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这几天万东峰为了这件事还没烦心够,新的麻烦又来了,而且是更加恐怖的大麻烦。

“村长!出事了!”半夜响起的敲门声把万东峰从睡梦中惊醒,“老祖宗好像醒了!”

万东峰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又憋了回去,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地扑出去开了门:“你说什么?”

“祖坟出事了!老祖宗好像醒了!”门外的人大声重复了一遍,打破了万东峰最后的一丝侥幸。

20分钟之后,万东峰带着人来到了祖坟。他表面镇定,心里却完全没有底气。离开的那个人,只告诉过他在常规状态下如何保持老祖宗的沉睡,但眼下是非常时段,在时间根本没到也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老祖宗突然醒了过来。

该怎么办?万东峰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却必须强作镇定,不让村民们看出来。来到祖坟外,他先在外面喊了几声,但于叔等人没有丝毫回应。

“是祸躲不过…”万东峰长叹一声。他回过身,对着跟在身边的村民们挥挥手,“你们守在外面,如果我没有招呼你们,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进来。”

村民们巴不得万东峰这么说,都忙不迭地点头。万东峰又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然后用力把墓穴的石门关死,发动了藏在门内的暗锁。这一道机关只有他知道,一旦发动,将会有几块厚重的石板封住墓门,墓穴的门就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面吧。”万东峰嘀咕了一声,迈着略带蹒跚的步伐向前走去,同样跟着血迹来到了三清殿后方的那个大殿。在那里,老祖宗的确已经醒了。

乍一看,老祖宗的形态有些近似于深海里的大王乌贼,有着庞大的椭圆形身躯和许多长而粗的触手。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样的外形有一些不协调。那些长长的触手虽然是从躯干里钻出来的,颜色却和躯干迥然不同。老祖宗的躯干是深灰色的,触手却是赤红色,两种色调的对比颇为鲜明,打一个比方,那些触手就好像是一棵大树上缠绕着的藤蔓,而不像是同根同源。

假如去掉这些触手,老祖宗所剩下的巨大躯干,看上去更加近似于一个放大了数百倍的大脑,布满皱褶。在这个“大脑”的前端,一只绿莹莹的眼睛正在闪烁着邪恶的光芒。这是一只并不存在于人们常识中的怪物,但它就在那里,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息,真实得不容置疑。

听到万东峰的靠近,老祖宗似乎有些兴奋,触手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舞动。但它又很快停住了动作,慢慢把触手收了回去。

“您还认得我啊,老祖宗。”万东峰苦笑一声,“这还没到日子呢,您怎么就醒了呢?刚才跑进来看您的那几个小辈,又到哪儿去了?”

当然,老祖宗是没法开口回答这些问题的。它只是慢慢地把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好像是有些不满于来的是它的“子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万东峰也不再多说,开始在这间神殿里寻找失踪者的下落。他走到青铜像跟前,用力拉开了那道活门。刚把门拉开,他的眼前一花,脸上突然遭到重重一击。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立即栽倒在地上,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能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从脸上升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却无法动弹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万东峰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看清了身前的一切。他已经被绳子捆住了手脚,身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村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冯斯,另一个居然是村民关锁的哑巴女儿关雪樱。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家贼难防啊,”万东峰摇着头,“没想到漏子会出在你那里。”

关雪樱在村长面前很是胆怯,不敢稍有表示,只是把身体缩到冯斯背后。万东峰又把视线转向冯斯:“有人帮忙,所以你能躲过我们的搜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和老祖宗在一起那么久都平安无事。”

“老实说,我比你还奇怪这一点。”冯斯说着,靠到了老祖宗的身边。这个巨怪不但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反而把身体向后费劲地挪动了两米,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也紧贴着身体收好。

冯斯却不依不饶,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根触手。老祖宗不再动弹,但整个身体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也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显然,它害怕我。”冯斯一摊手。

半个小时之前。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把冯斯卷到了半空中。他回过身,终于见到了这个被称为“老祖宗”的怪物的真面目。在此之前,结合那张模糊的老照片和所听所读到的各种描述,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种怪物的形态,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发现其实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偏差,那就是那些挥舞的触手。

——所有的描述里都只提到一团状如视肉,或者说大脑的椭圆形物体,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主体之外还有附着物。照片上的怪物也没有。

