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关锁所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被折磨得毫无生气,冯斯想。

接下来的一路上,冯斯能不断听到精神失常的人们发出的种种怪声,还亲眼见到了几个,这些人的状况和顾婶相仿,基本上都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从比例上来说,这个村子里发疯的人的确太多了,远高于其他地方。而冯斯一路走来,也不断地感觉到蠹痕、或者说魔王之力的存在。但这股力量的源头,他始终捉摸不到。唯一能肯定的是,村里的精神病爆发,一定和这股力量有关。

“以前村子里虽然很穷,但这条村里的路至少还是干干净净的,村长每天都会安排人打扫。”关雪樱的手机发出呆板的人工合成音。她过去很抗拒这种模拟发声的方式,宁可让对方阅读屏幕,但后来也慢慢开始接受了。尽管大多数时候仍然会只打字,但当对方在行走或者再做其他一些不方便阅读的事情的时候,她会用模拟软件把打的字读出来。

“是啊,看看现在脏乱成什么样了。”冯斯跨过一只正在散发出恶臭味的死猫,“关锁说得没错,这个村子已经被毁了。”

关雪樱神情忧伤:“虽然我并不喜欢这里。但是看着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难过。”

“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办法拯救它。”冯斯说,“还有,这破软件发声真难听,手机给我试试。”

他把关雪樱的手机握在手心里,蠹痕的光芒闪过后,再递还给关雪樱。关雪樱随手打了几个字,手机里传出抑扬顿挫、有如真人说话般的清脆女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我觉得,如果你能说话,你的声音就应该这么好听。”冯斯说。

关雪樱眼圈微微一红,脸上却终于浮现出笑意。

两人来到了关雪樱曾经住过十多年的关锁家。冯斯想要敲门,却又收回了手:“你来敲门吧,小樱。”

关雪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敲响了这扇已经掉漆的陈旧木门。等了好几分钟,没有人来应门,她锲而不舍地又重重敲了十几下,最后,门内的小院里终于传出了脚步声。

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关锁。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关锁显得更加衰老而瘦弱,站在在北京生活了两年而显得健康挺拔的关雪樱面前,似乎挨揍的应该是前者。但第一眼见到养父,关雪樱仍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下意识地退出去好几步。

“别怕,现在他不会再打你了。”冯斯扶住关雪樱的肩膀,“他不会了。”

关锁看清楚了冯斯和关雪樱的脸,先是愣了愣,枯黄的脸上露出了又是惊喜又是惭愧的表情。他好像是一张终于无法再紧绷的弓,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关雪樱又是一阵犹豫,但最后还是走上前去,扶起了他。

“过去的事情,什么都不用说。”她用手势告诉关锁。

关锁噙着眼泪点点头,在关雪樱的搀扶下回到了屋子里。冯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臭味,抬眼一看,屋子里家徒四壁,肮脏不堪,灶台上的几只碗已经长出了层层叠叠的绿霉。

“弟弟呢?”关雪樱似乎是怕冯斯看不懂哑语,在扶着关锁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上后,还是改为用手机发问。

“在屋里。去看看吧。”关锁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沉的悲伤,“活球不了几天了,你总算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冯斯握住了关雪樱的手,陪着她走进关锁指向的那间卧室。卧室里的恶臭味比外间更加浓烈,而且既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窗,相反关锁用砖头把窗户也封死了,所以整个房间里一片黑暗。冯斯伸手摸到了电灯的拉绳,拉下之后却并没有光,大概是关锁连灯泡坏了都没有坏,他只能创造出一盏照明灯放在地上。

灯光下,他看见这间狭窄逼仄的小房间的角落里,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以别扭的坐姿被捆绑在床边。这个少年全身赤裸,但看体格却并不显得瘦弱,可见关锁对他照顾得十分尽心,即便家里很穷,估计也是尽可能地把有营养的东西都给了儿子。只是他的躯干虽然没太大毛病,脑袋看上去却十分不妙,整张脸像中了风一样歪歪扭扭,嘴巴大张,口水不断流出,眼窝深陷,双目呆滞,可见关锁说的“活球不了几天了”半点也不夸张。

