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冯斯有些不解。如果说在火车上陷入异域的那一次,那个未知的敌人是用形成他的人头形状的云块来向他示威,眼前的这些碎块却又为什么非要组成他的样貌不可?它们完全可以变化成一些更加强大的形态,比如老祖宗解体前那种挥舞着触手的巨怪。难道仅仅是为了弄出一个裸体的冯斯来羞辱他本人,减轻他的气势?

对面的化身就像是有读心术,看穿了冯斯在想些什么,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怪响,忽然转化为语音:“我只是按照离我最近的模板,选择最方便的方式组合成人形,以便拥有人类的发音器官来和你对话。人体是一个复杂的结构,单独模拟发音器官有些困难。”

“果然你不只能听懂人话,自己还会说,倒是蛮符合千年老妖怪的身份。”冯斯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你显然是打算和我进行对话了,是吗?”

对面的化身深沉地点点头,冯斯长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不管怎样,你总算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告诉我一些事情的‘人’…不过,你最好先做一件事。”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条打着补丁的旧款军裤,那是他躲在山洞里的时候,关雪樱悄悄从家里偷出来供他换洗用的。他把军裤递给化身,伸手指了指正在神殿门口朝着这边探头探脑的关雪樱:“在女士面前要注意文明礼貌。”

“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穿着军裤、赤裸上身的化身席地而坐,那张脸的确和冯斯一模一样,但脸上冰雕一样刻板的表情,又显得欠缺几分活气,说话的腔调也像是电子合成音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冯斯努力压下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古怪感觉,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注意着其他那些碎块。它们在这个人形聚合成之后,就暂时停止了活动,但冯斯不能确定它们一会儿会不会突然暴起。

“要不然我来发问吧:你,或者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要紧的问题。在他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缘起于此。

“我们是一群仆人,一群苦苦寻找自己主人的仆人。”化身回答得十分痛快。但这句话拆开来每一个词冯斯都明白,组合在一起却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仆人?寻找主人?你们被主人抛弃了吗?”冯斯问。

“也许未必是主动的抛弃,也可能是迫不得已。”化身的眼神里竟然现出了一丝迷惘的神色,这个表情让它终于有点像是个真人了,“我在这个小山村里困居了上千年,主人始终没有出现召唤。”

“你的主人是谁?”

“是一个被从一切历史书里抹去,却存在于每一段历史里的…魔王。”

“魔王?”

“魔王或魔鬼,是借用你们人类文化的称谓,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它定性。它可以被称作魔鬼,可以被称作妖怪,可以被称作异族或异种。它诞生的年代比人类更早,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和人类共存,却又和人类拼斗得你死我活。有趣的是,尽管如此,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主人的真面目,人们所与之战斗的,都是主人所统率的仆从和奴隶而已。”

魔王。

这原本是一个有些空泛的名词,让人听了也不容易想明白,但冯斯却能一下子抓住其中的关键,因为他猛然间回想起了火车上的那场幻觉。

那些席卷一切的烈焰,那些纵横流淌的血之河,那些殊死搏杀在一起的人类和妖兽…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这样的场面到底想说明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幻觉所描述的,就是这个魔鬼的部下和人类进行战争的场面。那是一场不容丝毫怯懦退让的战争,因为失败的结果或许就是灭族。

那会是怎样的一段历史啊?冯斯禁不住想。穿着兽皮挥舞着石斧的原始人,甚至连自己狩猎都还存在困难,却不得不和那样强大的妖兽军团进行殊死的搏杀,任何一次失败,带来的都有可能是种族的灭绝。从远古的类人猿到文明时代,从西亚到南亚次大陆,从美洲到非洲,到底有多少不同时期、不同发源地的人类,曾经和这个魔鬼的奴仆们进行过惨烈的搏杀?为什么这样一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历史,竟然完全没有流传下来?而那些形状怪异狰狞的妖兽,甚至从来不曾被发现过化石残骸?

“可是这段历史我却闻所未闻,为什么它会被从历史里抹去?”冯斯问,“如果真的是那么严重的事件,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的吧?”

“当然会有痕迹留下,不然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化身反问。

真够聪明的,就这样回避掉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冯斯气闷地想。他顿了顿,又问:“照你这么说,你的主人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掉人类?这也太俗套了吧?”

“和人类的战争只是一个表象,我并不知道主人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化身说,“据我所知,从八百万年前南方古猿出现开始,主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这种代表着人与动物分界的物种消灭干净,但它并没有那么做。”

“你是它的仆人,也不知道它想要做什么?”冯斯有些奇怪。

“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任何魔仆见到过主人的真面目,甚至没有和主人进行过交谈,主人的指令全部是单方面向我们下达的。但是在冥冥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保有这样不可动摇的信念:我是主人的仆从,我要永远等待主人的召唤。”

这就像是一种隐藏的基因开关,冯斯想,或许这位主人所有的仆从都受到这种无形的控制。无论怎样,这总算是事件发生以来最重要的收获,因为大方向终于找到了。自己所卷进的这一场劫难,看来比之前想象的还要大。

“与人类共存的恶魔…与人类发生战争的异族…”冯斯喃喃自语着,“倒的确是要命的大事,可是,这一切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有人想要控制我、有人想要杀我?”

