直耸入云的高塔,然后一不小心手滑了,整个人从塔上摔了下去,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一下子醒来。他睁开眼睛,当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后,他完全呆住了。

如果不是我还在梦里,那就一定是我见了鬼了,冯斯扶着身前的小桌,慢慢站了起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腕,指甲把皮肤掐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这不是梦,而是现实,眼前的这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并不是梦。

在此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到过,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超越日常认知的事物,比如翟建国所描述的他出生时的血腥场景,比如父亲留下的清代老照片上的怪物,比如不会被金属刀刃伤害的林静橦,比如眼睛会变成奇怪的惨绿色、皮肤上血管暴起、发起狂来力大无穷的俞翰。但描述毕竟不是亲历,照片可能作假,不被刀伤和眼睛变绿固然很离奇,但从视觉效果上来说,一个街头魔术师就能做到。总而言之就是四个字:不够震撼。

“但是现在震撼得过头了吧?”冯斯喃喃自语,“大场面这种东西,随时可能要命的啊…”

——他发现火车上的一切全都陷入了一种停滞状态,绝对的停滞状态,就好像时间被完全冻结了,在这列火车上停止了运行。

火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变成了泥塑,再没有丝毫动弹。冯斯对面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此刻正相互倚靠着处于睡眠中,丈夫正在打呼噜,嘴张到一半,就此定格。妻子则似乎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手捋自己的头发,她的手指搭在额头的发梢上,也没有下一个动作了。

坐在冯斯身边的年轻人并未睡觉,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字体很密集的大部头书,应该是那种盗版的网络小说合集。他的指头正捻起一张书页,准备翻页,但只翻到一半就停下了。

这些人不会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被换成了蜡像吧?冯斯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伸出手,奓着胆子轻轻碰了一下身边这个年轻人的皮肤,柔软而温暖,这是个活人,绝不是什么蜡像。

冯斯举目四望,发现整个车厢里都是同样的境况。一个黑脸膛的父亲正在怒目圆睁训斥他调皮的儿子,那对瞪大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其中的血丝,而他的儿子正在咧嘴大哭,一滴泪珠刚好从下巴上滴落,就那样悬在空中,晶莹透亮。一个黄皮寡瘦的老女人站在过道里吸烟,烟雾凝聚成一团凝固的朦胧,竟然让她的脸看来有了几分诗意。几个通宵不睡的民工模样的男人在打牌,正好到了洗牌的时候,那一张张扑克牌在空气里呈现出规整而又充满动感的排列。

冯斯尝试着翻动身边年轻人手里的书页,发现他碰一下,纸张就轻微地动一下,随即继续静止,仿佛是完全失去了惯性,也失去了地心引力。除了这些冰冻一般的场景之外,他还发现,连一切声音也消失了,车轮和铁轨接头处的撞击声都完全听不见了。

想到这里,他拉开窗帘,想要看看火车现在行进在什么地方。但刚一拉开窗帘,他就吓了一大跳。

火车竟然悬浮在半空中!

此时的火车,就像飞机一样,正在半空悬浮,周围是一片灰暗浓重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空气变成了透明的冰块,而火车与火车里的人则是被冻在冰块里的游鱼,冯斯产生了这样的古怪联想。最为古怪的是,在这个巨大的“冰块”之中,居然还有一条鱼并没有被冻住,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乱游。在整个时间都停止了的时候,这条鱼成了脱离时间而单独存在的怪物。

那就是他自己。

第六章 你终于来了

刚一睁开眼睛,强烈的疼痛就再次袭来,从肝区开始,呈放射状扩散开来。汤素静长叹一声,知道美妙的睡眠已经结束,又一个漫长而充满痛苦的白昼来临,尽管临近天亮时她才刚刚睡着。作为一个晚期肝癌患者,汤素静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祈祷自己快点死去,除了等死,她别无选择。

门铃响了,保姆去开了门,然后来到汤素静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汤教授,有一位客人想要见您。”

大概又是某个老同事或者学生吧,汤素静想。她其实很不愿意接待来访者了,无非就是一些小心翼翼强装出来的笑容,和一堆“保重身体”“放宽心”之类的车轱辘话,而对她自己来说,每说一句话都会感到精力的消耗。但人生在世,就不得不应付无穷无尽的人情世故,即便到了临死的时候也无法免俗。

“请他进来吧。”汤素静用虚弱的语调说。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出了第一句话:“这屋里很黑啊。”

奇怪,这个声音我好像从没听到过。汤素静一边想着,一边说:“你可以把窗帘拉开。”

男人拉开了窗帘,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涌了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那些久违的亮光让汤素静一阵阵眼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适应了这种光亮,一点点看清了男人的脸。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张俊美到几乎有些像女人的脸。他脸上带着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静静地站在阳光里,就像一幅精致的油画。

