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保佑方便面,上帝保佑选择障碍症的娘们儿,冯斯暗自庆幸。

冯斯一路远远地跟着两人,脑子里也没闲着。猴子死了,而且按照那个小女孩的说法,是“被人害死”的,这是个意外的状况。他曾经在深夜被这只猴子偷袭过,知道猴子的厉害,假如有人能杀死这只猴子,那这个人的水准绝对不一般。那会是谁呢?难道…

他看着前方道路的去向,忽然间有些明白了。那一男一女离开学校,径直走向了附近的一个小区:林静橦所居住的小区。

狗咬狗什么的,真是太让人喜出望外了,冯斯心里一阵快慰。

他跟在两人身后,发现他们果然走进了林静橦所居住的那个小区。只是这是个高档小区,楼门口全天都有保安执勤,两人想要偷偷溜进去应该不容易。

他正在想着,发现两人竟然大模大样地走到了电子门通话器前面,按动了数字键。很快地,保安就打开门,让两人进去了。那无疑是得到了通话器那一头的业主的同意。

原来还是老相识啊,冯斯有些意外,然后又觉得应当是在情理之中。视肉一样的怪物从西汉时代就已经存在,而且很可能出现的年代比西汉还要早得多,那么和怪物相关的不同组织派别,也一定存在许许多多个世代了。这些人在历史上一定是少不了各种激烈的交锋,甚至血腥的杀戮的。而眼下,不过是两股势力之间的又一次正面碰撞而已。

他抬头仰视着三楼上林静橦家的窗户,揣测着其中可能的动向,却忽然注意到有人在向他靠近。他一回头,不觉愣住了:正在向他走来的,赫然是之前刚刚走进楼里的那个小女孩。

“一点儿障眼法而已,我进去之后就从后门溜出来啦。”小女孩像老熟人一样冲冯斯灿烂地笑着,“跟踪这种事可没有电影里演得那么简单。”

“初次见面,我叫何一帆。”她大大方方地向冯斯伸出了手。

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虽然已经是六月底了,坐在树荫下面的长椅上仍然能感受到阴凉。何一帆手里捧着一个盒装冰淇淋,用小勺慢慢挖着。

“要吗?”她冲着冯斯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最怕吃抹茶口味的冰淇淋了,”冯斯摆摆手,“我更喜欢吃巧克力的。”

“我也更喜欢巧克力,但是巧克力容易长胖啊,”何一帆幽怨地说,“而且二呆也喜欢巧克力,我每次买了巧克力味儿的它都要抢,只有抹茶味儿的它才不抢。”

“二呆…是那只猴子吗?”冯斯问,“它到底是怎么死的?”

“偷听别人说话耳朵要生疮的哦!”何一帆扮个鬼脸,“死了…就是死了呗。”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林静橦干的?”冯斯问。

“没确定,所以才要去问问啊。”何一帆说,“放心吧,只是问问而已,我们两家有好几年没动过刀子了——你是在心疼那个制服诱惑的美女教师吗?”

“你从哪儿学来的名词,我们学校又没有统一的教师制服,你以为看日本爱情动作片呢…”冯斯苦笑一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两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美女教师告诉你了吗?”

“没有。”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何一帆扮了个鬼脸。

“其实,我对你们两家想要干什么、争夺什么丝毫也不感兴趣,”冯斯说,“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谁。有人敲了我的脑袋,抢走了我一堆东西;美女教师为了监视我专门买了套房子;还有一群应该不属于你们这两家的第三家人杀死了我爸。另外,前几天,我的兄弟被人捅了一刀,差点没命,不知道下手的属于你们这三家,还是别的第四家、第五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出现了这么多对头敌人,我却连为什么都还不知道,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何一帆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天真模样消失了,虽然脸上还是带着少女的稚嫩,目光里却有着一种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其实我很同情你,真的。但是要说公平,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如果公平的话,我现在应该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做作业,给老师取外号,在课桌上画小人,和同学争执谁的偶像更帅,偷偷看自己喜欢的男孩,收到情书之后激动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可是这些我都得不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了。”

“我们都在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但是,有一句话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你和她说话的语气如出一辙啊,”冯斯哼了一声,“而我的回答也一样,人之所以成为人,而不是成为猪,不过是因为人知道,猪不知道。”