“这算是什么?进化?”冯斯嘲弄地说。其实他心里也足够紧张,尤其在老祖宗还没有现身之前。但不知道为什么,落入这个怪物的触手之后,他反倒不害怕了,从心底还隐隐生起某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十分诡异,却又无法抹杀,就像是从陈旧的玩具箱里掏出一个破烂的布偶,尽管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幼时是否曾经和它一起玩耍过,但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觉,却会从内心深处悄悄泛起。

“我说,我不会真的和你是亲戚吧?”冯斯盯着老祖宗碧绿的眼睛。老祖宗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敢和它对视的猎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犹豫,完全就像人一样,但紧跟着,杀意流露出来。它猛地发力,触手回收,把冯斯拉到身边,然后身体表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像是一张怒张的血盆大口,要把冯斯吞下去。

关雪樱大张着嘴,惊恐到了极点,喉咙抽搐般地蠕动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嘶叫,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幕令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祖宗把冯斯的身躯塞到了“嘴”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能在想象中听见冯斯的身体被撕裂,血肉被吞噬和骨骼被挤压成碎渣的声音。

但这终究只是想象,她闭着眼睛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整个神殿里一片寂静,仿佛只剩下了她紧张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子,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让人压抑的寂静,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这一看之下,她惊呆了。

明明已经被吞噬的冯斯,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地面上,缠绕着他的触手也已经松开了。看上去,冯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同样满脸疑惑,死盯着不知为何大发善心的老祖宗。但很快地,两个人都看懂了。

“你怕我?”冯斯搔了搔头皮,向前跨出两步,站到了老祖宗的身前。在他的视线里,老祖宗已经把所有触手都收了回去,整个身体似乎缩小了很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它的身体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冯斯没有说错,老祖宗竟然在害怕。

关雪樱也奓着胆子靠近,老祖宗仍然没有动弹。她望向冯斯,目光里充满了困惑,冯斯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明明已经被它吞进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很快又把我吐了出来。”

“它为什么会怕你?”关雪樱写道。

冯斯一摊手:“鬼知道为什么。不过既然它不敢伤害我,我倒是想要和它来点儿亲密接触。”

关雪樱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冯斯也跟着坏笑一声,伸出手来,触摸到了老祖宗的表皮。手感有些奇特,就像是黏稠结实的胶状果冻,并且还带着不低的体温,比正常人的体温略微高一点。这一碰,老祖宗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肥大的菜青虫被顽童用树枝戳了一样。

它真的在害怕。

与此同时,那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颅内痛感又回来了。随着怪物的颤抖,那种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似乎是在暗示着冯斯和老祖宗之间的诡异联系。

“你到底是什么人?”关雪樱忍不住写了一句。冯斯苦笑一声:“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好,我真希望能有人马上给我答案…嘘!有人来了!”

这一下“嘘”着实有些多余,因为关雪樱原本没法说话。两人情急之下只好躲进了那尊邪神像的体内,很快地,来人进入了神殿,开始和老祖宗说话。两人这才听出来,来的竟然是村长。

“老祖宗居然怕你?”万东峰喃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不是‘老祖宗居然没有吃掉你?’”冯斯问。

万东峰翻了翻白眼,摆出一副死硬到底的架势,看来是打算向关雪樱学习,坚决不开口说话了。冯斯也并没有逼迫他,而是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举到他眼前。万东峰看了一眼,身子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显得既害怕又厌恶。

这是一张老照片,但照片上的中年人和少年的脸都很清晰。就是为了这张照片,冯斯险些被锄头、铁棍打成肉酱,但也正是因为这张照片,他机缘巧合地来到了这座墓穴,见识到了这座山村世代守护的真相。

“这个村子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家伙安排的吧?”冯斯指着祖父的脸,“为了藏好这个怪物,你把整个村子全部封闭起来,这些年里不知道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外人。我不想扯什么良心之类的废话,我只想问你,这个老东西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威胁你?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反抗的念头?”