“这就是我弟弟,关银祥。”关雪樱说,“我以前一直没告诉你,他是抱养的,我家没有男孩,外地一个亲戚抱给了我爸爸。”

“嗯,我能猜到,他半点也不像你妈妈生的。”冯斯说,“而且上次在村长家你爸打骂你的时候,还提过为这孩子交了超生罚款,但没想到他智商偏低,十岁了还读不过一年级的课程。说起来,关锁也算不容易了,这么傻的一个孩子,他还……”

冯斯说到这里,突然身子晃了一下,关雪樱连忙扶住他,打手势询问他怎么了。冯斯摆摆手:“不碍事,我刚才脑子里忽然痛了一下。有点奇怪,一般来说,现在普通程度的蠹痕已经很难让我头疼了。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出门,十分钟后重新回来,神情变得严峻:“不大对劲,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我的头会疼。”

“你的意思是说,这间屋子里有什么奇怪的蠹痕来源?”关雪樱说着,不自禁地把视线转向了依旧痴痴呆呆的关银祥。就在冯斯出门溜达的这段时间,她已经草草地替弟弟打理了一下个人卫生,至少脸上没那么脏了,但陈积的臭味儿还是难以除掉。

冯斯靠近了关银祥,忍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俯身把额头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直起腰来,很是疑惑:“并没能感觉到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啊。头疼也是一阵有一阵无。难道和他没关系?”

“可能只是巧合吧。”关雪樱说,“好了,你也陪我回来看过了,我陪你继续在这一带转转吧。”

“也只能这样了。”冯斯说着,用蠹痕创造出了一些半成品的食品,打算给关锁留下。想到关锁两年前还是个胖子,如今却瘦成这样,他心里有些不忍,又弄出了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热气腾腾的熟猪蹄。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双眼呆滞无神的关银祥,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一闻到猪蹄散发出的香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响。而随着关银祥额眼神里出现贪婪和饥饿的眼神,冯斯忽然又觉得脑子里一阵剧痛,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关雪樱连忙过来扶住他,冯斯摆摆手:“别管我!把这个猪蹄拿去喂你弟弟!马上!”

关雪樱明白了冯斯的用意,去厨房洗干净一把菜刀,小心地把猪蹄上的肉皮剔下来,切成小片,一片片喂到关银祥的嘴里。关银祥看来的确是饿狠了,几口就把猪蹄吃得精光,脸上也稍微多了几分神采。

“果然,你弟弟精力越好,我的头就疼得越厉害。”冯斯喘着气说,“这里面有问题。搞不好你弟弟有附脑!”

“我弟弟?有附脑?怎么可能?”关雪樱呆住了,“他是我爸抱养回来的,和我妈都没有任何关系。说我有附脑说不定更有可能。”

“这就说明这件抱养的事情很有问题!”冯斯按摩着太阳穴,看来疼得颇有些厉害,“你弟弟这个附脑很不寻常,现在一般不会有别的守卫人的附脑能和我产生这样的共鸣。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件事和你妈妈还有关系。”

“我妈妈?”

“这个抱来的孩子,背后一定有文章。”冯斯咬牙切齿,“我觉得,无论是我还是路钟旸还是其他的守卫人,还是上杉舞子他们,似乎都低估了你妈妈。这个村子搞成现在这样,说不定就和你妈妈有关。”

关雪樱握着手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冯斯看着啃光了猪蹄仍然意犹未尽的关银祥:“小樱,找你爸爸打听一下你弟弟亲生父亲的地址,我们得去打听清楚。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那么多守卫人和黑暗家族围着你绕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找出来,因为真正的秘密根本就和你无关,而是藏在这个和你妈妈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身上。妈的,上杉雪子,我服了……”

第九章 龙傲天

和一向封闭近乎与世隔绝的四合村不同,数十公里外的东固村虽然也很贫穷,村民们至少还过着正常的生活。所以大年初一的这一天,村子里和中国其他的地方一样热闹喧嚣,充满喜气。无论生活中有多少艰难困苦,人们都会把它暂时抛诸脑后,过年之后再继续愁眉苦脸也不迟。