“因为你很有可能是人们寻觅了几千年之久的天选者。”化身回答。

天选者。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听上去还蛮霸气的,有点天之骄子的感觉。但回想前尘,从杀害父亲的杀手再到这座山村里的村民,自己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敌人,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这个天选者表达出足够的尊重。他没有被人黄袍加身,没有被人顶礼膜拜,相反倒是一路被人冒犯,弄得狼狈不堪。

“天选者是干什么的?什么人要找天选者?”

“这要从和主人作战的人群说起,”化身说,“一直以来,主人的存在都是一个秘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主人的存在,并且掌握了和主人作战的方法。他们一面要想办法消灭主人,一面也要对其他人保守这个秘密,这些人…想来你已经遇到过了。”

“是的,我遇到了,而且还遇到了好几拨。”冯斯点点头,“不过我不太明白,你的主人一直在向人类开战,那这一小撮人干吗要保密呢?公布出来,集合更多的力量岂不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说,过去的许多细节一刹那串联在了一起。不会被金属刀伤害的林静橦…被附脑控制的俞翰…在火车上能和他一样摆脱时间桎梏的怪人…

“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异类,对吗?”冯斯大声问,“他们是通过某种叫作‘附脑’的东西,才能拥有特殊的能力,所以他们不能把秘密公布出去。因为即便借助世界的力量干掉了你的主人,他们自己也会被视为最危险的敌人!这根本不是什么保卫人类的战争,而是异族和异族的战争!”

化身轻轻摆了摆手:“你前半部分猜得很对,后半部分说错了。这些和主人对抗的人,虽然从立场上来说是我的敌人,但我其实很佩服他们。他们最初也不过是普通人,在主人面前像蝼蚁一样弱小,直到发现了附脑的功用之后——你能够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附脑了吧?”

冯斯点点头,化身接着说:“如你所见,附脑能让人类超越体力和脑力的桎梏,展现出超越常态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对于普通人类而言,当然是充满了无穷诱惑的。所以他们才要保密,不是因为害怕被当成敌人,而是害怕这样的诱惑会比主人更加危险。”

“这样的诱惑会比主人更加危险…”冯斯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照这么说起来,这倒是一帮伟大的人了?”

“倒也不一定,他们同样有私心,同样有分歧,这一点你也应该能体会到,”化身说,“而且他们恐怕也不希望有太多人掌握附脑的力量——人总是喜欢寻求优越感的。何况这种力量绝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优越感,它会让掌握了它的人们在人类社会里更容易取得实质上的优势。”

“是啊,即便是面对着人类毁灭的威胁,他们还是更在乎自己是不是能站得高一点…”冯斯“哧”了一声,“还是接着说说天选者的问题吧。”

此刻在他的心里,也有些猜到了为什么这样毁天灭地的大事,竟然在历史里没有任何记录了。很显然,这一小部分与化身的主人进行交战的反抗者,在历史的轨迹里扮演了消除者的角色。他们用尽一切手段,让那些骇人听闻的战争与罪恶没有在普通人群中形成文字记录。这当中固然有防止恐慌扩散的原因,但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正如化身所说:他们想要成为更加占据优势的群体。

“太符合人类的天性了…”冯斯低声咕哝着,忽然对何一帆、俞翰等人生起了深深的鄙夷。至于林静橦,因为实在长得太漂亮,他内心的谴责不知不觉地就稍微放轻了一些。

他定了定神,又问:“那么你们这些仆人,对魔王又有什么用?是帮助它作战吗?但在我所看到过的幻境里,和人类战斗的似乎长得和你不大一样。”

“那些用来战斗的,都只是牲畜和奴隶而已,”化身的话语里隐隐有一点骄傲,“魔仆是不一样的,我们的作用,不是战斗。”

冯斯很希望听它具体解释到底哪一点不一样,但化身已经岔开了话题,看来是不愿意透露这个关键信息,他只能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继续听下去。

“在距今最近的一次战争中,主人战败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化身一直死板如电子合成音的嗓音里,居然有了一点儿悲哀意味,“但是所有敌人和所有主人的仆从都知道,它并没有死,它还活着,只是暂时隐藏起来。那是因为,附脑的力量和仆人的力量都来自主人,所以和主人的精神之间,有着某些微妙的联系。我们无法找到主人具体的藏身之所,但是却都有这种直觉:它一定还活着,就藏在地球上的某处。只是往日那种令人震颤的力量消失了,说明它受到了很重的伤害,所以收起了一切可能引人发现的能力,躲藏了起来…”

“我明白了!”冯斯大喊一声,“要唤醒你的主人,需要找到天选者,对不对?”