“你真的以为人和猪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何一帆反问,“你以为你是作为人而活着的吗?”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冯斯微微一怔,正在想该怎么回答,不远处的单元门开了,那个高大的青年人走了出来。他的步履微微有些蹒跚,脸上的表情也不太对劲,一直走到两人跟前才发现冯斯的存在,不由得也是一愣。

“俞翰!你怎么了?”何一帆看出对方神情有异,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刚刚扶住,俞翰庞大的身躯就软软地向下倒,连带着她也站立不稳。冯斯抢上一步搀住了两人。

俞翰向他微微点头致谢,嘴唇嚅动了一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冯斯用力扶着他慢慢地在长椅上坐下,让他把身躯靠在椅背上。

“谢谢…”俞翰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精神,向冯斯说道。冯斯点点头:“不用客气。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很难用‘受伤’这两个字来形容,”俞翰轻声说,“你刚才扶着我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吗?”

冯斯一惊,伸手按在俞翰的手臂上。刚才扶人的时候的确没有留意,此时他才注意到,俞翰的皮肤温度十分奇特,忽而热忽而凉,而且冷热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人体的正常温度变化值。

“要是有人发烧成这样,早就烧傻了,或者直接死掉了吧?”冯斯喃喃自语。而俞翰的肤色也开始越来越不正常,忽而青忽而红,身体也间歇性地出现轻微的痉挛。

“我的身体…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所以暂时死不了。”俞翰勉强一笑。

“需要去医院吗?”冯斯问。

“医院没用的!”何一帆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直接攻击了俞翰的附脑,普通人的医院完全没办法!而且,他们一体检就可能露馅…”

“附脑?”冯斯想了想,“这是什么器官?人类有这种器官吗?”

“没空解释了,我可以试着治疗他,但必须就近找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何一帆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冯斯。

冯斯稍微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我这算是把毒蛇放到怀里的农夫吗…帮我扶着他,跟我来吧。”

“你是说,那个大个子就是之前偷袭你的人?”文潇岚问。

“我怀疑是,但他们坚决不承认。”冯斯说。

“他们养的猴子还半夜潜入你家想偷东西?”

“这倒是坐实了。”

“他们俩其实一直都在学校附近监视着你?”

“也没错。”

“那你还把他们带到宁哥家里来?”

“没错。”

“我为什么想起了冬眠的蛇和农夫的故事…”

“这句台词我刚才已经说过啦!”

两人说话的时候,俞翰已经躺在了宁章闻的床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在间歇性地痉挛,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而他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已经渐渐转化为类似发绀的青紫色。

更加不妙的是,皮肤下的血管开始渐渐凸出,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就像拱出泥土的蚯蚓一样布满体表,看起来非常恐怖。

“不能再看了,”文潇岚扭过头去,“我有密集恐惧症。”

“所以你还得多锤炼,你看看人家宁哥。”

已经伤愈归家的宁章闻站在床边,细细地观察着俞翰,似乎这一幕新奇的图景又激发了他的研究兴趣。而文潇岚也能看出来,他对于在自己家里帮助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半点也不别扭反感,相反似乎还有点乐在其中。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者雷锋精神上脑,依然是冯斯早就做出的精准判断:宁章闻喜欢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此刻救助一个危在旦夕的人,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我去帮帮那个小姑娘吧。”文潇岚转身走进客厅。客厅的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容器,以及冯斯跑腿买回来的两大瓶医用酒精。何一帆正在取出她随身携带的一些用精致的小瓶装好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不同的容器里撒入不同的分量,然后搅拌调配。这些粉末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出或香或臭或刺鼻的气味。

“家里有医用注射器吗?”何一帆问。

“有,我去帮你拿。”文潇岚说。杨绍芬生前百病缠身,除了心脑血管和呼吸系统的一系列疾病之外,还有糖尿病,必须终生注射胰岛素。宁章闻别的事不能干,帮母亲注射胰岛素倒是手脚麻利。现在虽然杨绍芬已经去世,家里仍然留有不少一次性的针管。

“这些药为什么不事先调配好呢?”文潇岚找出针管后问。

“首先,这不是药,如果一定要给它找出一个合适的称谓的话,也许应该是…酒。”何一帆小心地摇晃着手里的玻璃杯,杯中浅绿色的液体正在剧烈地冒着泡沫。

“酒?”