“这才像是过年的味道。”冯斯跳下车,用力嗅了一下弥漫在空气里的浓烈的硝烟味儿,“虽然我过去并不喜欢过年,但在你们村儿呆了一晚上之后,我还真是无比怀念这种一向被我唾弃的年味儿。”

“我喜欢过年,热闹,吃得好。”关雪樱说,“而且挨打会少一些。”

两人走进了村里。大概是这样贫困又没有旅游资源的村子很少有陌生人到访的缘故,正在村口玩耍的孩子们见到两人后,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冯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巧克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变成了充满兴奋的带路人。

“这里就是谭家。”孩子们把冯斯带到了目的地。冯斯给他们又散了一堆牛肉干,敲响了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村妇带着一脸准备迎接亲朋好友拜年的笑容开了门,见到两个陌生人,不由一怔。

“你们是……”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城里穿着的不速之客。

“大姑您好,我叫关雪樱,是关锁的女儿。我是哑巴不会说话。”关雪樱继续用手机发声。但她还没来得及打完后面的话,村妇一听到关锁的名字,脸上就现出惊恐的表情,赶忙关门。但冯斯早有准备,用力按住了门板,拉着关雪樱迈步进门。

“我不想说废话,就直奔主题吧。”冯斯说着,稍微拉开羽绒服的拉链,露出内袋里的警官证,“今天我想要问的事情必须得到答案,你答清楚了,我就不找你的麻烦。不然的话,我就公事公办,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村妇浑身颤抖,过了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点了一下头。

老子伪装国家公职人员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冯斯想。

“我是关锁的堂姐,但其实只是族谱上那么排,关系并不亲近,不遇到什么事儿的话,三五年都不会见一次面。”名叫关晓娟的村妇说,“大概十一二年前,我生了第三个孩子,和头两胎一样都是男孩,虽然交了超生罚款,还是觉得值,村里人也都夸我家有福。但就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一个女人找了过来,说她是关锁的老婆,要我把老三抱养给他们家。”

“果然是她主动找过来的。”冯斯点点头,“她用的是什么法子威胁你们家?你们肯定不会主动愿意的。”

关晓娟嘴一瘪,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们怎么可能愿意?我们农村本来就穷,家里多一个劳力算一个。要不是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四个五个我也想生,怎么会生到第三个就送人。但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太可怕了,她说她是湘西来的,会巫蛊术,如果不把孩子给她,她就要下蛊杀我们全家;如果敢报警、敢告诉别人,也要杀我们全家。她那会儿……那会儿……就是手指头动了一下,我家院子里的三只鸡和一条狗就马上倒在地上死了。真的就是手指头动了一下下。”

没什么奇怪的,冯斯想,上杉雪子可是带着鬼子的高科技来中国的,随便弄点什么生化武器装神弄鬼就够了。而且他可以想象,以上杉雪子那种个性的女人,真想要威胁谁吓唬谁的时候,会展现出多么恐怖的足够把一对普通农村夫妻压迫到喘不过气来的气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悔先前用假装警察的老招数来吓唬关晓娟——这毕竟是一个亲生骨肉被人抢走的可怜人。

他的语气尽量放得温和了一些:“那后来她把孩子抱走之后,你还见过孩子吗?”

“我和孩子他爹偷偷去看过。”关晓娟含着泪说,“但是他们四合村和别的村子不一样,平时一般的外人都很难进去,警察都不爱管她们,何况我们俩实在害怕那个女人。我们只是……偷偷瞄了两眼,看到孩子还活着。后来也没敢再去了。我们只能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了,毕竟不想让之前的那两个也平白没了啊。”

冯斯明白,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上杉雪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残忍而迅捷地抢来了一个男孩作为关锁的儿子来抚养。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都不清楚,甚至包括关锁本人。他对上杉雪子同时怀着迷恋和畏惧两种感情,几乎是言听计从,没有丝毫反抗和质疑。

于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她为什么会强行掳来一个孩子养在关锁家?这个父母都是平凡农民的男孩,为什么会在十余年后爆发出惊人而独特的附脑力量?这附脑的力量是上杉雪子这个普通人赋予的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你弟弟。”冯斯对关雪樱说。

关雪樱点点头,然后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这一次,没有读出来,而只是把屏幕朝向了冯斯:“能借我一点钱吗?”