他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什么天选者地选者的,说白了不就是一具闹钟嘛。真是屌丝的命…”

“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如果仅仅是唤醒就算了,那些人对待你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复杂?为什么他们自己之间都矛盾重重,无法形成统一的观点?”化身死鱼一般的眼睛盯着冯斯,目光空洞得犹如黑色深潭,反倒是让冯斯产生一种“这家伙很有智慧”的错觉。

冯斯似有所悟,又想起了这次离开北京之前何一帆和他说的那番奇怪的话:“不能给你留下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你的精神状态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将来。”“必须要让他自己去寻根溯源,这个过程中包含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抉择元素,一步踏错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也就是说,所谓的天选者和你的主人之间,还存在着某些微妙的联系,可能会对战争的局势产生影响,对吗?”冯斯斟酌着词句,“天选者的能力从何而来?难道我天生就有附脑?”

“是的,的确存在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化身刚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就像是一只猫在捕捉某些细微的声响。冯斯立刻明白,有其他人进入了这个墓穴。

他正想叫关雪樱赶紧躲起来,身前的化身突然双手齐出,抓住了他的肩膀,紧跟着把他的身体猛地一扭。这个化身虽然外形和冯斯一样,力量和速度却远超常人,这一下冯斯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双手已经被化身扭到了背后,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妈的!冯斯心里一阵悲愤,老子好歹也是一代打架高手,怎么遇到这帮孙子就根本没点还手的力气。

关雪樱看到原本好好交谈着的两人忽然翻脸,愣了一愣,随即跑过来,抬脚就向化身踹了过去。这个举动倒是很勇敢,可惜结果无异于飞蛾扑火。半分钟之后,她和冯斯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好似两只大肉粽。而捆住两人的“绳子”,是先前解体产生的碎块组合成的长长的触手。

“下次记住了,打不过的时候得跑,这种时候光顾着讲义气是半点用也没有的。”冯斯闷闷地说。

关雪樱低着头表示惭愧。冯斯又转向化身:“我还以为刚才我们聊得很愉快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因为到时候了,”化身依旧面无表情,“而且我这样其实是在保护你,我不能确定进来的人的目的是否是杀死你。”

“那我到底是应该盼望着你被打败呢,还是盼望你获胜呢?”冯斯摇摇头。

第八章 觉醒日5 三

“一共有三块石板层叠在一起,厚度大概有两米。”双头怪人通过特殊的感知能力已经摸索清楚了封住墓穴的机关,“没办法,这样的厚度,小璐只能做辅助,还得靠我。”

王璐怯生生地点点头:“范哥哥,你说了算,我听你指挥。”

“不对吧,两米的厚度,以王璐现有的能力,完全可以制造两秒左右的单人体积大小的蠹痕,足够我们四个穿过去了,为什么只要她做辅助?”梁野插口问。

“这是显而易见的。”双头怪人咧嘴一笑,路晗衣也跟着笑了笑。

梁野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了:“我明白了。因为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范量宇面前,王璐绝对不敢使出全力。别说全力,三成的力她都不敢用。”

“而范兄是不会介意在我们面前全力发挥的,”路晗衣说,“说到底,我们三个无论怎么钩心斗角互相制衡,终归还是人,而范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个怪物。”

双头人范量宇哈哈大笑:“多谢夸奖。我最喜欢听你们这么夸我。”

他扭过那颗充满邪恶的大头,冲王璐勾了一下手指:“干活吧,小璐。只需要半秒钟,制造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空域,就足够我的蠹痕侵入了。”

王璐“嗯”了一声,双目半闭,低垂着头,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很快地,笼罩在她身畔的蠹痕开始扩张,从其中透出一丝清晰可见的紫色光线,照射到墓穴的石门上,并且迅速地穿透而入。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石门被紫光照射的一部分忽然间变得如玻璃般透明,紫光在这一块透明的空间中聚集散射,紧跟着消失。就在紫光消失的一刹那,这一块透明的石壁也消失了——就好像厚重的石门上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变成了真空。

范量宇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时机,自身也扩展出一片蠹痕。他的蠹痕带有一点淡淡的灰色,放射出肉眼难以分辨的微光,恍如一道青烟一般侵入了那片被王璐扩张出来的“真空”。一阵细微的声音从石壁内部响起,就像是有什么小型的机械在轻轻震动。这震动的声音始终没有变大,反而越来越细微,近似于静夜里白蚁啃噬木料的沙沙声。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一些惊人的变化正在产生。

当震动的声音完全停止时,毫无任何征兆地,石门上突然塌陷了一大片,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块竟然无声无息地碎成了粉尘,甚至无法找出一块有棱角的小碎渣。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见,厚厚的石门已经被打穿。

“你又变强了,”梁野伸手抓了一把那些粉尘,放在眼前看了看,“要杀你更不容易了。”

“那当然了,”范量宇阴阴地一笑,“不越变越强,怎么能让你们害怕呢?我最喜欢感受你们内心的恐惧。”

他当先钻进了那个刚刚被他制造出来的空洞,其余三人犹豫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同样沿着血迹找到了那座神殿,并且看到了躺在神殿外奄奄一息的万东峰。

“这个人好像是村长,”王璐探了探他的鼻息,“快要不行了,是被这个村豢养的魔仆所伤的。”