“是的,酒,用来麻醉附脑的,”何一帆说,“俞翰并不是受伤,而是被对方刺激了附脑。附脑一旦觉醒,就会把他整个人都吞食掉,只有这种‘酒’能让它平静下来。”

“听起来,有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寄生在大脑里的感觉。”文潇岚想起自己看过的科幻电影。

“也可以这么理解,”何一帆点点头,“但是‘酒’的化学性状十分不稳定,不但容易挥发和变质,剧烈震荡甚至会爆炸,所以只能把原材料带在身边,如果发现附脑有不安分的迹象,就现调配然后补充注射。但是像今天这样,被人为的方式强烈刺激,我都不敢肯定‘酒’会管用。”

说话间,杯子里的“酒”终于停止了剧烈反应,泡沫消失了,整杯液体的颜色变得碧绿通透。何一帆吸满了两针管的“酒”,走进房内,文潇岚也顾不得什么密集恐惧症了,忙跟在她身后。

何一帆以熟练的动作从颈动脉把这两管绿色的液体注射进去。这两管“酒”似乎起效很快,俞翰两分钟后就安静下来,皮肤上蚯蚓般暴起的血管开始消退,肤色也一点点恢复了正常。但何一帆脸上的担忧反而更浓了。

“他的状况不是变好了吗?你还在担心些什么?”文潇岚不解。

“他的眼睛…”何一帆只说了四个字。

果然,俞翰的眼睛很不正常。他的眼睛此刻半开半闭,眼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绿,眼白也隐隐染上了一些绿色。

“他的眼睛变绿了,这是什么意思?”文潇岚问。

“这说明,附脑正在一点点醒过来。”何一帆低声说,“先前你们见到他身体出现异状,是因为附脑受到刺激却又并没有苏醒,因此产生本能的应激反应。而现在,附脑已经在有意识地控制,因为它知道,毁坏了这具身体它也活不了。”

“那如果附脑完全苏醒会是什么样?”

何一帆还没来得及说话,仿佛是为了回答文潇岚的这个问题,俞翰的眼睛蓦然完全睁开。他的瞳仁已经开始泛出绿光,眼神变得狰狞凶悍,蠕动的喉咙里也传出一阵类似野兽的咆哮声。

“小心!快闪开!”何一帆急忙喊道。

冯斯等人连忙退后。刚刚退开,俞翰就发出一声怒吼,猛地跳了起来。他狠狠挥出一拳,砸在墙上,坚硬的墙壁上被砸出了一个浅坑。他赤着脚踩到地上,随手一挥,宁章闻房间里的衣柜门被“砰”的一声打成两半。

冯斯扑了上去,趁着俞翰神志还不是很清醒,很轻松地靠近他,右膝用力顶在俞翰的小腹上。这一招在街头打架中屡试不爽,但这一下明明正中小腹,俞翰却好像半点痛觉也没有,伸手揪住冯斯的衣领,一把把他向远处推去。冯斯虽然比俞翰矮,站在人群中也算是大个儿,这一下却好似完全没有分量的纸人,被推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电脑桌上。一阵“噼里啪啦”人仰马翻的巨响后,液晶显示器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电脑主机机箱也被撞倒。

“宁哥!快把主机抱出去!”冯斯大急,连浑身散架一般的疼痛都顾不上了。这个电脑机箱的硬盘里不但有宁章闻帮他做好的各种外挂程序,还有许多最近搜索找到的资料,要是硬盘受损,那可是重大损失。

“别担心。”宁章闻冲他摆摆手,顺手抄起键盘。冯斯恍悟,宁章闻这样的技术天才怎么会不懂得保护数据,肯定都有备份了。

他心里略微一宽,这才感觉到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差点呻吟出声。不过他还是强行忍住,爬起身来,示意两位女性先出去,但何一帆和文潇岚都固执地摇头,不肯出去。

