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四合村,有一个最近这段时间没顾得上去想的情况又浮上心头,那就是村子里疯病爆发的状况。按照上次在路上遇到的关锁的说法,四合村的状况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严重,这似乎说明,在老祖宗被彻底铲除之后,村子里却依然存在着异状。

一种奇特的直觉涌上心头:四合村里一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伴随着这种直觉,还有更加强烈的不安。他始终隐隐约约地觉得,日本组织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东西,这一次守卫人世界倾巢而出去对付日本人,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大妥当。但具体不妥当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看来我得到四合村去看一看。”冯斯叹了口气,“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他火速订了机票,动身飞往贵阳。接机的徐蕙子开车把他送到了通往四合村的最后一段公路。

“我不敢再靠近了。”徐蕙子抱歉地说,“现在全体守卫人都被警告,不能接近这一类的地方,以防感染病毒。对不起了。”

冯斯连忙摆手:“千万别那么说,送我到这儿我已经很感谢了,反正我也有驾照。”

徐蕙子下了车,把驾驶位让出来,冯斯挪了上去,关上门,把头探出车窗:“你怎么回去啊?我刚刚注意到你一路把我送得那么深。”

“半小时后有一趟长途车出山。”徐蕙子说,“别担心我,我好歹也是守卫人。四合村里现在好像很乱,你多保重。”

冯斯挥了挥手,继续驾车前行。在颠簸的公路上跑了四十来分钟之后,四合村已经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恰好也是冯斯第一次来时的时间。尽管今天是除夕,整座村子却笼罩在凄凉清冷的氛围里,听不到鞭炮声,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闻不到空气里的酒香菜香,甚至于村里都看不到多少灯火,仿佛大山投射下来的阴影把一切的美好都隔绝了。而冯斯还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这附近有蠹痕的力量在流动,但他无法判断具体方位。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明了了,为什么那么多恐怖电影都喜欢把故事背景放在荒村。天地之间空寂而荒凉,山风萧瑟如刀,那些半明半暗的破旧房屋蛰伏在黑暗中有若一座座坟包,山间不时传来诡异的声响,的确能让人只是站在这里就头皮发麻。

好在冯斯这两年见识的东西足够多了,还有经受疯人院幻觉的洗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他把车随手停在路边,走进了村子。

四合村还是和两年前那样,房屋歪歪扭扭破败不堪,透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贫困。然而,上一次来的时候,冯斯好歹还能在村长万东峰家里借宿,如今万东峰已经死了,他连该住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了——毕竟老祖宗是被他干掉的,估摸着村民们应该对他仇恨颇深。

“可别一觉醒来脑袋搬家了……”冯斯嘟哝着,打定主意还是一会儿自己用蠹痕创造一个帐篷。但在村里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发现,应该是用不着帐篷了,因为有不少的房屋都空了,完全可以鸠占鹊巢。

那些原来的屋主,都已经发疯致死了吗?冯斯心里一颤。

他在村子里逛了一圈,愈发感觉整个四合村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尽管是除夕之夜,有一小半房屋都空着,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灯火,也没有什么人走在路上、相互串门拜年什么的。即便是那些亮着灯的人家,也都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不是怕“疯病”传染。

最后他路过了村长万东峰的家。这里曾经是全村最热闹的所在,因为村民们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到村长家,享受他们唯一能享受到的娱乐:看电视。冯斯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村民们围着影碟机观看了施瓦辛格的经典动作片《真实的谎言》,然后又边看新闻边叽叽喳喳,让他意外获知了五十岚贤一的名字。

然而现在,村长死了,村长的家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房屋已空。冯斯甚至都不必用蠹痕来创造钥匙,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借助着照明灯,他可以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堆积着厚厚的尘土,甚至已经结成了不少蛛网。地上散落着一些动物的骨骼,看样子像是一只猫。

“真有点儿鬼屋的氛围了。”冯斯笑了笑,随手变出几样扫帚抹布之类的工具,粗粗地把堂屋里的沙发及四周清扫干净,打算就在这里过夜。他注意到,村长家的电视机和影碟机仍然放在原地,没有被人搬走,看来村民们是有意识地维护了这座房屋的完整性。

这些愚昧的村民,冯斯想,他们对老祖宗的信仰和畏惧深入骨髓,以至于连村长的这么一丁点权威都变得那么高高在上不容侵犯。但转过头一想,这又何尝能怪罪在村民们身上。当千百年的传统都没有丝毫动摇地被坚决执行时,每一个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难有机会拥有真正的自由意志,像关雪樱这样的异类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就像守卫人别无选择,黑暗家族别无选择,天选者别无选择一样。

