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即恢复平静。摔门而去的是黄大富,怎么算也算不到我头上…

于是我颇心安理得地将那白巾张开,铺在那本是血红极其影响我睡眠的枕头上,一头就倒了下去。

荷姿若是知道了我的新婚夜是如此度过的,一定会捧腹大笑吧。

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好好眠一宿。

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

(三)奉茶刁难

天一亮,我也就睡不着了。这也算碧门养成的习惯之一。碧门破晓之时,每个阁主必须在大殿集合,领取自己这个阁这一天的任务。

其实我一直怀疑荷姿根本就是故意想让我体会她当初起早贪黑的劳苦命,才将阁主顺给我的。

可惜她这个门主必须起得比我们还要早。

推开新房的大门,我便发现,原来起得早的不止我——门口端放着的净脸水还冒着热气。我弓腰端了进来,兰指拂水润了润双颊,稍微清醒一些后才开始净脸。

妆容尽卸,终于露出了杨青玉本来的容颜,与昨天比起来,我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现在这张素颜,至少那双眼睛还算有神,清晰地流露出悠然自在的情绪。

那是我才有的眼神。

说到这张脸就不得不提一下碧门的巧手碧真,做出来的东西真可以假乱真。当初只是听了锦绣布庄一个眼线的描述,碧真便做出来了这张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可以长时间不取下来,平日里洗澡净脸,甚至被人使劲揉搓,也不会有丝毫影响,甚至可以透出一个人的真实气色。

也亏得她的一双巧手,才使得杨老板见了我大叹老天有眼,终于将他的女儿送回去了。

虽然我更觉得他当时的意思是上天为他送回了摇钱树。

杨青玉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真是悲剧得很。

她的悲剧就是我的悲惨。陶氏昨日放了狠话,说会“好好”待我这个奉茶的媳妇。

我想,如果她老人家看见那张白色的缎巾上面只有一团疑似口水的痕迹,会更加坚定“好好待我”的决心。

想到这里,我突然生出了恶劣的看戏心情。

从衣柜里翻了一件还算素雅的粉色群衫穿上,对着铜镜挽了一个盘龙髻,别上一枝翠玉钗。细描眉峰,轻点朱唇,再用水粉稍掩面部瑕疵。

杨青玉可以变得与美女挂钩的,可惜她身边没有我这样的人才。

奈何才华再是卓绝,无人欣赏也是一种失败。

至少在这个家很失败。

大堂上的婆婆指着我瞪目切齿骂道:“你怎可穿成这样?!”

我穿成怎样?我端着茶杯跪在地上,抬头望了一眼大堂,顿悟。

婆婆陶氏身边右侧还坐了两个美人。

神情怯涩,低眉绞着青葱手指的那位娇小可爱,或许便是昨日连奉茶都战栗的,我家夫君的通房丫头兰姝。

而另外一位大腹便便,姿容莹润华贵的美人,应当便是黄大富的小妾孟青竹。

现在是什么情形?我这个正室跪在地上垂着头,而两个偏房却大摇大摆坐在正席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想,没有陶氏授意,她们也没这个胆。

唉,女人何苦刁难女人…

我也明白了陶氏发怒的原因——两个偏房衣衫穿着粉红粉红的煞是好看,一比就将我身上这件粉得发白的衫裙比了下去。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新婚女子必须在前三日着红装,家中若有妾室,妾室必须以粉色为主,不得与正室抢喜色。

我这穿的…是煞喜还是灭自己威风呢?

我恨不得当即拍死自己。

陶氏大怒,兰姝胆小,乖乖缩到一边不说话,孟青竹见势,连忙打圆场:“婆婆,姐姐刚进门,有些规矩也不太懂。您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还真是蜜里藏针,表面上为了帮我,实际上却是指责我没有见识罢了。

我只当所有负面言语全是朝着杨青玉说的,不关我的事。

孟青竹肚子里面这块肉是黄家这代的头胎,母以子贵,连着孟青竹在黄家地位飞升,说话分量也重了许多。陶氏怒气明显消了几分,“罢了,我与你过气做什么。”明摆着不与我一般见识。她随即摆了摆手,“把茶端过来。”

我这才得以起身,上前几步,躬身奉茶。

陶氏嘴唇刚刚触到茶杯,就吐出两个字:“凉了。”随即手一松,茶杯就落下来,刚好砸在我脚上。

我吃痛嘤咛了一声,却不敢多作神色,只是连忙低头:“青玉再去为婆婆倒一碗。”说完就要躬身退走。

“慢着,”陶氏忽然抬手制止我,指了指地上碎成两半的茶杯,吩咐:“把这堆收拾了来。”

我抬眼开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左边站着的丫鬟。这算什么呢?拿我当丫鬟使么?

杨青玉啊…前面诸多事情,我可以当做全部是冲着你来的。现在呢?我可以看作是我借了你的脸,所以该为你偿还一些事情呢?