“俞翰!快醒醒啊!别被附脑控制了!”何一帆大声喊着。

这一声喊倒是有点作用,捏紧了拳头的俞翰动作有些停滞,脸上现出了痛苦挣扎的神情。

“是不是他的意识还在和附脑争斗?现在还不完全是附脑说了算?”冯斯问。

“对,就看他能不能压倒附脑了,”何一帆说,“趁着‘酒’的效用还在,如果能靠意志压倒附脑,附脑又会继续沉睡下去。”

“我觉得…不是太乐观。”冯斯揉着仿佛摔成了四瓣的屁股,看着双眼越来越绿、神情越来越狂暴狰狞的俞翰。

第五章 觉醒日4 三

林静橦脸色煞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呼吸急促,神情委顿。在她的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在调配着一种绿色的液体。

“你不该和他动手的,小姐,”中年男人说,“这违背了两家的约定,我必须向上汇报。”

“随便吧,无所谓了,”林静橦疲惫不堪地摆摆手,“其实我原本没有打算伤他的,只是想要试试他到底有多大能力。但是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的附脑…好像都控制不住了。”

“最近20年来,这样的问题出现得越来越多,”中年男人说,“最大的两次甚至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大伤亡。我猜想,或许是附脑也感受到了觉醒的步伐。”

“那样的话,我们更应该把那个姓冯的小子干掉才行。”林静橦咬着牙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要反复强调顺其自然,甚至尽量不让他知道真相。如果觉醒的日子真的因为他而到来的话,凭我们的力量能顶得住吗?”

“因为杀死了他,新的天选者还是会出现。”中年男人说,“最重要的在于,就最近若干年的态势来看,即便没有天选者,它大概也会醒。反倒是天选者本身也许蕴藏着可以打败它的力量。把这样的力量毁掉,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谁说没有谁敢冒险?”林静橦“哧”了一声,“杀死冯三的那几个杀手怎么算?他们难道不是想把姓冯的小子绑回去强行唤醒吗?”

“穆家的人脑子总是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男人说,“何况现在,穆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已经把他们…”林静橦眉头微皱,“好久没有下手那么狠了吧?”

“上面的意思,就是要确保不出岔子。”中年男人说,“对天选者贸然出手,成功概率太低,倒可能惊醒它,穆家这样行事莽撞的,会成为巨大隐患。”

“也就是说,姓冯的如果自己死掉,反而无足轻重,是吗?”林静橦问。

“无足轻重倒也不至于,但如果他真的自寻死路,我们也许最好看着他去死。”中年男人说,“反正如果不能找到办法自行觉醒,他就只是这世上亿万废人中的一个,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同时,在学校内的某间职工宿舍里,冯斯脑子里正在想着:今天不会死在这儿了吧?

他原本打架的能力不弱,但眼前这个一米九几的壮汉本身力量就强过他不少,在那个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附脑的刺激下,似乎力量比正常时还要大得多,反应速度也丝毫不慢。他已经几次尝试近身制服俞翰,但都被对手像扔猫一样扔了出去,换回身上一片片青肿。幸好真正的俞翰的精神还没有完全被压倒,每当这具铁塔般的身躯试图做出具有伤害性的攻击动作时,身形都会强迫性地停滞一下,显然是附脑受到了俞翰自主意识的干扰。

宁章闻倒是有一股不怕死的武勇之气,也试图协助冯斯,但他没有冯斯那样久经锤炼的扛打的身子骨,被俞翰一脚踹到一边,伤口差点迸裂,“哼唧”半天爬不起来。至于这个房间,已经千疮百孔一片狼藉了。

“喂,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能撤出去不管他了。”冯斯对何一帆说,“留下他也就死他一个,我们一起待在这儿,那就全死绝。”

“我懂的,但是附脑如果完全觉醒,事情就闹大了,死的绝不会只有我们几个!而且…”何一帆一脸的焦急与不甘,“而且我相信俞翰,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很有毅力,没理由那么容易就被附脑完全控制。”

“相不相信都得赶紧撤,”冯斯一把抓过她,另一只手拉过文潇岚,“我他妈还相信世界和平呢!”