万东峰低下头去,神色间隐隐有一些惭愧,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悲伤。过了许久,他重新抬起头来,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你以为我们不想?我的祖祖辈辈都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但任何的抗争最后带来的不过都是死亡,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我已经老了,无所谓死不死的,只是想让村里的孩子们都活下去。”万东峰声音低沉地说。

冯斯看着他:“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在愚昧和恐惧里活一辈子,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识字,和养在圈里的猪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万东峰反问道。

冯斯扬起手里的照片:“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按照户口来算的话,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应该是我的祖父和父亲。”

万东峰霍然变色,身子扭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来。但是他被捆得很结实,这个徒劳的动作不但没有让他站立起来,反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顾不得疼痛,双目死死盯着冯斯,看样子如果没有被捆住的话,恐怕就要把冯斯的皮剥下来细细地看。

“看样子…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啊。”冯斯轻声说。

“我知道,”万东峰颓然长叹,“我当然知道。当我得知你在拿着这张照片四处打听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了,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阻止你。”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冯斯的声音很平静,但心跳得格外快。眼前不只有活生生的怪物,还有一个可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对他这几个月的苦苦搜寻来说,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现在看起来,在知悉了冯斯的真实身份后,万东峰的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也许他会成为第一个愿意对自己吐露实情的人。

“这件事说来话长,”万东峰咳嗽了一声,“我只是个身体衰弱的老头子,身上也没有武器,不信你可以搜。可不可以先把绳子解开,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冯斯想了想,冲关雪樱点点头,关雪樱会意,伸手解开了万东峰身上的绳子。万东峰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地说:“你也听到了,你眼前这个怪物,被我们称为老祖宗。它当然并不是我们这些村民真正的祖先,‘老祖宗’这三个字,只是说明它的存在时间很长。从我出生后开始,就听到老人们谈及它。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还有人说它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几百年也好,上千年也罢,总而言之,它就是这个村子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是一道无论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的枷锁。”

“看它这个样子,虽然凶恶,却并不一定就没办法杀伤吧,更何况它还得靠你们供养才能生存,为什么就没法摆脱呢?”冯斯不解。

“老祖宗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人,老祖宗背后的人。”万东峰凄然一笑,伸手指了指照片上冯斯的祖父,“这个人,和他的祖祖辈辈,我不知道应该把他们称为老祖宗的仆人还是守护者。他们世代相传,阴魂不散,控制着村里的人,逼迫我们豢养这只怪物。那些人…用古老的说法,叫作会妖术;用你们文明世界里现代人的说法,叫作掌握了一些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总而言之,没有人能和他们抗衡。在白白付出了许多条人命之后,我的祖先们妥协了,忍气吞声地接过了这一副枷锁,成为老祖宗的奴隶。”

原来和我想的不一样啊,冯斯有些意外地想。他原本以为照片上的山村就是父亲和祖父的故乡,但现在看来,他们俩并非本乡本土的人,而是属于某个外来的势力。祖父在信里所说的“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冯家的祖辈世世代代试图完成却始终难以如愿的心结”,其中所言的家族、祖辈,其实都和这个山村无关。

他们只是一群监视者。

而同样的,还可以推断出,这一群被禁锢在山村里的村民,可能也并不知晓所谓的真相。老祖宗对他们而言,是妖,是魔,是鬼,是地狱使者,是生化怪兽,根本就是一码事。这个推论让冯斯再度陷入了失望。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并不清楚老祖宗究竟是什么?”虽然有些失望,冯斯还是向万东峰发问了。于他而言,能多了解一些细节也是好的。

“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尽可能多地告诉你和它有关的一切。”犹豫了一会儿,万东峰终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需要有人来帮助我们,如果不行的话…不行的话…”

“那就宁可玉石俱焚,也胜过这样在痛苦和愚昧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冯斯替他说下去。

万东峰低低叹了口气。过了一阵子,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诉说:“因为文字资料都被刻意地抹杀,我无法说清楚我们村起源的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起初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但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有一群异乡客来到了这里…”

冯斯和关雪樱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突然之间,“噗”的一声闷响,村长的胸口陡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截带血的触手。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村长的身体已经离地而起,被触手带到了半空中。

“混账!”冯斯惊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已经看清楚了,偷袭村长的正是之前畏缩到一旁,让人几乎忽略它存在的老祖宗。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怪物能听懂人话!出于暂时不明的原因,它害怕冯斯,但当有可能威胁到自身安全的秘密即将被泄露时,它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极度凶残的一面。它那长长的触手在冯斯接触时显得很柔软,似乎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此刻却坚硬如铁,一下子洞穿了村长的身体。虽然这一下并没有对准心脏,但村长老迈的身躯显然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击,此刻紧闭双眼,也不知道是昏迷过去还是已经死了,鲜血从右胸顺着他的身体和老祖宗的触手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老祖宗触手一抖,村长的身子软软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关雪樱连忙上前扶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冲冯斯点点头,示意还有呼吸。冯斯稍微宽心,咬着牙大步冲向老祖宗,虽然对方依旧显得很害怕,他却不禁有些茫然,因为连这个怪物到底为什么怕他都不知道。如今无论比较体形还是力量,自己明显都是吃亏的一方,该怎么收拾怪物呢?总不能扑上去用牙咬吧?