“魔仆一般不会伤害供养者,除非…”路晗衣伸手指了指神殿内,“它自己选择了灭解。”

“这可不大妙了。”梁野眉头微微一皱。

三人对话的时候,范量宇却已经径直走入神殿。此刻的神殿中央,冯斯和关雪樱被触手捆绑着倒在地上,和冯斯形貌一模一样的魔仆化身,正站立在那里等待着四个敌人的到来。看到这个畸形的双头人走进来,关雪樱吓得浑身一颤,冯斯却不以为意,那大概是因为他这些日子见到了太多远比双头人更奇怪的事物。倒是其他三人也跟着进入之后,他一眼就认出了梁野,梁野却并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你果然选择了灭解啊,”范量宇充满兴趣地看着魔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是目前已经发现的魔仆中,保持活动状态生存时间最长的一个。为什么最终你会选择灭解?”

“因为我选错了进化方向,”魔仆平静地说,“我试图寻找出一条既能保证为主人奉献,又有余力保护自己的道路,遗憾的是,我失败了。”

“你指的是浑身长满触手吗?”范量宇还没有说话,冯斯已经插嘴了,“你的原始形态应该没有那些触手才对。”

范量宇偏过那颗大头,看了冯斯一眼:“不错啊,虽然是个半点本事也没有的废物,倒还有点胆气。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早该吓尿了吧?”

“还好,还是不如你,”冯斯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早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哦,对了,你有两颗脑袋,得用两根绳子。”

范量宇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随着这一丝笑意的浮现,尽管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冯斯却陡然间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传遍全身。之前他也体验过好几次剧烈的头痛,但那些疼痛仅仅局限在颅腔里,而这一次的疼痛却是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并且——痛感要强烈得多。

那一瞬间,冯斯就像是同时经历了古今中外的所有酷刑,针刺、烧灼、鞭笞、凌迟、车裂…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痛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立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但在这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他立即强行忍住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面孔扭曲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不发出声音,相反睁大了眼睛死命瞪着范量宇,目光里充满不屈和抗争。

“差不多了吧,范兄,”路晗衣忽然发话,“你的蠹痕太霸道,再这样下去,他的神经系统会受到损害。”

“我不在乎啊,”范量宇晃晃他的大头,较小的那颗毫无生气的头颅也跟着摇晃起来,看上去分外诡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比起收拾那些敢于招惹我的渣滓,就算这世界毁灭掉我也无所谓。我的蠹痕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路晗衣耸耸肩,不再说话。梁野也抄着手站在一旁,似乎视若无睹。过了一小会儿,冯斯好像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咬着牙关大吼一声:“喂!我…投降!”

范量宇哈哈大笑起来。随着这一声笑,冯斯身上的痛感终于消失了,但肌肉仍然因为之前的剧痛而紧绷,甚至有些痉挛。路晗衣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冯斯立刻感到浑身一麻,痛楚消失了,内啡肽的分泌让他产生了一种十分舒畅的欣快感。

“我终于明白毒品上瘾是怎么回事了…”他咕哝了一句,冲路晗衣点头致谢。

范量宇不再搭理冯斯,继续转向魔仆:“刚才那个小子说,你进化成了‘满身触手’的形态。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为了摆脱掉魔仆独立生存能力几近于零的缺陷,想要在体力上有所增进才那么干的吧?”

“不然的话,我觉得自己很难熬到主人醒来的时候。”魔仆回答,“这个村子里的人对我倒是绝对不敢生起叛逆之心,但是这些年困居在这座山村,我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不敏感,和主人的联系越来越微弱。并且,我感到这个村子一直在被人控制着,某些幕后的主使者试图一直困住我、监视我、研究我。我不明白他们最终的用意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对主人不利。”

听到“幕后主使者”这几个字,冯斯心里一动,明白魔仆所指的正是他的父亲和祖父所属的那个家族。果然,他们并非臣服于眼前这个怪物,而是试图掌控它,从它身上挖掘更多的秘密。怪不得村里人那么害怕这个家族,他们的野心果真非同凡响。

“冯氏家族,对吗?”范量宇说,“他们果然是处处都领先一步,先于我们控制住了一个千年魔仆,先于我们找到了天选者。我们四个家族自诩实力强大,却连人丁凋零的冯氏家族都玩不过,真够丢脸的呢。”

“不过,你们最终还是跟踪着天选者来到了这里,嗅觉还是很灵敏的。”魔仆的声音依然像电子合成音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听不出是真心赞扬还是挖苦。

“如果不是你故意通过灭解释放出精神扰动,我们恐怕还嗅不到这个味道,”路晗衣说,“至少我和梁野兄本来只是打算在村外观望一下的。所以我估计,其实是你故意吸引我们来的。这几千年来,魔仆要么潜伏不出,要么悄悄对落单的我辈中人实施偷袭,像你这样明目张胆的还真少见。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进化之路,再也无法为主人出力了,”魔仆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表现出一丁点儿悲伤的表情,但面部肌肉还是过于僵硬,“所以,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再为主人尽一份心。”