他拽着两个姑娘,正准备把她们都推出房去,忽然手上一松。回头一看,俞翰竟然已经发力把文潇岚拉到了他身边。俞翰的眼睛里闪动着惨绿的光芒,他右手捏住了文潇岚的脖子,只要稍稍加力,以他那可怕的力量,文潇岚多半就会活活被勒死。

冯斯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也不顾及会不会伤害到俞翰的性命了,再度扑了上去。但他投鼠忌器,还得防着伤到文潇岚,反而被俞翰一脚踢到腰间。这一脚不是一般的重,他疼得眼前一片昏花,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时半会儿也无力再战。

他勉强支撑着抬起头来,看见何一帆站立在原地不动,目光中露出了某种坚毅。她把右手食指放到嘴里,用力咬破,食指上顿时鲜血长流。

“原谅我,爷爷…”何一帆低声说着。

冯斯虽然不明白她具体要做什么,但立马就猜出来,何一帆大概是想要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即便他不爱看电视剧,小说电影总还是看过不少,这类场景在小说或者影视动漫里很常见,什么咬一下手变成巨人啦,什么自残肢体后内力大增的天魔解体大法啦,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体现出作者们贫乏的想象力。

那么何一帆咬破手指会有什么样的效用呢?会“呼啦”一声变成一个女巨人吗?那样的话,这栋小小的宿舍楼,怕是要帮国家节省很多拆迁费了…冯斯胡思乱想着,但此时也无法可想,或许真的只能依靠这臆想中的女巨人来救命也说不定。他的视线紧紧盯着何一帆流血的食指,但却很快发现,何一帆的动作停顿了。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冯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被捏住脖颈的文潇岚伸手抓住了俞翰的手臂,正用力把他的手臂硬生生地掰开。

“你放手!”她用一种命令的口吻怒喝道。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冯斯傻眼了,咬破手指头的是何一帆,怎么变身成了那边那位了?

不过他也很快看出来,文潇岚身上并不存在什么“变身”。她的力量仍然远远不如俞翰,能够掰开后者强壮的手臂,更多的似乎是俞翰主动放松了。此时的俞翰,眼瞳里的绿光竟然比先前黯淡了许多。

“把手放开!”文潇岚的语气十分强硬,“你是个男人,就这么容易被附脑压制下去吗?拿出点勇气来!”

俞翰的手慢慢松开,冯斯大喜,低声叫道:“快点跑!快跑…我靠,你就那么恨这个社会吗?”

冯斯只能借这一声响亮的粗口来表达心情了,因为出乎所有人意料,文潇岚非但没有趁此机会赶紧跑开,反而迎着俞翰又向前走出一步。俞翰握紧了拳头,似乎随时都可能一拳把她的脑袋打扁,但她偏偏就是不退开。

俞翰脸上的神情异常痛苦,忽而咬牙切齿,忽而肌肉放松,像是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他的嘴唇嚅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我…我顶不住了…”俞翰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太难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撑不下去?”文潇岚冷冰冰地问。

“我本来就不适合,”俞翰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我根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害怕被植入附脑,害怕自己的人生被改变。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我…根本就不可能压倒附脑…

“我根本就不想…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泪流满面,身子不住地颤抖,看上去不像一条彪形大汉,倒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何一帆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奈。

“这就是你所说的坚强、有毅力?”冯斯斜了她一眼,“兔子被吃之前还会踹踹腿儿呢。”

“这和我说的不矛盾,”何一帆叹了口气,“他只是缺乏自信而已…他一向都不是很有自信的那种人,别看块头能吓跑藏獒…”

两人正在忙里偷闲说着话,身前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一抬眼,赫然是文潇岚举起手来,重重地给了能把藏獒都吓跑的俞翰一记响亮的耳光。

“对世界厌倦了也不必这样吧,大姐?”冯斯完全看傻了,甚至忘了上去救人。好不容易现在俞翰的本脑和附脑之间正处于争夺对抗状态,正是她逃走的大好机会,她不逃也就罢了,还要主动去刺激对方,真是有些活腻了的味道。

俞翰似乎也被这一巴掌打得有点蒙,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文潇岚一边揉着疼痛的巴掌,一边恶狠狠地说:“放你妈的屁!”