他就像武侠小说里空负一身内力却不懂如何施展的段公子,站在老祖宗面前,脸上威风凛凛杀气十足,心里却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哪怕有一根木棒,或者一块石头握在手里也好啊,冯斯想着。

然而即便他此刻像段公子一样手足无措,对面的老祖宗却像一只见到老鼠的猫,明明稍微挥一下触手,就能像先前洞穿万东峰那样轻松地杀死冯斯,但它偏偏就是不动弹。它那只绿幽幽的眼睛里放射着恐惧和胆怯的光芒,仿佛冯斯才是真正的妖魔。

冯斯索性紧紧地盯住那只绿色的眼睛,和老祖宗对视着。这只眼睛阴森恐怖,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恶心,但当视线和它接触的时候,冯斯仍旧感到了那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既然这样,就让我们来眼神交流吧,他恶狠狠地想。

老祖宗避无可避,索性合上了“眼皮”——其实也就是把那只眼睛藏进了皮肤的皱褶里,但过了几秒钟,它又重新睁开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样,也盯着冯斯的眼睛。冯斯禁不住心里一颤,因为这个怪物的眼神实在是和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差别,其中流露出的重重复杂的情绪和思想,充分说明了它有着高度的智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冯斯轻声发问。

老祖宗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用一种难以解释的目光看着冯斯,忽然间,目光中出现了一丝邪恶的嘲弄。冯斯猛然意识到不对,但却也没有任何对策可以采取。几秒钟之后,老祖宗的体内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声响,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并不像之前的由于恐惧而颤抖,反倒是类似于一部开足马力运转的机器。不过那样的震动,似乎光用“运转”已经不足以解释了,倒更像是…解体。

那一瞬间,某种直觉的亮光从眼前闪过,冯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好几步。刚刚退开,怪物身上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响,然后庞大的身躯突然裂开。

第八章 魔仆

按照村长的指令,村民们守在墓穴外,谁也不敢进去。当然了,即便没有村长下令,他们也巴不得离这座墓穴越远越好。

等了许久,村长始终没有出来,倒是从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声响。他们无从判断这些声响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都能从村长的毫无音信中猜测到可能事情不妙。

“于叔没出来,村长也没出来…”一个村民终于忍不住说,“会不会是他们已经…已经被老祖宗…”

“老祖宗不会吃我们自己人的吧?”一个年轻人很是惊奇,“我们不是它的子孙吗?”

“是不是子孙说不准,但就算是子孙,老祖宗恐怕也不会在乎…”第一个说话的村民嘟哝着,但声音很小,似乎是怕被老祖宗听到。

“别瞎说!”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恼火地推了他一把。他不敢还手,只能在嘴里骂骂咧咧。其他人则默不作声,但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惶恐不安。

“那么多人守在这里,看来真的出事了啊。”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这个人的嗓音村民们从没有听到过,更何况他也并没有操本地口音。

村民们急忙回头,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两个外人:其中一个是30来岁的精瘦汉子,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量着周围,似乎对这些村民视若无睹,另外一个是个微笑着的英俊的年轻人,看面相和善亲切,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但是冷峻也好,和善也罢,这两个陌生人的出现着实诡异。这座村子的入口已经被封闭起来了,为了搜寻冯斯,也有不少人在各处巡逻,但这两个家伙居然不声不响地绕开了所有的守卫,轻松地出现在山村的核心位置。

“你们是什么人?”先前发火的那个老村民厉声喝问。看来在村长和于叔都不在的情况下,此人的资历最高。他一面问,一面发出手势,其余人立即围成一个圈,把两人围在中央。

“我不想伤人,所以还是请你们让开吧,”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微笑着说,“生命来之不易。”

他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和和气气的,看起来真是满脸的人畜无害。这些村民虽然长年来守卫着老祖宗的坟墓,但也并非全无见识,从这两人如此轻松的潜入,也能猜到他们的背景不一般。此刻虽然围住了敌人,村民们却并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到底是谁?”老村民也有些忌惮,迟迟不敢发出进攻的命令。

“说了也没用,你们还是快点让开吧,”带着和蔼笑容的年轻人说,“再晚就来不及了。你们的老祖宗可能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活物全部杀死。”