然而,这是一个陌生人。汤素静最年轻的学生也得比他大上十岁。

“你是谁?”汤素静问。

“我叫路晗衣。”年轻人说,“开门见山吧,我是为了您的导师袁川江来的。”

汤素静沉默了几秒钟,慢慢开口说:“你不是为了袁川江,你是为了袁川江的研究成果。”

“没错。”

今天不是周末,夏天的阳光也日渐毒辣,所以附近社区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路晗衣推着轮椅,在阳光下缓缓地兜着圈子。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热,而汤素静更是在炎热的夏季里依旧穿着长衣。

“好久没有晒太阳了,真是舒服,”汤素静眯缝着眼睛,“人到了要死的时候,一点儿小事都会变成奢侈了。当然也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的肝区疼痛连吗啡都压不住,只顾着痛了,也就感觉不到晒太阳的温暖了。”

“乐意效劳。”路晗衣说。

“不必注射,也不必吃药,只是轻轻触碰一下,就止住了痛…看来你真的是袁老师一直在寻找的那群人,是吗?”

“这样的止痛不是什么好事,会对神经系统有严重损害的,当然对你来说,显然不必在乎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句话。你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群人中的一个,是吗?”

路晗衣把轮椅推到树荫下的一张长椅旁,锁住轮子,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随意地扫视着附近散步的老人和玩闹的孩童,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和怜悯。

“人,活着的时候被分为无数的群体,但死后都是一样的,都会腐烂,都会变成枯骨,都会化为尘埃。”路晗衣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为了活着而拼命挣扎。我们这群人,已经挣扎了上千年。”

“这么说来,老师从远古神话里找到的那些线索,以及在川东的那些可怕的发现…都是真的?”汤素静感慨不已,“可惜的是,没有人理解他,包括我这个得意弟子在内。我那时候一直觉得,神话这种东西太过虚幻,想要从里面找出现实的痕迹,实在有些穿凿附会。所以他去世后,我就转而研究民俗学了,这门学问倒是和神话有很多共通之处。”

“人类生存的历史本来就是一部神话,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点。”路晗衣凝望着身边花丛中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我不太明白,如果说老师真的发现了你们这群人,那他只是一个发现者,对你们能有什么用处?”汤素静问,“还是说…其实你是来杀人灭口的?”

“如果我真的是来杀人灭口的,对你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路晗衣微微一笑,伸手敏捷地抓住了那只蝴蝶。他的动作快而轻柔,只是夹住了蝴蝶的一只翅膀,并没有伤及躯体。但蝴蝶在他的指缝间挣扎了一阵子之后,慢慢地不再动弹了。路晗衣松开手指,蝴蝶就像一片彩色的纸片,飘落到地上。

“中国的现行法律还不支持安乐死,但是我…是一个法律管不着的人。我可以帮你的,毫无疼痛,没有半点难受,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路晗衣谈及生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暖,“当然,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明白了,”汤素静看着路晗衣,“老师一定发现了一些你们也很感兴趣的东西,对吗?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和川东的那座道观有关。”

“我不必否认,所以这是一个公平交易。”路晗衣说。

汤素静低头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犹豫,等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有了一些微微的痛楚神色。

“这么快就又开始疼了?看来你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路晗衣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某种诱惑。

汤素静没有回答,揣在衣兜里的双手隔着布料交握在一起,依旧踌躇不决。她微微扬起头,看着从树荫间漏下来的灿烂温暖的阳光,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师去世的时候,带到乡下的资料也都被毁掉了,但我整理了他留在研究所的所有资料,里面或许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过,那些资料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是否还存在,我也不敢确定。”

“是被别人拿走了吗?”路晗衣问。

汤素静点点头:“是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多年前就离了婚,子女早随父亲迁居国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挂念,”汤素静说,“但是今天你来找我,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希望你能明确地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老师所追寻的和恐惧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而不必担心我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个倒是可以满足你,”路晗衣很痛快,“我对将死之人总是很慷慨的。”

半小时之后。

路晗衣再次帮助汤素静麻痹了痛觉神经,让她暂时感受不到痛楚,但她的神色依旧怪异。那张脸上先是带有一种深沉的恐惧和绝望,但很快地,恐惧与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讥嘲的笑容。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又何必去担心旁人的命运呢?”汤素静微笑着说,“不过这个秘密,真是足够可怕。怪不得老师当年放弃掉那些可以帮助他晋升的课题,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其中。希望你能找到那个人,让老师的心血不至于白费。”