对面的四个人静静地听着,当它说到“唯一能做的”这五个字时,四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笼罩于身体周围的蠹痕缩小到距离身体不到半米的半径,其中的颜色再也不像先前那样若有若无,而是逐渐清晰起来。此时可以看得很分明,范量宇的蠹痕呈浅灰色,王璐的蠹痕是淡紫色,梁野的蠹痕闪烁着红光,而路晗衣的蠹痕是一种黯淡的黑色。

“都很不错,很不错,”魔仆的口吻活像是教官进行点评,“作为人类,能把附脑的力量发挥到这个地步,足见你们在这几千年里一直在拼命努力。遗憾的是,凡人依旧是凡人,不必说主人了,即便是与我这样一个进化失败的魔仆相比,也是远远不如的。”

它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手,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点什么:“对了,差点忘了,天选者可承受不起这样的冲击。说来也真奇怪,承担着如此沉重使命的人,却又如此脆弱。”

话音刚落,那些没有参与组成身体的魔仆碎块——不管此刻是什么形状——像是得到了统一的指令,一齐向着冯斯和关雪樱飞扑过来。冯斯被捆得像个粽子,完全无力躲闪,眼睁睁地看着碎块聚集在一处,迅速变形黏合成一层蚕茧状的外壳,把两人包裹在其中。

一片黑暗之中,冯斯听到魔仆的声音透过茧壳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现在,我可以杀死你们了。”

现在,我可以杀死你们了。

这句话放到哪部电影里,都绝对预示着一场高潮大戏的上演。可惜的是,冯斯被裹在一片黑暗中,面对着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大场面,什么也看不见。作为一个自己手受伤了都要跑去围观群架的不看热闹会死的人,这实在让他有些难熬。他简直恨不能伸手撕开这层保护他的茧壳去看个究竟,当然他毕竟还没有蠢到那种程度,只好强压着好奇心了。

但就在这时候,耳畔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似乎只有他能听到,而近在咫尺的关雪樱却听不到。这个声音在说:“怎么样,想不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声音带有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冯斯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当然要看。”

接着他的眼前就亮了起来。

头痛。那种熟悉的头痛感又来了。伴随着这一阵头痛的,是视界异乎寻常的变化。他的眼睛突然间可以看到东西了,而且看得很清楚,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都无比清晰:神殿、神像、四个剑拔弩张的人、地下的茧壳…

等等!冯斯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我就在茧壳里,怎么会看到茧壳本身呢?而且视线的角度好像也不大对。

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发现无法控制身体,甚至无法控制眼球的移动。他能够感受到身体的运动,感受到呼吸,感受到视线的变化,但却都是不由自主的,像是被操纵的偶人。或者用那些胡编乱造的武侠小说玄幻小说里的术语,就像是被人下了蛊。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好在冯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见惯了太多太多的怪事,倒也处变不惊了。在无法控制行动的情况下,他只能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皮肤的触觉上,并且很快注意到一件事——下半身不太舒服。从屁股到腿,再到某些敏感部位,都好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擦着。而这种难受的触感,他在几天前才刚刚体会过。

——这是那条军裤!关雪樱偷来供他换洗的、已经洗得褪色发硬的军裤!而这条军裤,此时此刻应该是穿在化身为他的形象的魔仆身上的。

——我在魔仆的身体里!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理清现在的状况。尽管世界观已经经历了极大的扭曲,他仍然不肯轻易相信“灵魂出窍”“移魂”之类玄乎的东西。他谨慎地得出判断,这大概是某种精神感官方面的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的大脑感受到了魔仆的大脑此刻所感受的事物。

倒也有趣,冯斯想,既然如此,就这样用你的眼睛和身体来体会一下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吧。可惜的是,这间神殿不够大,按照这些人的能量,真要打架的话,恐怕有点折腾不开。

正在转着这个念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其实是魔仆化身的手——高高举了起来,然后身边的一切再度发生了改变。

好像只是眨了一眨眼,视线变得一片漆黑,连半点微光都没有。当一切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冯斯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神殿消失了,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荒地光秃秃的只有黑色的泥土,周围看不见边界,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

仿佛是为了让冯斯看得更清楚,魔仆抬了一下头,目光扫过了荒地的上方。这一看着实吓了冯斯一大跳:他看到了他们原本应该身处其间的这座坟墓!不只是坟墓,还有坟墓周围的林木、土石、村庄。然而…

它们都是倒悬着的。就好像是整个世界被上下翻转了。

但冯斯很快推翻了这个疯狂的猜想,而是想到了另外一种相对而言更可信的推论:不是世界被翻转了,而是他们所处的空间被翻转了。魔仆似乎是在一瞬间制造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连重力方向都和地球正好相反,悬浮在了这座坟墓的上方。再看看被一同带到这里来的那三男一女,脸上没有丝毫吃惊的表情,像是早已习惯。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蠹痕”!冯斯猛然间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而之前在火车上令时间停止的异象,也是由“蠹痕”所造成的吗?

到底什么是蠹痕?