“你…你胡说些什么?”老村民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祖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我想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骗外人还可以,骗自己这种事儿就别做了。”年轻人摇晃着食指,“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阻止它,不然你们全村人都死定了。”

头发斑白的老人犹豫了一阵子,嘴角有些轻微的颤抖,显然被年轻人说动了。但半分钟后,他还是狠狠一跺脚,暴喝一声:“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快把这两个外人抓起来!”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里都有着稍许的畏惧,但还是不敢违抗老人的命令,慢慢地向前缩小包围圈。刚开始,他们的步调充满谨慎,但似乎是为了冲淡内心的紧张,终于有一个年轻的村民忍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发出了一声怒吼。这声怒吼刺激了所有同伴的神经,他们也都发出同样的吼叫,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向着两人冲了过去。

包围圈中的两个人纹丝不动,显得很是悠闲。冲在最前面的村民更是心里惴惴不安,他一面用近乎疯狂的嘶吼掩饰内心的不安,一面高高举起手里的镰刀,向着那个神色始终冷冰冰的男人当头砍下去。看样子,他打算直接要了敌人的命。

“下手好狠…”一直微笑的年轻人禁不住微微皱眉,“这下子谁也救不了你了。”

随着他的这句嘟哝,那个村民已经冲到男人身前半米处,手中的镰刀也开始下落,眼看就要把男人的脑袋一刀劈成两半。但就在这时候,仿佛是突然遭受到了电击,他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手臂硬生生地悬停在半空中,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嘴巴微张,似乎是想要继续喊叫,却已经来不及发声了。与此同时,他的衣服开始起皱变形,冒出青烟,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迅速变成了赤红色,然后呈现出焦炭一般深黑的色泽。

他开始燃烧起来。

半秒钟之后,他已经被一团红得耀眼的火焰裹挟在其中,又过了半秒钟,这团火焰消失了,和火焰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躯体。

——他已经化为一团灰烬。

而两个外来的陌生人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

其他围上来的村民也都遭受到了类似的伤害,但程度比起那个化作灰烬的青年要轻上许多。他们只是皮肤发红起泡,像是轻度的灼伤。尽管如此,那样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也足以让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你还是没有变啊,梁野,”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对敢于冒犯你的人不惜使用任何辣手,但对其他所谓‘无辜’的人,却总还会有点恻隐之心。所以我一向都夸你虽然看起来像把刀,其实是个好人。”

这两个陌生人,当然就是早先一直停留在村外的梁野和路晗衣,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他们改变了之前“绝不干涉”的计划,还是进入了村子,来到了老祖宗的坟墓前。

梁野似乎早就习惯了路晗衣对他的调侃,甚至懒得哼一声。他只是大步上前,跨过那些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伤者,走到已经吓呆了的发号施令的老村民面前。

“不想死的话,赶快回去疏散所有人。”梁野抛下这句话,然后越过老村民,走向了封闭的墓门。老村民浑身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惨状,丝毫也不敢阻拦他。过了好久,他才用嘶哑的嗓音开口说:“你们…你们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吗?”

“你希望我们一样吗?”梁野停住脚步。

老村民神色木然,缓缓地说:“有一个难道还不够吗?”

“那么,如你所愿,我们就不一样吧。”梁野挥挥手,继续向着墓穴的石门走去。但没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了。

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异样变化。在对话结束后,那位老村民原本已经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打算如梁野所说的去让全村老少赶快逃走。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忽然身子一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这个原本看起来50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全身的皮肤皱得像风干的橘皮,头发掉了大半,剩下的头发全部变成刺目的白色。好像是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让他苍老了好几十岁,然后用衰老本身夺去了他的生命。

其他那些先前还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村民,也都以同样的方式停止了挣扎。他们都死了。

“何必呢?”梁野头也不回地说了三个字。

“凭他的只言片语,未必能说服全村所有人离开,”路晗衣说,“万一有人不放心,决定先到这里来看看,说不定就会给我们添麻烦。我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随便。”这次梁野只说了两个字,随即大步来到了墓穴门口。他伸手推了一下墓门,发现推不开,于是站立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用某种特殊的能力感应墓门背后的状况。半分钟之后,梁野开口了:“里面用机关封死了,都是厚重的石条石板,以你我的能力,恐怕短时间内没办法打开。”

“哎呀,那就麻烦大了。”路晗衣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神态却依旧轻松。他走上前,也用和梁野类似的方法探测了一番,接着摇摇头:“古西川派的技术,机关一旦发动,整个墓穴的入口就被重石锁死了,除非动用爆破手段或者地下挖掘,否则不可能弄开。”

“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梁野一摊手,但看上去,他也并不是十分焦急。路晗衣瞥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其实这个结果也是你心里隐隐有点期待的,是吗?”