我好像慢慢变成了一个宽容的人,冯斯自嘲地想,被无情的世道逼出来的宽容。

他用蠹痕创造出了一碗米饭,一份香喷喷的烤鸡和一盆鱼头豆腐汤,在黑暗里填饱了肚子。

“新年快乐。”冯斯对自己说,然后往沙发上一蜷,打算睡觉。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耳畔却听到了点儿声音,好像是有人正在推门。他暗暗用蠹痕变出一根甩棍握在手里,耐心等待着。

门果然打开了,一个听上去有点怯生生的脚步一步步走了进来。但刚刚走进堂屋,对方似乎是闻到了残留在空气中的食物的香气,停了下来。那个脚步很轻,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冯斯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联想。他索性用第二个附脑操纵了时间的停止,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对方的跟前。果然没错,来的真的是他所猜想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解除了时间停止。对方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向后退出好几步,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动,却并没能发出尖叫声。

“我早该猜到的,你一定会来这儿。”冯斯笑容可掬地说,“果然,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原点,还是我们俩。新年快乐!”

在他的身前,惊魂未定的关雪樱也露出了笑容。

从和范量宇认识之后,文潇岚就从来没有见过这颗小头有过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于范量宇会经常性地把这颗头按进身体里去藏着,简直像是挤掉一颗脸上的痘痘一样无所谓。所以她也并没有太在意过这颗头颅,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把范量宇取笑一番。在她的猜测中,这颗先天畸形的头颅应该是生下来就已经死了,或者直接其中并没有大脑,虽然由躯体提供营养物质而并未干枯朽坏,却也没有任何用处。

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不但这颗头颅是活的,而且,仿佛范量宇真正的力量就蕴藏在这颗头颅中。这个双头人一向被所有人称之为怪物,一向是公认的守卫人中的最强者,但人们却没有料到,他还远远没有展现出自己最强的威力。

此刻,小头颅上睁开的双眼里一片血红,瞳孔却呈现出黯淡的灰色,和范量宇蠹痕的颜色几乎一样。那片灰色中透露出的残忍和肃杀,让范量宇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是近乎于魔。

“大头,你这是怎么回事?”文潇岚很是焦急,“别做傻事啊!”

但范量宇已经不能回答她了。随着小头颅的觉醒,大一点的那颗头像是在瞬间被吸干了生命力,那张总是龇牙咧嘴带着或邪恶或嘲讽的怪笑的脸变得僵硬死板,有如被冰冻一般,连嘴唇都不能动了。仿佛范量宇的灵魂已经发生了转移,转移到了新的头颅之上,而旧有的那个人消失了。

然而,在这样的转移完成之前,文潇岚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熟悉的那张脸上,那双她熟悉的眼睛最后转动眼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短不过刹那,却又长若一生。

那双眼睛随即闭上。文潇岚认识的那个范量宇,彻底消失了。

而“另一个”范量宇却在这一刻圆睁双目,发出一声粗砺的嘶嚎声。那声音充满着野兽的狂野和暴戾,已经完全不再有人的意味包含其中。这一声吼叫甚至吸引了两位正在各自用蠹痕性命相搏的魔王的注意。“宁章闻”转过头来,目光里头一次有了微微的诧异,金刚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安。

“小文,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宁章闻”居然还能用朋友对话一般的口吻向文潇岚发问,似乎浑忘了正是他不管不顾和自己的同伴开始火并,才把文潇岚置于这种濒死的境地。

文潇岚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张不开口。魔王的力量好像已经浸润到她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细胞,让她连呼吸都感觉到困难了。先前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范量宇身上,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撑不住了。

这样也好,文潇岚自嘲地想,和一个怪物在一起呆了那么久,我终于也要自己变成怪物了。但愿能变成一只美丽的妖兽,不要太丑……

正想到这里,已经更换了头颅的范量宇突然间站起身来,原本被压缩到极致的蠹痕像紧压后松开的弹簧一样,爆炸般地扩张开去。文潇岚眼前一花,只觉得视线完全被笼罩在一团灰色的光晕中,身体却一下子像被无数钢针穿透一样,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剧痛。

她“啊”的一声痛叫出声,随着这一声叫喊,身上那股化骨绵掌般的无形压力陡然消失,痛感也不再持续。眼前的灰色光晕瞬间散去,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另外一处地点,先前宁家的客厅、两位魔王、小头颅觉醒的范量宇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在她身边的,只剩下还被她紧紧握住手的范为琳了,但范为琳仍然在昏迷中,不过状态没变,还是有稳定的呼吸和心跳。文潇岚把对方轻轻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确定自己全身上下并没有异状。看上去,在脱离了魔王交锋的战场后,那股侵蚀她的力量消失了,或者说,暂时消失了。

她这才顾得上探寻一下自己所处的方位。这里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她用手机打开手电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好像正处在一间小型的电影院放映厅里,正前方能看到一块大屏幕,身边则是一排又一排带有高靠背和隔板、标注着排号座位号的皮革座椅,但座椅上布满灰尘,应当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我应该没来过这里,但又好像对这儿有点熟,这是怎么回事?