我抿了抿唇,低头乖顺拾起碎片,屈膝向陶氏行了一礼,逃也似地想要离开这里。

可惜我还是没能成功逃离。

出门的时候,正好就撞上了我的夫君匆忙冲进来,大声询问:“娘亲,我在外面听到一声“哐当”,您没事吧?”

我终于发现我的夫君原来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够孝顺。

陶氏正揉着眉心,抬眼看到他来,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富儿来啦。”这抹微笑在看见跟在黄大富身后的另一位粉衣女子时,彻底沉了下去。

我细细打量了这名女子,若将兰姝比作那初春楚楚可怜的兰花,孟青竹比作那富贵盈门的牡丹,那么,这名女子当作那烁烁耀眼的红月季,太过耀眼的光芒,与那独有的妩媚风情,倒将她沉鱼落雁的姿容比了下去。

没猜错的话,这名女子当是黄大富的另外一名小妾,也是他近来最宠的一位,名梅枝。

没看错的话,梅枝看我的眼神里面有着耀武扬威的挑衅与想取我而代之的算计。

没记错的话,梅枝在进黄家的门之前,应当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戏子,人言“瑶池梅枝迷人眼”,说的就是她。

我忍不住扶额叹息,杨青玉都长成这样了,梅枝用得着与之为敌么?

这不是难为我么…

戏子…戏子啊!我已经可以预见我今后那多姿多彩的戏剧人生。

说起来也有趣得紧,孟青竹,兰姝,梅枝,梅兰竹都占齐了。哎…杨青玉她爹要是给她取个“杨青桃”、“杨桃玉”之类的,我是不是就要好过的多呢?

桃…陶氏?

呃…

一个仆妇匆匆走进来,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之后,俯首在陶氏耳边轻言了几句,霎时间,陶氏那原本已经晴朗脸色突然转入密布乌云中。

她站起身来,瞪着我,声音有些不稳:“杨青玉留下,其他人先走。”说完还不忘转身扶了孟青竹一把,细心嘱咐:“青竹慢些来,富儿过来扶把。

她叫她“青竹”,叫我“杨青玉”。这差别,其实在称呼上已经显露出来了。

我猜是白缎巾的事情传到了她耳朵里,那件事情是当家女人最关心的,我与黄大富没有圆房之事迟早都会暴露,不过能够让我碰上她的神情转变,我甚为欣慰。

只可惜没有我预料中的雷霆万钧或是气晕过去,我还是很失望的。

唉…唯恐天下不乱的我。

可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她的气势——那一耳光扇过来,若是我没有及时用内力护体,还不得当场被扇得吐血。

陶氏似乎觉得一掌不解气,又扇了一耳光,在同一个部位。

我暗暗叫苦,不禁出声委屈道:“婆婆,青玉到底做错了什么?”

或许是语气不对,造成了逼问的气势,总之陶氏这把火被我彻底烧起来了。

大火的结果就是我又被踹了一脚,这一脚落到了实处,不比昨天,我货真价实被她踹飞在了地上。

我捂着肚子,运气调息,打趣地想:这样的脚力,不练武功实在是可惜了…

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上她的眼睛。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人在受了委屈之时,与仇人对视只会徒增自己的怒火与烦恼,不若低个头,让自己看上去低声下气一点,罪也少受一点。

陶氏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食指指着我牙咬切齿怒斥:“我没想到我黄家竟招进来一个不干净的贱人!杨元宝养的好女儿!”

果然是落红帕的问题。我低垂着眼眸,装作不甘地语气:“婆婆,青玉还是女儿身,相公昨天根本就…”没碰我。

陶氏一听,神色稍缓,打量了我一眼,“新婚妻子竟然没有留住丈夫的能力,你还想责怪我儿子?!”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在一个母亲眼里,儿子不管怎样都是最好的吧?

“还是说…”陶氏语气一转,阴阳怪气,“你还想为谁守身如玉?”

哎,杨青玉这恶劣的形象让我过得真是坎坷啊…

我连忙叩头,声辩:“婆婆,青玉绝没有这样的心思!青玉今后…不,就今天,一定好好侍候相公!”

陶氏见我如此保证,也不再多作计较,丢下一句“最好说到做到”后,就拂袖离去了。

我随即起身,出了门。

门外一片盎然的春/色,柳条抽枝,牡丹含苞,连那燕子也跟着回来了。

这样的一片春意,为何我还是觉得寒风料峭呢?

步上小道,一个粉色的身影从眼角晃过,我警觉地回头,那头的树林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错觉?

我狐疑地摇摇头,刚走上横廊,就撞见了托着肚子散步的孟青竹。我暗骂一声晦气,转身打算绕道而行,却听见身后一个娇嫩的嗓音响起——

“慢着!”