果然没白跟着我混那么久,粗口都说得那么浑然天成,冯斯欣慰地想。

“我不管这个附脑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管你当年到底有多惨,是不是被人打了麻药捆住手脚,往你心爱的玩具上浇上汽油,然后硬逼你植入附脑…”文潇岚死死盯住俞翰惨绿色的眼睛,“我只知道一件事——附脑已经在你的脑袋里面了,这是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俞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渐渐有些迷惘。奇怪的是,听了这段话,冯斯的身体也微微抖了一下。

“指天咒日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怨恨命运不公,这些谁都会——但是有用吗?”文潇岚像个男人婆一样一把揪住俞翰的衬衣胸口,“你不想,你是被逼的,你懦弱、你胆怯,这些就能让附脑消失掉?你在我面前叽叽歪歪几句你忍受不了了,附脑就会同情你?”

“我…我…”俞翰嗫嚅着,眼瞳里的绿光忽而亮到极致,又忽而黯淡下来。他的拳头依然悬在半空中,随时可以一拳把文潇岚打死,但他肌肉纠结的胳膊只是不停地颤抖着,始终没能打下去。

“要么就去死好了,”文潇岚的语气忽然间变得淡然,虽然用语仍旧尖刻,“死了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想死,就像个男人一样挺起胸来,懦弱也好,厌倦也好,都可以改变,但是死亡永远不能改变。”

“死…亡…”俞翰重复了一遍,目光中的迷惘更甚。

文潇岚扭过头,冲着冯斯挥了挥手,示意他把握在手里的水果刀递给她。冯斯想了想,把刀递了过去。文潇岚把刀塞到俞翰的手里:“这只是把水果刀,我拿着杀人可能费点劲,但是以你的力气,朝着颈动脉一切,轻松随意啊。来吧,反正你也不想和附脑作战了,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那怎么行?”何一帆急忙要制止,却被冯斯拉住了。冯斯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不会自杀的,相信我。”

俞翰握着刀,缓缓地把刀举起,贴在脖子上。何一帆双手捂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指仍在流着血。

“自己选吧,你的死活,你自己做主。”文潇岚一脸的漠然。尽管此刻俞翰一旦失控,一刀就能扎到她身上,她仍然稳稳地站在俞翰面前,和他对面而立,没有半步后退。

突然之间,俞翰怒吼一声,手起刀落。

“噗”的一声,血光飞溅。

——他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腿。

“不要!”何一帆试图扑过去阻止,冯斯用了一个近乎擒拿的动作抱住了她。他用力勒住何一帆,在她耳边低声说:“让他刺!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

何一帆似有所悟,不再挣扎。俞翰已经拔出了刀,虽然腿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脸上的表情却反而轻松多了,一直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俞翰哑着嗓子说,“不能认输。”

他拔出刀来,腿上的伤口并不算浅,血却很快止住了,并且伤口竟然开始以肉眼分辨得出的速度愈合,似乎是附脑在发挥着某些作用。

“我已经开始习惯看这些反人类的场景了。”冯斯叹了口气。

俞翰低下头,看着这个逐渐愈合的伤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一种充满嘲讽的笑容。他重新举起刀,从刚才的伤口处又戳了下去。

“还是疼好啊,疼一点,真好,”俞翰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犹疑痛苦,“能感觉到疼,总比死了好。”

伤口仍旧在快速愈合,但俞翰毫不犹豫地一刀又一刀地刺向同样的部位,随着鲜血的不断涌出,他的浑身上下越来越放松,眼神里的绿光也越来越淡。

最后一刀刺到腿上之后,绿光消散了,俞翰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冯斯抢上前扶住他。

“好疼啊…”俞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真正开心的笑容,“好久都没有这么疼了,但是我赢了。”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几个人合力把俞翰重新放回床上,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才稍稍松一口气。文潇岚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吓死我了…”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听好了,你今天很了不起,是条汉子!”冯斯很难得地话里不含讥嘲的语气,“不过你和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当时你在场?”