“我会的,当然不是为了袁川江。”路晗衣说。

“那么,再见吧,”汤素静饱受疾病折磨的苍老面容上浮现出一种清风般和煦安逸的宁静,“我在这个世上已经了无遗憾了。”

路晗衣一脸肃穆地点点头,左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是为了体现某种庄重,然后把右手放在了汤素静的肩头。

当他离开这座公园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暴烈的阳光让人们都躲回了自己的家里。只有汤素静的轮椅还停在树荫下,枯瘦的老人垂着头坐在轮椅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容。

火车上的时间停止了。

火车悬浮在了半空中,悬浮在一片神秘莫测的云雾中。

我是火车上唯一还能动的人。

后来冯斯这样定义“循序渐进”这个词:刚开始的时候,你见到什么玩意儿都一惊一乍的,等到见惯了,再来大场面也就扛得住了。在林静橦一刀刺破了他对于“超自然”这三个字的绝对抗拒后,他觉得自己逐渐找到了一种宽广情怀。

所以眼下的大场面虽然确实够大,他稍微惊慌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在火车里左右查看,连续走了好几节车厢,确认每节车厢里的情况都相同。的确,火车里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沿着时间轴向前运行了,而是完全凝固住,除了——他自己。这样的场景,倒是很适合小偷或者公交色狼…

在检查车厢的同时,他在每一节车厢都会看一看窗户外面,但无论哪里都只能见到雾气。似乎是这列几百米长的火车被整个抬升到了半空,或者转移到了某个未知的领域里。

该怎么打破这种莫名其妙的囚禁,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呢?冯斯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无奈地发着呆。

他倒也想过打破密封的玻璃窗探头出去,但仔细一想,连那些云雾的成分性质都不知道,还是不要随便冒险的好,万一有毒就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了身上还有手机,但是掏出来一看,没有丝毫侥幸发生,已经不仅仅是没信号的问题了,手机好像变成了砖块,连屏幕都无法点亮。他沮丧地把手机装回去,一不小心手滑了,手机摔到了地上。弯腰捡手机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说话。

“别费力气了,手机在这里没用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火车里显得十分响亮。

冯斯悚然回头,看见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这个人看年纪有30多岁,一张冷硬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再加上矫健的身形步伐,带给冯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又好像并不认识类似身材的人。

“你是谁?是你把火车带到这里来的吗?”冯斯发问说。

“不是。”对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但是这列车里只有你我能动弹,而且你好像还知道一点原因,能告诉我吗?”冯斯接着问。

“简单地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不同于你所处的世界的空间。”男人说,“火车被卷入了这个空间,包括车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为什么其他的东西都凝固了,而我们俩还能动呢?”冯斯抛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空间法则不一样,他们当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说,“但是你我的确是不受影响的。不过我无法向你详细解释。”

“这有什么难猜的?”冯斯哼了一声,“过去几个月里,这句话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妈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诉我,我他妈到底哪一点和别人不一样。”

“这就对了,”男人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为被冯斯骂作“王八蛋”而生气,“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见。”

“等等,再见?”冯斯一愣,“你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着了——不然还能去哪儿?”男人好像很惊奇冯斯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不过那张刷了糨糊一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冯斯觉得自己面对林静橦和何一帆时还能保持心态平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面前却忍不住有股无名火起:“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现在的处境,你就不怕在这里慢慢饿死?”

“不会的,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说完这句话,真的转身走回去了。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如是说。虽然还是没有半点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冯斯心里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你和我同时出现在火车上,是一个巧合吗?”

“当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种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的口吻。

冯斯呆了一呆,意识到这次自己果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臭狗屎也好,香饽饽也罢,自己早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这个男人自然是跟踪自己上的火车。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进山吗?”冯斯又问,“就当是搭个伴做驴友?”

“不必了,我喜欢独来独往。”男人摆摆手,“反正你也应该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男人果然走了。冯斯想要追上去,却又知道追上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雾依然浓重,遮挡住所有的视线,让人无法看到周围。

冯斯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一面无聊地盯着浓雾发呆,一面揣摩着男人的话。按照他的解释,现在火车被整个转移到了一个异度空间之中,这个空间中的自然法则似乎与日常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车上的人们变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泪也能悬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动自如。

难道是因为我脑子里的那个良性肿瘤?它真的是附脑吗?冯斯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却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谜团。

他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眼前的浓雾好像起了一些变化。那些氤氲的云气不再是无规则地弥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种形状。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住窗外那团诡异难测的云雾。没错,雾气开始了有规则的运动,某些部分消散开形成空间,另外一些则聚合在一起,逐渐在他的视线中组合出了一个立体的巨大图案。

冯斯看着这个雕塑一般的立体图案,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颗放大了上百倍的头颅,人类的头颅。

他自己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