冯斯会意地点点头,直接用蠹痕创造出了厚厚一叠钞票,这会儿也顾不上模范公民文潇岚对他的谆谆教诲了。他知道,关雪樱是为了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想要做出一点儿微薄的补偿。但是失去孩子的悲痛,用多少钱也补不回来。

他把钱放在了桌上,想了想,又把手插进衣兜里,伸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张彩照。

“这是你儿子的近照。”冯斯把照片递给关晓娟。照片上的关银祥体格健壮,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骑在一辆价值不菲的山地车上,脸上带着沉静的微笑。

一个母亲心里所期盼的孩子的生活,大概就该是这样吧?冯斯想着,拉上关雪樱赶紧离开,不忍心去看关晓娟脸上的表情。

回程的路上,关雪樱一直沉默着,直到快要进村的时候,她才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妈妈也是个坏人吗?”

冯斯心里一颤。他明白,关雪樱所用的这个“也”字,指的是她的生父路钟旸。路钟旸曾经是个善良的人,却在路晗衣多年的折磨后性情大变,险些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妹妹都要一起杀掉。关雪樱嘴上很少提,甚至很少显露在脸上,但内心毫无疑问还是十分在乎的。而现在,不只是十多年来就见过这么匆匆一面的母亲,连好歹陪伴了她十年的母亲,都显露出不为人知的凶狠残酷的一面,这对她的打击恐怕不会太小。

“小樱,别多想。”冯斯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做过什么都不会影响现在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善良的姑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关雪樱无声地张嘴笑了笑,想了一下,用手机模拟出一串“哈哈哈”的笑声:“这话别被姜米姐姐和文姐姐听到,她们会揍我的。”

“她们如果揍你的话,不就证明了她们的不善良么?”冯斯竭力说着笑话,希望能让关雪樱的心情轻松一些。

但当回到四合村村口时,两人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小烦恼了,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村里的变化所吸引。

“起雾了?”关雪樱疑惑地问。

“不像,雾气的范围不应当刚刚好只笼罩村里的范围,更加不应该形成这种类似半球的形状。”冯斯说,“这是人为的。你留在外面。”

“我必须进去看看。如果有危险,你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关雪樱说。

“说的也对。”冯斯说,“那我们就一起进去逛逛吧。”

他停好车,牵起关雪樱的手,走入了身前这片浓重的迷雾。迷雾就像沉默的巨人的身躯。

能见度很低。冯斯创造了一把手枪捏在手里,以防万一。不过,两人在雾气里并没有走出太远,眼前就已经逐渐明晰起来。头顶上的雾气也并不是很厚,隐隐能看到太阳和蓝天。大年初一,天气不错。

当完全走出迷雾的领域之后,两人很容易就看清楚了村里的场景。那场面并不恐怖,却怪异到了极点,让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为什么要拆房子?”关雪樱忍不住发问,尽管这样的问题冯斯根本不可能答得出来。

“而且……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全都出动了。”冯斯说,“不知道这是疯子们都变正常了,还是正常人都疯了。”

两人就像误入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在他们的视线里,整个四合村里凡是还有行动能力的人都动了起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拆除着村里所有的建筑物,包括他们自己的房屋。冯斯拉着关雪樱藏身在村口的一棵老树后,悄悄窥视。尽管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已经隐隐看出了眼前的一幕有一些违和。他小时候很淘气,和小城里的小男孩们一样,总是喜欢跑进各种建筑工地里寻找探险的感觉,自然也见识过各种各样不同的建筑场面。但这些四合村村民的动作,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却一下子又说不出哪点不对劲。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的动作看起来不太对?”冯斯问关雪樱。

关雪樱点点头:“是很奇怪。但我说不清楚。我们村的人反正从来没有这样一起干过活。他们虽然很听村长话,但并不团结,经常邻居之间还要打架,甚至打死过人。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齐心合力。”

“齐心合力”四个字提醒了冯斯。他创造出一个小巧的望远镜,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村民们的劳动,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把另一个望远镜递给关雪樱:“小樱,你仔细看他们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儿……太有默契了?”