“当时你在场?”这五个字问得没头没脑,但文潇岚却明白他的意思:“对,我在场,那时候我不放心我弟弟,悄悄跟着他,就听到了你们说的话。现在你明白上次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冯斯点点头:“明白了。我这辈子难得有几次高光时刻,恰恰就被你撞上了,也真是凑巧。”

宁章闻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文潇岚检查了他和冯斯身上的伤,都是一些碰撞造成的瘀伤和擦伤,并无大碍,宁章闻的旧伤也并未迸裂。只是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已经找不出几样完整的东西了。

“对不起,这里的一切损失我都会赔偿的。”何一帆说。

“你当然得赔,”冯斯揉着腰,“还得带精神损失费以及出台费。”

“出台费?”何一帆愣住了,“这里和出台费有什么关系?”

“你这位金刚兄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附近十里八乡都听到了,总得有一个诚实无欺的人配上一套诚恳可靠的说辞搪塞一下小脚老太太们吧?”冯斯说,“我以著名营销微博的名誉向你保证,一定滴水不漏。”

“如果无耻可以做成勋章,你那块一定比郭德纲的脸还大…”文潇岚嘀咕着。

北京城的火车站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车站外的道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堵,假如你赶火车不多计算点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剧。眼下的冯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着出租车外蜗牛一般爬行的车流,无聊地发着呆。在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后,文潇岚有些担心冯斯的身体,原本劝他退了票改天再走,冯斯摇头拒绝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的那一番话,让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时光。”冯斯往腰上涂着红花油,“气可鼓不可泄,我得趁着有这股劲儿,赶紧出发。”

“所以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文潇岚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其实那时候我也很迷惘,难保不会生起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单是帮助了我弟弟,也帮助了我。”

“所以说,有时候认识一个爱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坏事儿,”冯斯笑了起来,“关键时刻还能给你们灌点心灵鸡汤呢。”

此刻他坐在车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几年前的事。

当时他还在家乡读高中,正是和父亲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将来自己养活自己、脱离家庭的打算,读书丝毫也不放松。但在读书之外,肚子里郁积的种种负面情绪总是难以发泄。所以偶尔,他会和人找碴儿打架,甚至参与一些街头群架。在这种小县城,中学生之间的群架并不少见,大多发生在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一般而言,当地警方也不愿意去管,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动拳头,最多也就解个皮带挥一挥自行车链锁,弄出点轻伤,和流氓地痞间动不动就抄起铁棍动刀子的阵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闹出大事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冯斯的一位同学在篮球场上和一个外校学生发生了冲突,两边一共有十来个人卷入混战,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两所学校的学生关系素来紧张,这一下算得上是积蓄许久的怨气来了一次总爆发,双方约了一场大架,三天后在郊区一个废弃的烂尾工地开打。

这样的场合,原本少不了擅长打架并且乐于打架的冯斯,但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别墅里和冯琦州又吵了起来。假如冯琦州扯开嗓子和他对骂反而好点,但父亲在他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让他无名火起。他狠狠一拳砸碎了摆在客厅里的一件瓷器,手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差点要去医院才能止住血,所以这一架他是没法参加了。

不能亲自动手的冯斯,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决定去旁观。约架那天的晚饭后,他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向郊区。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眼睛无意中一瞥,发现有两个人正从巷口走进去,背影都很熟:一个是敌对中学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打架异常凶悍,并且时常使出阴毒的手段,有个外号叫“黑夹子”——黑夹子是当地一种昆虫的土名,这种虫尾部有一个大夹子,一旦夹住猎物或者敌人就死活不松开,其中还含有毒液,能让人的手肿起来;另一个是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学文潇岚的弟弟。文鑫睿和冯斯偶尔都会在街边台球馆打打台球,一次文潇岚去台球馆叫弟弟回家,碰巧冯斯也在,两人算是认识了。

冯斯和文潇岚并不是太熟,但对这个姑娘印象挺好。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相貌、学习、体育运动各方面俱佳,却既没有富家子弟的骄矜,也没有优秀学生的傲气。此时看到文鑫睿竟然会和黑夹子混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稍一犹豫,决定去看看。

他从另一个方向绕进了那条小巷,小巷另一头正好有几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挡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缩到垃圾桶后面,他看见黑夹子正在把一样东西递给文鑫睿:一把长柄的折叠刀。这把刀打开后刀身长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经属于管制刀具的范畴,足够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黑夹子平时在街头鬼混的时候,就时常把这把刀甩来甩去地扮酷。

但现在,他把刀给了文鑫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