不容他多想,这个倒悬的小世界里出现了新的变化。四周的浓雾之中,慢慢有一些巨大的黑影现身,向中圈走来。

当第一个黑影走出浓雾时,魔仆又故意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冯斯只觉得心脏一阵剧烈跳动——当然这也可能是幻觉,此刻他所感到的,应当是魔仆身体里的心跳。但是那种震惊是不容置疑的。

他看到一个怪兽,一个不会存在于现实中的怪兽。它的形状有若巨蟒,长长的身体盘在一起也有三米高,但在这具庞大身体的顶端,却没有头,有的只是一个裂开的大口子,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尖锐獠牙,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瞧上一眼就得休克。

这个怪兽的形状当然恐怖,但还不足以让冯斯如此震惊,真正让他如受重击的原因在于,这个怪物他见过。在火车上那一段血腥的梦魇中,他见到了无数狰狞可怖的妖兽,其中一只就是眼前的这一只。而紧跟着,一只、两只、三只…更多的妖兽从浓雾中走出来,在魔仆的身边停住。它们都有着庞大而丑陋凶悍的身躯,基本都有强壮的肢体和锋利的爪牙,某一些还带着宽阔有力的翅膀,一望便知力量远远超越普通人类,即便是与人类共存的虎豹狮子之类的猛兽,也不可能是它们的敌手。

活像是核污染造成的畸变,冯斯莫名地想。也就是说,那场梦境里所见到的一切,并非只是无根据的幻象。如同先前魔仆所说的,这些妖兽都曾在历史中真实地存在,为了它们共同的主人而与人类进行残酷的战争。它们虽然暂时消失了,却从未真正消亡,有许多眼前这样的魔仆把它们藏匿起来,等待着适当的机会重新放出。尽管这一切被从文字记录中删去,也并没有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但它们存在,不容置疑,无法抹杀。

我们果真面对着的是这样的敌人,冯斯禁不住有一种战栗的感觉。那是一种面对绝对优势的力量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和绝望。即便是在现代文明条件下,他也不确定人们是否能用枪炮干掉这些仿佛从恐怖电影里钻出来的玩意儿。那么在远古时代,当人们拿着石片木棒连狩猎一头鹿都嫌费劲的时候,该怎样和它们进行蚍蜉撼大树一般的对抗?

最先出现的那只蛇身怪兽已经冲向了位于正前方的梁野。或许是已经蛰伏得太久,太渴望重新嗅到杀戮的气息,太渴望重新品尝鲜血的味道,它的速度异乎寻常地快捷,蛇一般的身体如同在水面滑行一样,转瞬间已经奔出了20多米,逼近了梁野。

梁野虽然看上去很精悍,毕竟是血肉之躯,又赤手空拳,冯斯不由得有些替他担心。但他也同时注意到,笼罩在梁野身畔的蠹痕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些淡淡的红光忽然间闪烁了一下,蠹痕内的空间又产生了那种水纹状的细微波动,就像是一滴水坠入了平静的深潭。蠹痕的范围也随之迅速扩张,半径拉大到了六米左右。

怪兽那撕裂般的顶端怒张,獠牙磨动着撞入了蠹痕的范围。

然后它的整个躯体在一瞬间似乎紧缩起来了,浑身上下由之前泛着金光的色泽转为焦黑色,每一块皮肤都开始起皱、萎缩。先前伸展开的蛇形身体,此刻迅速蜷曲成一团,在地上拼命翻滚着,仿佛难以抵抗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它巨大的身体在地上扑腾,发出沉重的钝响,泥地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没过多一会儿,怪兽终于彻底静止,不再动弹,身上的肌肉块块剥落下来,露出森森白骨。而这些肌肉和白骨也逐渐变得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梁野的蠹痕,看来是和“高温”“烧灼”一类的关键词有关。这只怪物闯入他的蠹痕之后,被迅速烧成了焦炭,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冯斯有点明白过来,通过这种叫作“蠹痕”的特殊空间,即便是脆弱的人类,也能拥有和巨大的妖兽相抗衡的实力。

他还想要继续看看梁野的蠹痕,因为在那个蛇身怪兽之后,还有另外几头野兽紧跟着赶上。但魔仆已经把目光移开了,转向了王璐,他知道这是魔仆有意识地想让他看清这四个人各自不同的蠹痕。

正巧这时一只飞在天空中的妖兽向着王璐俯冲而下。这是一只形状甚为怪异的妖兽,外形看起来像是一只鸟,却几乎没有羽翼和肌肉,浑身上下几乎只剩下一副灰黑色的骨架。它长长的喙上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似乎是剧毒。

王璐圆乎乎的脸上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似乎有点被吓到发抖。当这只骨架般的怪鸟俯冲到距离她头顶只有半米处的时候,她甚至闭上眼睛做出束手待毙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被怪鸟扑击得手。然而,四分之一秒之后,地上传来一声巨响——怪鸟重重地撞击到了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原本就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瞬间散架,飞散出去的骨片溅落得到处都是。它的喙折断成了好几截,断裂的头颅滚落到地上,发出凄厉的哀鸣。