关雪樱看了一会儿:“真的。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太快了,配合太默契了,简直像是团体操。”

关雪樱所用的“团体操”的形容,听来滑稽,其实非常精当。冯斯刚才一直感觉到的那种越来越浓的违和感,也就在这一点上——村民们的行动显得过于流畅默契,远远超越了一般的“齐心协力”“训练有素”的标准。他刚才在望远镜里见到了不少匪夷所思的场景,村民们相互之间没有说一个字,没有进行任何眼神或者手势的交流,却完全知道别人需要什么。比如一个房顶上作业的村民好像是需要一把锤子,他根本没有吭一声,一个在地面上背对着他的人已经把一只锤子抛了上去,而且方位力量刚刚好,可以让对方稳稳地接住;而那个房顶上的村民在揭下瓦片之后,随意地往地上乱扔,却刚刚好能躲过所有正在路上行走的人。

“简直有点像杂技。”关雪樱补充说。

“我倒觉得,这更加接近一种……心意相通。”冯斯斟酌着词句,“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同样一种心思所控制了。这事儿很不寻常,我可能需要和何一帆联系一下。”

他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没有信号,猜测可能是被那团雾气屏蔽了,于是打算先退出村去。但在雾气里向外走出了不到十米远,他就感到一股强大而柔软的阻力把他硬生生往外推,就像是撞在了巨大的海绵垫子上。

“得,有进无出。”冯斯对关雪樱说,“看来咱们是非得在这儿把这个村子的事情解决了才出得去了。我们先躲在这边观察一下吧,注意别被任何人发现,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相当于所有人都看到了。而在这个封闭的幻境里,我就算操纵时间也没法逃出去。”

关雪樱没有打字,而是伸手指向两人的头顶。冯斯叹了口气,抬头一看,果然,就在两人藏身的这棵村口大树的顶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攀爬在那里了。

“好吧,这回没处躲了。”冯斯说,“走吧,小樱。”

树顶上的小孩面无表情,双目有如死鱼眼睛,静静地看着两人。

上一次来到四合村的时候,冯斯还是一个苦苦追寻自己身世的迷惘的普通大学生,没有唤醒附脑,没有蠹痕。但那一次,在关雪樱的帮助下,他并没有落入村民们的手里,反而成功潜入地宫,发现了老祖宗的秘密。

而这一次,他已经是无可争议的天选者,同时拥有创造物质和操控时间的两个蠹痕,却反而被抓住了。当然,两技傍身,他也并不慌张。时间停止的绝技固然无法让他脱离这团迷雾,短暂地逃开危险倒是不难。

村民们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和关雪樱看管起来,然后依旧忙碌着自己的活儿。当全村的房屋都被拆光之后,他们开始利用这些拆下来的材料在祖坟之外的空地上建造起一座新建筑物。

“这样能行么?”关雪樱疑惑地问。

“这座村里的房屋本来就都是村里人自建的土建筑,再加上时间的侵蚀,这些旧材料基本都是废料了。”冯斯说,“肯定没办法建成什么特别结实经用的东西,不过,临时用用倒也够了。”

“他们这是在修什么临时用的东西?”关雪樱问。

“照我看,比较像一个祭坛。”冯斯说。

“祭坛?是要拿我们做祭品吗?”关雪樱有些害怕。

“除了我们俩,可能也没别人了。”冯斯笑了笑,“别担心,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指挥这帮村民的人应该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我们不会轻易被推向死地的。”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两天之后,村民们真的搭建起了一座形状近似三角体的祭坛,这个形状不禁让冯斯想起了先前不止一次见到过的魔王世界里的金字塔。当然,这座用废料拼凑起来的金字塔绝无可能像埃及金字塔那样延续几千年,但要完成一次祭祀估计够了。

当看管两人的村民突然发出命令、要两人起身跟着他们走时,冯斯虽然嘴上一直说得很轻松,心里也难免有些忐忑。而这两名村民的举动也再次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四合村的村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已经进入了某种心灵互通的奇特境界。并没有任何人前来通知他们,他们却自主地做出了行动。