文潇岚一边想着,一边在放映厅里四处查看。这里看来真的是很久没人使用了,遍地灰尘杂物,甚至还有干瘪的死老鼠。文潇岚走了一圈,手电筒忽然晃到了一个座椅上放着一张卡片一样的东西,走上前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过去她所在的学校的开水卡。最近几年学校推行一卡通,这种只能打开水的开水卡早已被淘汰,文潇岚也只是在学生会见到过以前的学长留下来作纪念用的废卡。

见到来自自己学校的东西,她忽然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距离学校不远的生活一条街上的通宵电影院,名为影院,其实无非是用一块大屏幕播放盗版影碟的镭射厅,但因为那种私密性比较高的座椅设计,以及主打“通宵播放”的暧昧属性,成为了校内不少狗男女在开房之前互相探索的场所。遗憾的是,在几年前,一对狗男女探索得兴起,居然不管不顾进入了实质阶段,然后被人用手机偷拍下来上传到网络上。

此类镭射厅本身就属于违法经营,大概是考虑到给学生们提供娱乐便利,原本派出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闹出丑闻,那就不能放过了,通宵影院顺理成章被关闭查封,但铺面并没有转让给别人,也没有再经营,就这么一直荒废着等拆迁。

而这座通宵影院所在的生活一条街,距离宁章闻家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三公里。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范量宇不但打破了魔王的空间闭锁,还把文潇岚和范为琳这两个人足足转移出去了三公里,安全地放到了这里。

“看来那颗小头还真是比大头管用啊……你这个混蛋……”文潇岚自言自语着,忽然间内心充满了悲戚。她明白了范量宇最后说的那句“活下去”的含义,也明白了范量宇最后失去神智之际望向她的最后那一眼。

因为他明白,当小头颅觉醒之后,曾经的那个和文潇岚一起打架,一起坐在公园里喂鸽子,一起参加化装舞会的范量宇,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许那副带着两个脑袋的骇人的躯壳还会继续存在,但那个时而粗野、时而纤细、时而暴躁、时而悲伤、时而刚强如铁、时而温柔如水的灵魂,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这个混蛋……”文潇岚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只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一块,那种无处诉说的伤心愤懑混杂在呛人的尘土气息里,简直要让她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久她才注意到范为琳在地上发出微微的呻吟声,连忙跑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这是哪儿?”范为琳慢慢坐起来,捧着头问。

文潇岚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向范为琳复述了一遍。范为琳听完后,低下了头,很久都没有说话,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文潇岚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圈红了。

这个锋利得像把剔骨刀一样的女人,竟然也会有想哭的时候?文潇岚实在是觉得自己跟不上世界的变化了。

“范量宇……他终于还是那么做了。”范为琳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早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觉得……”

“大头的那两个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潇岚强行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那个小头不是死的吗?怎么会活过来,而且还那么强大?”

“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叫他怪物么?”范为琳叹了口气,“但显然你并不知道他之所以成为怪物的原因。以他的力量,原本已经是守卫人世界里的最强者了,但那还远远不是他的极限。真正彻底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的,是小头里面沉睡着的力量。”

“沉睡着的力量?”文潇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家族之所以看重他,不仅仅是因为大头里蕴藏的力量。”范为琳说,“那个小头之所以一直像是个摆设,其实是被身体强制陷入了沉睡状态,就好比一种基因开关,因为那里面潜伏着人类中最接近魔王的力量,一旦醒来,人类的身体很难支撑得住。这是一种独特的变异,在过去的守卫人历史上也总共只出现过一两例。”

“那按你的说法,一旦觉醒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你们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文潇岚盯着范为琳,“是想要把他当成一锤子买卖的人肉炸弹么?”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范为琳毫不躲闪,“对于我们大家族来说,每一个族员都是这样的炸弹。我们不是人。”

文潇岚像泄了气的皮球:“是啊,你说得对。这种事情我找你撒气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起。可是大头现在会怎么样?”