“大概是属于某种…乱中求生的心态吧,”梁野摇摇头,“形势那么严峻,有些时候,难免会觉得希望渺茫,或许只能寄托于奇迹。只不过眼下…眼下…”

“眼下这个‘奇迹’的形势更严峻,”路晗衣替他接了下去,“他所要面对的,是一只可能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魔仆,而且这只魔仆一直被本地愚民当成神物来供养,很难预计它可能产生怎样的突变。”

“其实,就在刚才我们待在山外的时候,你已经通过你的信息渠道查清楚了这只魔仆的底细,所以才会改变主意硬拉着我进山来,对吗?”梁野不紧不慢地说,“它到底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路晗衣笑了笑,正准备说话,却忽然收起笑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峻肃杀的神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梁野的身体也像一张拉开的硬弓一样绷紧了。紧跟着,两人身畔的空间起了一些极其细微而又奇特的变化,就仿佛是空气如固体般产生了抖动,尽管这抖动转瞬即逝,四围的一切却立即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视力足够好的人站在远处,就会发现,以梁野和路晗衣各自为中心,在这两人身畔半径数米的范围内,空气的颜色有一些微微的改变。这些色调发生改变的空间,近乎于两个半球形的罩子,把两人笼罩在其中。

最为有趣的要数两个“罩子”的交汇处,半空中竟然有细密的水状波纹闪过,呈现出某种激烈对抗、互不相让的势态。不过看得出来,此刻彼此间的对抗并不是主题,梁野和路晗衣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个方向,禁林入口处的方向。

一个人影正在缓缓地向着两人走来。

虽然还离得很远,但两人似乎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并且迅速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空气中隐约的异色越来越浓重,甚至隐隐有火花闪现,令那两层半球状的“罩子”界线越发清晰。

“何必那么大敌意呢,两位哥哥?”人影开口说话,居然是悦耳的女声,“这一次我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

虽然她的话语里表明没有敌意,但梁野和路晗衣却并没有丝毫放松。两人挪动着步子,各自占据墓穴前的一角,有意无意地和这位新来的女性形成近似等边三角形的站位。

来人慢慢走近了。虽然带着手电的村民们要么逃走了,要么受伤倒在地上,但借助月光还是可以依稀看清此人的样貌,果然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人。和她温柔动听的嗓音差距略大,这个姑娘生得圆滚滚胖乎乎,戴副墨镜就能去演功夫熊猫,不过一张肉肉的圆脸倒是蛮可爱的。和路晗衣一样,她也是满脸笑容,但两人的笑却有很大的区别。路晗衣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以温暖和可以信赖的感觉,这个胖姑娘笑起来却是憨态可掬,甚至带着几分傻气。在如今这个假纯满天飞的年头,年轻女性管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叫“哥哥”,往往有让人汗毛倒竖的恐怖效果,但从这位胖姑娘嘴里说出来,却显得自然而亲切,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对她亲近起来。

只是两位“哥哥”似乎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可亲。路晗衣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身边的空气波动却丝毫不减,梁野则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很久不见了,璐璐。”路晗衣挥着手,好像是在亲热地打招呼。但随着这个挥手的动作,名叫璐璐的胖女孩身体微微一颤,头顶上出现了清晰的波纹。

那是两人的力量产生了碰撞。这一次碰撞之后,璐璐身边的异界也已经清晰可辨,看上去她和路晗衣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喂喂,路哥哥,你干什么每次一见到我就那么不客气啊!”璐璐很委屈地说,“还有你,梁野哥哥,见到我笑一笑会死吗?”