王璐却已经站在了距离撞击地点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仍然是一副呆呆的神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然而,冯斯看得很清楚,在怪鸟即将击中她的一刹那,她的身体消失了,凭空从原来站立的地点消失了,然后在五米开外的另外一处地点出现。而怪鸟已经蓄足了力道,完全无法改变方向,只能直直地撞向地面。

第二只怪兽也逼了上来。与怪鸟的高速正相反,这是一只近乎球形的肥蠢的怪物,浑身上下覆盖着厚重的鳞片,六条下肢虽然粗壮,移动起来却很缓慢。但它近似牛头的头颅上有三只长而直的尖角,看上去好像能刺穿任何障碍物。

而在另一个方向,第三只怪兽与第二只遥相呼应,对王璐形成了合围。这只怪兽的外形更加接近昆虫,有着半透明的直翅、蝗虫一样的口器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复眼,镰刀一样的前足让它整体看起来有些像螳螂。它的身体比先前那只轻灵得多,以纵跃的姿态向着王璐高速逼近。它的复眼闪着残忍的红光,一对镰刀高高举起,然后对着下方斜向挥出,眼看就要把她切成三段。

“喂,这又不是切火腿肠啊!”王璐好像很生气,用力跺了一下脚,依然没有躲闪。

她会像之前那样瞬间移动吧?冯斯猜测。但这一次,他猜错了。就在镰刀即将接触到她的身体的一瞬间,她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螳螂”。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螳螂重新出现的地点,恰好在那只牛头妖兽的身前。“咔嚓咔嚓”两声响,两把锋利的镰刀收势不及,正好插进了牛头妖兽的双眼。

血花飞溅之后,牛头妖兽发出一声惨嗥,变成了瞎子。在剧痛之下,它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两只尖角穿透了“螳螂”的身体。“螳螂”也痛苦地扭曲着身体,镰刀在牛头妖兽身上一阵乱劈乱砍。

冯斯略一思忖,大致猜出来,王璐能够让处于她的蠹痕中的物体发生瞬间移位,并且可以让这样的转移实现精确定位。所以她既可以转移自己躲开敌人,也可以让敌人精准地实现自相残杀。

魔仆的身体转了半圈,视线落在了路晗衣身上。这个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正在面对着四只怪兽来自四个不同方向的攻击。但他却仍旧带着轻松的笑容,等待着这些怪兽全部跨入他的蠹痕,然后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

随着这个响指,笼罩在他身畔的黑色蠹痕颜色突然变浓了一下,就像墨汁一样浑浊,当重新变得澄清时,四只怪兽的脚步明显变得迟缓。它们身上皮毛的色泽变得黯淡,利爪一根一根从脚掌上脱落下来,嘴里的獠牙也脱离了口腔。它们的眼睛像是形成一层白翳,变得黯淡蒙眬,双目不能视物,然后腿脚发软地倒在地上,肢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它们在变老!冯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不可一世的妖兽在闯入了路晗衣的蠹痕之后,在几十秒钟之内完成了几十年才能完成的衰老过程,然后活生生地…老死了。在这片蠹痕里,似乎再强大的力量都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因为衰老会把一切力量直接送到坟墓里去,任谁都无法逆转。这样的一片空间,难免让人想到两个字:死神。

当几只衰老的妖兽不甘心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魔仆再次转移了视线。这一次,它望向了四人中的最后一个,也是长相最丑陋最让人心里发毛的范量宇。这个满脸疤痕的双头怪人,单从外形来看,可一点也不比周围的妖兽逊色。

凑巧的是,此刻正在向他靠近的,也是一个多头怪物——头比范量宇还多一个。这只怪兽的外形像一匹黑色的狼,却比普通的狼高出两三倍,三个狼头更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当这三个狼头都张开大嘴嗥叫的时候,一股恶臭腥风在空地上散播开来,那些锋锐的狼牙似乎可以把钢铁切开。

范量宇微微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捏了捏鼻子,自言自语:“血的味道…真是太棒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只三头狼也已经逼近到了他的身前。先前这四人刚刚现身时,冯斯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四人虽然彼此相识,但显然并非朋友,而是互相牵制防范,即便合作,也只是出于形势迫不得已。而在其中,剩余的三人又很明显地和这个双头怪人刻意保持距离,说明他的可怕程度远在其他三人之上。而双头人仅仅因为两句口角就对他施加酷刑,此人的暴戾残酷也由此可见一斑。

他会用什么方法来收拾身前的妖兽呢?冯斯不由得产生了兴趣。跟随着魔仆的视线,他看着这只三头狼妖冲到范量宇身前;看着狼妖头颈正中的狼头张开了血盆大口,咬向范量宇;看着那些尖锐的狼牙…咬中了范量宇的肩膀。狼牙穿透了肩部的肌肉,鲜血汩汩地流出。

冯斯呆住了。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他已经做出了七八种想象,猜测范量宇会用何种凶狠的手段来收拾这只狼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强悍无比的双头怪人竟然会如此不加抵抗就中招。