范为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一起去看看吧。”

范为琳的力量逐渐恢复后,很轻易地带着文潇岚离开了这间废弃的影院。此刻的“生活一条街”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绝大多数的店铺也都关着门,一派萧条景象。

“看来我真的被宁哥……被魔王关了很久了啊。”文潇岚左右顾盼,“看这条街这么萧条,应该是接近春节了。唉,果然错过了这学期的期末考试,真是倒霉……”

“不对。”范为琳皱起眉头,“我去跟踪魔王的时候,应该是距离春节还有几天,但是你看,电视机里已经在重播春节晚会了。”

她所说的,是路边还开着的一家百姓理发店。大概是出于国人“正月剃头死舅舅”的古怪迷信,此刻的理发店里也并无顾客,店主正在看电视。

文潇岚看了一会儿屏幕:“还真是,这些节目我都没看过,应该是今年春节的。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连春节都错过了?但是当时明明只耽搁了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啊。啊,屏幕上有时间,今天已经是初三了。”

“看来,范量宇的那一下,不仅仅是改变了我们所处的空间。”范为琳说,“时间上也发生了跳跃,我们一下子跳到了七天之后。一个星期啊,也不知道范量宇会怎么样了。”

文潇岚二话不说,转身向着学校方向跑去。范为琳轻轻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三公里呢,打个车会更快些。”

几分钟之后,文潇岚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宁章闻家的房门,但各个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关雪樱也不在。室内打斗的痕迹似乎也被人清除了,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于先前魔王泡茶用的茶壶茶杯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那一瞬间文潇岚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是不是七天前发生的那一切只是一个漫长的噩梦?其实并没有什么魔王的火并,范量宇也并没有唤醒那颗危险的头颅,也许他随时会推开门,带着那一脸讥嘲的笑容走进来,损自己两句开开心。

她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怀想着和范量宇在一起时的一切,浑忘了时间的流动,直到听到身后的门响才连忙转过身来。但走进门的只是范为琳,手里还握着手机。

“范量宇已经被家族的人带回去了。”范为琳说,“他还没死。”

文潇岚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范为琳的这句话而被抽干。

“我们在时间里消失的那七天,家族的人还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这里。他们到达的时候,两个魔王都已经踪影不见,只有范量宇倒在地上。”范为琳接着说,“他没死,基础的生命体征都在,但也没有任何意识,已经和植物人差不多了。”

“植物人?”文潇岚失魂落魄,只觉得胸腔里撕裂一样的疼痛,但另一方面,却也感到一阵阵欣慰:毕竟他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

“是的。我刚才跟你说了,那种力量的爆发对身体的损害非常严重而且不可逆。事实上,那颗小头已经死透了,但他毕竟有着野兽一样的身体,大头的脑干奇迹般地没有死亡,但是大脑……大脑已经严重受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是么?”文潇岚紧握着拳头,指甲抓破了皮肉也恍然不觉。

范为琳同情地叹息一声:“我不想说假话骗你,这种可能性极大,只不过,守卫人世界里未必不会出现奇迹。怎么样,你要去看看他吗?另外,小哑巴也没事,现在暂时由我们照料着。”

文潇岚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而是先拨打了一下手机。然后她收起手机,坚决地摇摇头。

范为琳很意外:“你不想见见他?”

“这世上还有能比你们范家更好照顾他的人吗?”文潇岚反问,“我现在去看他,除了故作姿态之外并没有什么用。相反的,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找一下冯斯的下落。”

范为琳先是一愣,继而恍悟:“啊,你是想把记忆迷宫里的一切赶紧告诉冯斯。那小子的手机又出毛病了?”

“我不能让大头白白牺牲。”文潇岚近乎咬牙切齿,“事出突然,大头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他在迷宫里领悟到的关键,我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到冯斯,把我见到过的全部告诉他,指望他靠着天选者的悟性去参透这一切。大头所做的事情,一定要有意义,一定要有!”

“我会帮你的。”范为琳郑重地点点头,“现在,你先回去休息吧,养精蓄锐等我的消息。为了我姐姐,我也不会让范量宇的心血白费。”

“谢谢你。”文潇岚不再多说,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迈出门,范为琳在背后叫住了她:“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文潇岚停住了脚步。

“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范为琳说,“还记得你曾经进入过一个塑造成篮球场一样的幻域吗?”