【历史小知识部分:因为此文不是架空,所以某小苹果为其还是查了不少资料。一旦文里面出现了任何历史的人物或者事件,不管是与真实历史有出入或者吻合,小苹果都会把真实的历史资料帖出来

资料主要来源:《续资治通鉴长篇》(作者为宋代李焘)。

及 高天流云作品《如果这是宋史》。

前者是史料,后者是流云兄的调侃,主要用于快速查找。

另:宋朝的人物列传。

还有各种宫廷史和野史。】

(四)青竹蛇心

妻不如妾,我今个儿算是体会到了。连个小妾都可以对正妻大呼小叫了。

我止步,回头对着她友善微笑道:“孟夫人有何事?”让我叫她“妹妹”或者“青竹”我觉得甚是肉麻。

“孟夫人?”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我‘青竹’就可以了。”完了又补充了一句:“你来之前婆婆和相公都唤我‘青儿’。”意思是我来了把她名字占了。

还真是不好意思呢,杨青玉名字里面正好也有一个“青”字。

如果用我碧染的名字,我还不屑与你同字来着。

但面上我却一派自然,“好,青竹。找我何事。”

孟青竹抛开身边丫鬟的手,缓步上前,凑到我跟前。刚刚大堂一瞧只瞧了个大概,如今细看,这牡丹美人虽然眉眼大气美艳,奈何脸上的脂粉抹得过厚,反而显得奢俗。再美也只会让人觉得是胭脂水粉堆砌起来的。

“你不过就是嫁进来而已,黄家正室之位是我的!”她凑过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退后了,接上丫鬟上来扶的手,扬起下巴从我身边走过。

这可是宣战?可惜我真的无心恋战。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姿容风韵不比梅枝,与相公在一起的时间不比兰姝,更没有你肚子里面有个宝。”

“那又怎样?”她停下来看我。

“相公还对我没有丝毫兴趣。”我再次指出一个事实,“这样的我,真的是你的敌人么?与其顾忌我,不如去多盯着点那戏子。”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孟青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微怔,随后不屑一笑:“她?婆婆最恨的可就是她。”有陶氏在一天,梅枝是决计爬不上正室的位置。这样一个大家族,绝不会让一名江湖戏子成为正室。

我苦笑:“那她现在肯定是婆婆第二恨的人了…”第一…很不幸是我。

“我不管她们。”孟青竹甩开丫鬟的手,走向我,“你一天在这个位置上,我即使有宝宝也上不去!”

“妻不如妾啊…你又何必执着?”我感叹,“我看相公过不了几天就会休了我。”他不休我,我也会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当务之急,是将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我苦口婆心劝导。

她抬眸,嘴角忽然一扬,勾出一个极其魅惑的笑。

笑里藏刀。

我极有预见性地后退一步,不出意外看见了她眼里算计落空的惊讶于失望。

算计是吧…无非就是拉我的手推她自己。这孕妇身子就是娇贵,吼不得骂不得,更推不得。也只有她才有这个资格演这个戏。

我连忙从侧门退开,不给她多余的做戏时间。

没想到,最先在我面前演戏的不是身为戏子的梅枝,而是这个母以子贵的孟青竹。

我颇感头疼。

结果令我更没想到的却在后面。一回我的翠玉阁,就听孟青竹跌倒的消息传来。一时间诸多仆人的眼神尽数投向我。

意味明显了,我是那个最大嫌疑人。

抬手扶额,我大叹孟青竹真是赚了!如果我在她面前,她要拉我的手推她也得使力,还得装出往后跌倒的动作。一个不好,就可能真跌下去,那个时候她就亏大了。

可现在我走了,她说她跌了,那她就是跌了。铁的也可被她说成金的。

早知道当时就站那里,借势推她一把!狠狠推!最好一掌可以直接将她肚子里面黄家的未来给推没。

现在倒好,什么都没做,落了一样的下场。

所以说,以退为进也不是那么适用啊。

转念一想,也好,刚刚不是信誓旦旦跟陶氏保证今晚一定会好好“伺候”黄大富么?这么一折腾,我这两天估计也别想安分过去了。

一抹笑就那么浮上嘴角,恰好被叫我过去大堂的陶氏看见。

于是又挨了一耳光。

杨青玉这脸,我都替她心疼了。

对峙丫鬟的证词是这样的:“看见夫人与杨夫人扭在一起,然后夫人就后退跌倒了。”我感激她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说出“看见杨夫人推了夫人一把”这样的话。

虽然制造的效果都是相似的。

相似毕竟只是相似,最后我得以脱身,除了孟青竹肚子里面那块肉完好无损之外,这丫鬟不确切的证词成了主要原因。杨青玉身后毕竟有杨家支撑,黄家还是得给这个面子。哪怕在我看来,即使杨青玉被分尸了,杨老板也不见得会出面找黄家理论。

事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我被关过佛堂,锁过柴房,跪过一天一夜滴水不进,而陶氏与黄大富的打骂更是频繁得多过了我喝水的次数。后来具体是怎么解决的我忘了,我只知道,之后我看见孟青竹那张脸就特别恶心。她明目张胆向我宣战时我还小小赞叹了声她的直白,可她还明目张胆颠倒黑白栽赃我,我就不得不对她有所成见了。

所以,当现在的她,抱着发着高烧的两个月大的孩子,在这间大牢中死命地哭吼让谁救救她的孩子时,我除了觉得聒噪,还生出了另外一个举动——

“啪——!”一耳光扇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