“如果你死了,我会笑的,王璐。”梁野淡淡地说。

王璐噘起嘴:“算啦,反正你们俩都是大坏蛋,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

“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呢,璐璐大人?”路晗衣问。

“还不是来帮你们这两个笨蛋的忙的!”王璐哼了一声,“我就猜到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座坟墓的机关,万一墓穴被从内部关闭,你们就只能在外面干瞪眼了。”

“听上去不错,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阴谋?”梁野向前跨出两步,笼罩在身畔的那一层异界随之移动,和王璐的异界产生了碰撞。两条边界接触的地方骤然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芒,仿佛是什么东西爆裂了,刺耳的尖啸声随之传来。这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啸声消失后,梁野和王璐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王璐更是苦笑连连。

“给点信任啊,哥哥,”王璐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这次我真的是来帮你们的。”

“我也很想信任你,但那样做成本太高,”梁野说,“高到让我承受不起。”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以前给你们小小地捣过一点乱,所以让你们很不爽…”王璐瘪着嘴说。

“‘小小地捣过一点乱’,你这话说得真是轻巧。”路晗衣摇摇头,“不过以往的账也就罢了,今天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你靠近。”

“但是不让我靠近,你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王璐甜甜地一笑,“两位哥哥的附脑的确很强大,但是很碰巧地,似乎对这种纯粹野蛮封锁的机关没有办法啊。反倒是我这个没用的妹妹,此时此刻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

两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不远处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唯一吗?不一定吧?”

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尖厉,近乎刺耳,腔调也显得阴阳怪气。

如果说王璐的出现是让梁野和路晗衣感到不愉快与厌弃的话,这个男人的出现则是让三个人同时进入高度紧张与全神戒备的状态。王璐收起了那一脸纯真的笑容,抿着嘴唇,悄悄地退到了两位男士的身后。梁野对她这个小动作有些不屑,却并没有制止她,目光紧紧地盯着禁林的入口处。笼罩在三人身边的异界都大大收缩了范围,只留下大约一两米的半径,似乎这样可以更加凝聚力量。

来人慢慢地靠近了。从他的身形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腿脚有点毛病,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歪歪斜斜,而且他的体形相当古怪,就像是得了大脖子病一样,脖子很粗,以至于脑袋都歪向一侧,另一侧则挂了一个不小的瘤子。

等走到视线范围内之后,才能够看清他那可怖的形貌,任何一个人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都会大吃一惊:他的脖子并非又粗又歪,也并没有长什么瘤子,而是脖颈上多长出了一个头颅。

这是一个罕见的双头畸形者。

这个双头的畸形者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三人身前。他的两颗头颅中,较小的那颗位于脖颈左侧,大约只有一个椰子大小,垂在一旁双目紧闭动也不动,看上去像是被食人族砍下风干的装饰用人头,右边的那颗则是正常人大小,由于被另一颗挤压,不得不向右侧歪斜。这颗头颅上是一张粗鲁而丑陋的大脸,看起来有40来岁,半边面颊僵硬无表情,半边则带着扭曲狰狞的怪笑,再配上布满疤痕的光头和拖在地上的伤残左腿,看起来就像是造物主随手抓了一把泥土揉捏出来的失败产物。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一双毒蛇一样的三角眼里放射出锐利而残忍的光芒,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身前的三个人。三人都紧绷着脸,全神贯注地和他对视,仿佛有丝毫的疏忽都可能被他的毒牙乘虚而入。

“瞧你们把蠹痕收得那么紧…”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别那么紧张,放松点儿,今天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说完,他慢吞吞地拖着左腿挪到了墓穴门口。王璐立即胆怯地躲开,梁野和路晗衣虽然并没有移步,但目光始终紧随着对方的身形移动,身上所笼罩的那一层被双头人称为“蠹痕”的奇光也并没有变化。双头人毫不在意,把手贴在石门上,嘴里似乎在随意地哼着什么歌曲。一分钟之后,他回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浓:“现在在这座坟墓里发生的事情,好玩极了,真是好玩极了。”

“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啊?”王璐忍不住小声问。

“进去就知道了,干活吧,小璐。”双头人冲着王璐勾了勾手指。

“干什么活?”王璐一呆。

“那两个废物顶不上用,得靠你和我快点把这些破石头砸开。”双头人摇摇晃晃地冲着石门踢了一脚,“不然的话,天选者就要挂了。”

冯斯当然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被很多人当成了“天选者”。就算知道,他也只能愤怒地吐槽:天选者是什么玩意儿?天选的来送死者吗?