“记得。在医院里,我发现魏崇义的行踪的那一次。”文潇岚说。

文潇岚当然记得。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她发现了魏崇义,意义非凡;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她亲眼目睹了同学的死亡,受了不小的刺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范量宇毫不顾忌对方利用她的生命来作为威胁,让她有一些失望和心寒。

那时候范量宇是这么说的:“啤酒瓶,我们有在一起打架喂麻雀的交情,这是事实;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朋友,这也是事实;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你,这还是事实。但是,如果你以为你的命会比我的尊严更重要,那就错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威胁我,即便是你的性命。”

真是个冷冰冰的大头怪啊,那时候文潇岚想。但是在范量宇几乎献出了他的生命来挽救自己的性命之后,她已经不会再对这句话有什么介意了。

“那时候范量宇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范为琳又问。

“我记得……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文潇岚有些奇怪,“那些话他不应该对你转述的,那不像他的性子。”

“我亲耳听到的。”

“亲耳听到?那会儿……你也在?”

“别忘了,我有穿越障碍物的能力,”范为琳说,“当时,虽然范量宇本人离你们很远,但他充分地吸引了那个黑暗者的注意力,而我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篮球场的地板下方。”

“地板下方?”文潇岚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那时候你一直在……”

“对,就在你们的脚下,随时可以出手干掉他。”范为琳说,“所以即便那个家伙没有被范量宇唬住,你也是绝对安全的。那是范量宇拜托我的。”

“是他……拜托你的?”文潇岚的心里百味交织,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在碎裂、融化,化为不可遏制的洪流。

“你还不明白吗?”范为琳意味深长地看了文潇岚一眼,“那个家伙死鸭子嘴硬,口是心非着呢。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摧毁任何人,也从来不在意自己被摧毁,但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两个人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姐姐,另一个就是你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而我姐姐已经去世啦,所以,能让他献出一切、放弃一切的,就只有你了。而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前几步,伸出手关上屋门,以免文潇岚突然爆发出来的痛哭声惊扰了邻居。

这个在除夕之夜推门进入村长家的人,竟然是关雪樱。

冯斯虽然感到意外,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种事很像是关雪樱的风格:虽然一声不吭,但打定了主意就立马付诸行动。

“你是怎么想到跑这儿来的?”冯斯一边问,一边用蠹痕创造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米线。

关雪樱看来饿坏了,也不顾烫,飞快地吃完了米线,这才掏出手机开始打字:“我找守卫人打听了你的去向,知道了村里的事。我对村子熟,可以帮你的忙。”

“没办法了,反正我也赶不走你的。”冯斯耸耸肩,“有你在这儿,我确实是方便很多。而且,总算有人陪我一起过除夕了。”

“不过这次不用我做饭了。”关雪樱说。

“算是我感谢你多年来为我奉献的美食。”冯斯一本正经地说着,递给关雪樱一个上面摊着一些薄肉片的小碟子,“今晚别吃香肠腊肉了,来点儿伊比利亚火腿吧。”

关雪樱来了,冯斯就不必睡沙发了,因为这个勤劳的姑娘一定会打理出两个干净的房间和两张干净的床铺。尽管姜米和文潇岚依然下落不明,但冯斯的心里仍然平静了许多:至少还有一个朋友陪伴着,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冯斯创造出来的一锅青菜咸骨粥,外加一笼灌汤包。关雪樱用手机发问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还是只能靠我天选者的本能。”冯斯回答,“这里有很强烈的蠹痕的味道,但因为充斥着整个村子,就像瘴气一样,反而没法一下子清晰地辨认出来源。就先四处转转吧。对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他把那一天关锁对他的说的话原原本本向关雪樱复述了一遍。关雪樱显然也没有想到关锁的所作所为原来含有深意,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最后她犹犹豫豫地在手机上写道:“我们去看看吧。”

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村子里依然感受不到丝毫的过年喜气,但好歹有人出门了。一些村民走在路上,看到了关雪樱也并没有显露出惊讶,脸上呈现出一种被折磨到对外界事物难以产生应激的麻木。

走了没多久,路边的一个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摔了出来。冯斯连忙扯过关雪樱,挡在她的身前,仔细一看,摔在地上的是一个中年村妇。她满面黢黑,破旧的衣服上满是各种脏污,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嘴里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些什么。

冯斯稍微宽心:“不是针对我们的。看来应该是传染了精神病的村民——妈的,在精神病前面用‘传染’这两个字真别扭。”

关雪樱却已经走上前去,试图扶起那个村妇,但村妇显然已经认不出她是谁了,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向冯斯摇摇手表示无碍,然后慢慢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充满悲伤。

“邻居顾婶婶,一直很照顾我。”她在手机上打字说。

屋里走出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冯斯判断这应该是顾婶的丈夫,两年前曾经在村长的命令下参与过对自己的追杀。他带着一脸的麻木,二话不说,用手里的麻绳直接把顾婶捆上,硬拽着回到屋里,然后关上了门。他的目光扫过了冯斯和关雪樱,却没有任何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