而这种奇妙的心灵相通让他隐隐联想到了一些什么,并且唤起了某种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不安,但一时间又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容不得多想,他和关雪樱已经被推搡着踏上台阶,走进了祭坛的中央。

不出意料,他看见了关雪樱并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关银祥。没有想到的是,和关银祥在一起的,还有一样冯斯十分熟悉的事物:黑色魔花。

能够放大蠹痕的力量,能够协助制造异度空间,因此造成了不少惊人事件的黑色魔花。

但这朵魔花比冯斯所见过的那些大了许多,比起地宫魔仆操控的那朵巨花还要大,应该更接近于龙虎山道士兰真澍见到的那一朵,直径估计得有五米。关银祥就赤裸着身体躺在魔花的花瓣上,姿态有如在母亲怀抱里休憩的婴儿,神情却正好相反,整张脸都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更加诡奇的是,他的肤色也变深了,就像是被魔花染黑了一样。冯斯能感觉到强大的蠹痕力量从关银祥身上源源不断地放射出来,散步到全村,但在魔花的奇特催化之下,倒反而没有激发他的头疼了。

关雪樱想要走过去,被冯斯拉住了:“别过去,魔花的毒性你扛不住,而且你弟弟现在这个状况,你帮不上忙的。再说了……”

他伸手指向祭坛的另一侧:“我们好歹先和主人打打招呼吧。”

关雪樱这才注意到,在这个粗陋的金字塔状祭坛的一侧墙边,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相貌英挺,但鼻子较高,眉毛很浓,头发略卷曲,带有一些异域特色。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看气质很像一个成功的商人。当冯斯和关雪樱把视线移向他之后,他主动走了过来,从步态来看很是轻松,似乎不含敌意。

“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天选者,幸甚至哉。”来人向冯斯伸出了手,说话似乎还有些奇怪的时代感。

冯斯自如地和他握了握手:“我也没想到,老祖宗已经被干掉了,这个村子里居然还藏着你这样的高人。”

“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哪儿能谈得上什么高人?”对方笑了起来,“啊,忘了自我介绍了,失礼失礼。兄弟姓陈,陈广泽。”

“陈广泽?”冯斯愣了愣,“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让我想想,陈广泽……陈广泽……锦江淘银公司!你是那个用石牛和石鼓蒙蔽世人的商人陈广泽!”

冯斯想起来了。一年多之前,就在和姜米一起调查张献忠地宫的时候,宁章闻从某个专门收藏解放前旧报纸影印版的偏门网站上找到了一条奇闻。当时包括《川报》《四川日报》《四川民报》《华西晚报》等在内的诸多成都本地报纸媒体,都报道过这则新闻:1943年4月,一位居住在成都的爱国商人在自己所住的公寓内离奇失踪,现场只留下一个全身冻伤的日本女间谍的尸体。而当时的成都,正处在温暖的春季。

这位爱国商人的名字就叫陈广泽,大概四十余岁。当时他经营着一家名叫“锦江淘银公司”的打捞公司,试图从锦江里寻找到传说中的张献忠宝藏,用以为抗战筹款,但在那一次离奇失踪后,锦江淘银公司也不得不关张。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眼里的新闻事件,在守卫人那里,就有更加深入的解读了。事后梁野和路晗衣等人也向冯斯分析过,这个陈广泽一定是守卫人或黑暗家族中的一员,他炮制了假的石牛石鼓,混淆大众视线,以免张献忠地宫的秘密被发现。但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那个日本女间谍又是怎么死的,毕竟年深日久,已经没有办法找到答案了。

但现在,当年的当事人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七十多年后的四合村,而且看上去年龄几乎没有变化。好在冯斯在魔王世界里也算见多识广了,别说年龄不变,就算倒年轻二十岁也不会惊讶。

“没错,我就是那个陈广泽。”陈广泽点了点头。

“那你可不能在我面前自称‘兄弟’,”冯斯说,“按年纪来算,你至少得是我曾祖父那一辈的。”

“按现实世界的时间,大概可以这么算,”陈广泽说,“但在我的身上,时间消失了很久很久,所以,一声兄弟还是当得起的。”

“好吧,那么陈兄,你的时间是怎么消失的呢?”冯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