就在几秒钟之前,老祖宗在他的面前突然炸裂开来。说炸裂其实不太确切,因为这一过程并没有寻常爆炸所具备的冲击力和爆发力,更精确的用词应该是:解体。

老祖宗解体了,庞大的身躯在一瞬间化为无数的碎块。这些闪烁着惨白光芒的肉块都有着不规则的形状,每一块大概和一个核桃差不多大小,落在地上后还在不断地弹跳和蠕动,就像是一群丑陋的小爬虫。

这一幕让人看了禁不住恶心,何况也无法判断这些碎块的危险性,冯斯连忙拉着关雪樱退出了这间神殿。

“你在外面待着,千万别进去。”他一面说着,一面重新进入,打算把重伤昏迷的老村长也扶出去。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些碎块起了一些诡异的变化。

碎块们最初只是在混乱无序地蠕动着,但就在短短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开始就近地汇聚在一起。零散的小碎块聚集在一起,彼此粘着,像水滴一样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更大的碎块,而这些大一些的碎块也继续和其他大碎块进行粘连,成千上万的小碎块慢慢变成了几十个大小不等的中型碎块,大的有一只小型家禽的体积,小的相当于一个足球或者一块砖头。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奇特。这些中型碎块的活动开始产生了差异性,仿佛是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些碎块继续和周围的碎块彼此粘着,但由于体形变大了,融合的过程明显变慢;而剩下的一些不再与其他碎块融合,却自己开始了变形。它们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形状发生着急剧的改变,并且这样的改变也丝毫没有共性可言,有的逐渐变成浑圆,有的却展现出尖锐的棱角,有的拼命把自己拉成长条状。

冯斯被这怪诞的一幕莫名地吸引了。他先把万东峰拖了出去交给关雪樱,随即再度回到神殿里,细细观察着这些碎块的变化,心情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有些隐隐的兴奋。这些碎块由最初看似混沌无序的蠕动粘连,好像渐渐作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开始找到特定的方向,这短短数分钟的惊人变化,让冯斯想起了某些延续亿万年的进程。

那就是进化。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冯斯的口气里充满了困惑。他回想着老祖宗的身躯,再看着眼前这解体之后的无数分身,实在难以揣摩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在一小会儿的分神之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到那些变化中的碎块上,才发现其中几块又产生了新的变异。

那是几块之前一直在努力融合的中型碎块,此刻终于完全粘连汇聚成一体,形成一个全新的形状。而这个新的融合物,赫然和之前老祖宗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仍然是近似巨型大脑,只不过小了许多而已。

看到这个新的“大脑”诞生,冯斯才猛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的鼻端闻到了一些奇异的味道,虽然隐隐夹杂着一些腥臭,但总体而言却接近于——肉香。这种不可思议的肉香味掺杂在仍然没有消退的血腥之中,让他感到危险正在迅速临近。

想到这里,他赶忙转身准备跑出去,却已经太晚了。他刚刚迈出两步,就感到脚底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只手。

由老祖宗解体后的小碎块形成的手,没有手腕手臂更没有躯干,单独存在的一只手。这只手像虫子一样贴着地面爬行过来,抓住了冯斯的脚踝。

冯斯朝着这只手狠狠地踢了一脚,但它仿佛丝毫没有痛觉,无论冯斯怎么踩踏,都死抓着不松手。并且这只手的力气比一般人的手掌力气更大,只是小小的一只手,就让冯斯近八十公斤体重的身体难以迈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惊悚。那个大脑状的合体出现后,有一部分小型碎块也开始了快速地结合,它们把“大脑”包裹于其间,体积飞速膨胀,逐渐形成一个人体的形状。它的肤色不断变化调整,由开始的灰色忽而转为赤红,忽而转为惨绿,忽而转为深紫,最后慢慢呈现出正常人类的肤色,烂泥一般的肤质也一点点有了活人皮肤的质感。

——它们在变成一个人!

尽管这个所谓的“人”或许只是徒有其形,就像塑料模特一样,冯斯还是为这样的变化而深深震撼。这个“人”就像画家笔下勾勒的线条,或者雕塑家手里的泥坯,从粗糙到精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它有了皮肤,有了流畅的线条,有了肌肉的轮廓和毛发,有了脸形,而这个“人”的脸形,冯斯从一开始就隐隐预料到了。

“第二次了…我就真的那么受欢迎吗?而且您能不能好歹多变一条裤子?”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对面赤身裸体的“自己”。这个人形的碎块聚合物完全和自己一模一样,连额头上打架时留下的浅浅疤痕都没有遗漏。

现在两个冯斯面对面地站立着,一个穿着有些肮脏的外套,另一个赤身裸体。除此之外,他们有着一样的体形和一样的容貌,如果不是衣物的差别,活像是在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