“我靠,这个形象放什么电影里也该是大boss了吧?怎么他妈的那么中看不中用?”假如嘴巴能用的话,冯斯一定会忍不住如此吐槽。

但紧跟着他就发现了不对。肩膀被狼牙咬穿之后,范量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相反那一丝诡异的笑容变得更加浓烈,也更加邪恶。而明明占据了上风的三头狼妖,反倒没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了,巨大的身体仿佛凝滞在了那里。

狼妖在发抖!冯斯终于看清楚了。它咬伤了范量宇,自己却因为恐惧而开始发抖。作为一只来自远古的妖兽,在这个人面前,它却显得像一只胆怯的猫。

范量宇伸出手,放在咬住自己的狼头上,一点点向前推,狼妖则毫不抗拒,狼牙被慢慢推了出去。而范量宇肩头的伤口就在这一刻开始迅速愈合,眨眼工夫就已经完全不留任何痕迹,只有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个破洞和一些沾染上的血迹。

原来他的身体也可以在受伤害后自行愈合,冯斯想,和林静橦有些近似呢。不过细想也不一样,林静橦被金属刺穿时,其实并未受伤,而眼前这个双头怪物显然是先受了重伤的。照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永远不死?也难怪那三个人如此忌惮他。冯斯进一步想到了,这个人身上那么多的伤疤,到底是某些特殊原因造成的无法愈合呢,还是这个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留下的?

范量宇接下来的举动更为惊人。他伸出手,像拥抱老朋友一样,抱住了那颗硕大的狼头。

“太喜欢这个味道了,”范量宇近乎陶醉地半闭着眼,满脸都是享受的表情,“我还是喜欢血啊,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话音刚落,被他抱住的狼妖就炸裂开来。和之前魔仆真身的解体不同,这是一次凶猛而剧烈的爆炸,狼妖就像是肚子里被塞满了火药一样,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个身体化为无数碎块,夹杂在血雨中喷射而出,声势惊人。

范量宇的全身立刻被腥臭的狼血染透了,还沾染了不少碎肉块,而他脸上享受的表情更浓乃至仰天狂笑起来。大概是被这样的可怕气势所震慑,另外两只原本正向他靠近的妖兽竟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动弹。大概是这样的事情极为罕见,连魔仆都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但光是停步是不管用的,这两只怪兽早已经踏入范量宇的灰色蠹痕。随着范量宇一个轻描淡写的挥手动作,两只妖兽骤然间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尖锐的嘶叫,竟然痛得满地打滚。

这倒是冯斯体验过的招数。只是想想这些妖兽从千万年前就开始和人类作战,绝对不会是轻易怯懦胆小的生物,此时竟然能一下子疼痛到失去战斗能力,它们所经受的痛楚,恐怕会数倍于自己之前所感受到的。

原来这孙子还是手下留情了,冯斯只觉得很没面子。

片刻之后,两只妖兽已经七窍流血,呼吸渐渐微弱,看来是神经系统和心脏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而浑身浴血的范量宇站在一旁,目光中带着兴奋看着垂死挣扎的妖兽,似乎这样的场面十分合他的胃口。

魔仆似乎对此并不意外,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场面也大同小异。这些凶悍邪异的妖兽,看皮肉恐怕寻常的枪弹也打不透,随便拉出一个来,大概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也难以应付。但这几个赤手空拳的青年男女,居然就这样轻松击败了它们,实在让冯斯有些自惭形秽。他也禁不住想:如果老子也是他们的同类,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弱呢?那点儿打群架的技能,在这帮人面前简直连渣都不能算。

“他们是害虫中的佼佼者,所以才会那么强,但具备这样顶尖能力的人其实总共也没有几个。”共用感官的魔仆读到了冯斯的心思。

“害虫?”冯斯一愣。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只要脑子里想到什么,对方就能接收到,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向自己传递信息,所以不能开口也无妨。

“敢于和主人作对的,当然是害虫了。”魔仆说,“害虫嘛,自然有大有小,你这次见到的是最大的几只,厉害也不足为怪,别的可就没这么强了,面对这些妖兽还是难以应付。更何况,如果你的蠹痕发挥出来,他们的蠹痕简直就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提。”

“我的蠹痕…到底是什么?”冯斯急忙问。

“这个需要你自己去摸索,”魔仆发出一声诡秘的阴笑,“不过你倒是可以想一想,是想要他们那样的,还是想要远远超越他们的更强大的蠹痕。”

冯斯一愣,还没有答话,魔仆已经四下里扫了几眼。在这片倒悬的奇特世界里,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妖兽的尸体或残骸。看上去,它们果然不是这四个人的对手,但四人中除了始终嚣张的范量宇,其余三个人脸上都并没有任何轻快的表情。因为他们知道,妖兽不过是开胃甜点,真正的敌人在后面。

魔仆的身体开始向前迈步。它的步子沉着稳健,毫不畏惧地走到了四个人所围成的这片小区蠹痕的中央,在那里,四人的蠹痕交汇在一起。

“就让我在死前好好享受一下吧。”魔仆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