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颇是坦然地对他回笑。

敛眸细想,若是梅枝当真武功高强,又岂会带两名武者在身边?

平日里见她身轻如燕,步履轻缓,那是练过轻功的缘故?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她作为一名戏子所需要的基本功?

她嫌疑最大,若真有什么,岂不早就逃之夭夭?

我还未想得通透,黄岐也还未来得及将那名暗卫骂得狗血淋头,又是一名侍卫赶过来,脸色煞是严肃。

“唐大人!”那名侍卫一边赶一边喊,手里还捧着一件物事。

我一瞧见那物事,嘴角便勾起了一抹笑意。

我知道,黄家,快完蛋了…

——侍卫手上捧着的,正是我昨夜放进书房的那个青色包裹。

包裹里面的物件被御史大人当场掀开,两个盒子滚落地上。其中一个盒子因为一摔,盖子打开,那朵天山雪莲就这么滑落出来。

黄家人大多从医,都该知道这是什么,又有多难拿到。哪怕黄峰是宫中御史,也不可能拿到这等宫廷贡品。

在场的众人在见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证之后,都是一口抽息。黄岐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地上:“大人明鉴!黄家是被冤枉的!”

嗯…我记得我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咱柳家最后命运如何呢?

唐御史淡然瞥了黄岐一眼,“想不到卑职这一趟收获颇丰啊。”语罢俯身随手捞起另外一个盒子打开,拈起那瓶药,啧啧道:“黄御医医术卓绝,这瓶子里想必是灵丹妙药吧!”

一名侍卫接过那瓶药,一溜烟退开,定是交去御史台细查了。

黄家一众人已全部扑到在地,大叫冤枉。

我也跪下,嘴里跟着附和“冤枉”,心里却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黄大富犯事多日,朝廷拖了许久却偏偏在这场祸事生出时派人来查。

这御史大人,到底是来查黄大富的,还是黄峰的?抑或是…整个黄府?

他,到底是因为来调查才搜到罪证?还是根本就是为了这罪证才来调查…

如果是后者,那也忒可怕了点。

那岂不意味着,昨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昨夜黄峰的死,究竟是我昨日行事推出来的偶然,还是必然?

还有那场大火,烧得如此蹊跷,就像是什么人肆意想要毁掉什么。

按理说,若要毁去什么,书房不应当是首要地点么?它最后幸存下来,究竟是因为有守卫,还是放火者故意留之?

若是后者…脑里忽然有一点光亮,许许多多的东西瞬间联系到了一起:昨晚的包裹,黑影,窥视,梅枝的莫名到来。

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是看见了我放进这包可以让黄峰身败名裂的东西,才决定让书房留下来的?

我抬头瞥了眼唐御史,只见他语笑温和地抬眸,正好对上我的注视。

眸子里面无一丝阴暗的敌意。

我看不透这个人。

即便在碧门经过了严厉的训练,又在这世间磨砺了五年,我发现,我依旧是看不透这个人…

他的所想,所为,在我眼里都是无法理解的,却又存在着他自己的意义。

而我,又是否卷入了一场大局中?成为了一枚棋子?

忽然很讨厌这个想法。

但无论我喜欢或者讨厌,黄家众人被怀疑是事实。黄峰一死,虽不算畏罪自杀,却也有被灭口的嫌疑。伴随着十天的监/禁,之后而来的是大量的官兵抄家。

一个太医局御医被搜出宫廷贡品,与那极有可能害了无数人的毒药,竟然只要了十天,就定罪了?

是不是太快了些?我是该感慨御史台的工作效率越见高了…

还是…

我望了望皇宫的方向,心中已有了几分笃定。

还是…那位示意?即使黄峰无罪,也必除之?

如此想来,我的一番作为,竟也是替他人做了嫁妆。

如今我沦落到这监牢之中,眼下梅枝被我折断了手骨,痛晕了过去。

当真一丝武功也无?

还是隐藏得比我高明,宁愿痛晕过去也不要用内力反抗?

依我对梅枝娇弱的性子分析,多半是前者。当然,前提是,她的确娇弱。

如果当真如此,那…当时那黑影又是谁?

根据暗卫的描述,除开最开始那个引他们离开的黑影,还有杀了书房的暗卫与杀死黄峰的刺客。以上这三者,是否是一个人呢?

如果超过二人…那黄峰被害那晚,无疑是一场精致完美的计谋。

但,为何?为何偏偏挑了我去的那晚?

难道那黑影们成天守在那里?他们又如何笃定一定有这么个人会去嫁祸黄峰,何况暗卫再饭桶也不至于将这群人视于无物。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盯着我,亦或者,盯着这黄府所有人。

这个人,会是如今被我折断手骨昏迷在我面前的梅枝吗?

而如今整个案子,罪大恶极的主心骨已死,像我们这样的家眷,去处无非是,缺奴婢的大富人家,缺军妓的军营,还有,永远不嫌女人多的青楼。

做奴婢我无所谓,总之在黄家做媳妇三个月,我也就如同做了三个月下人;去到军营我亦不怕,那里反而是最好脱身的地方。

然而青楼…

比起军营,青楼或许更为温和些。但我绝对不那么认为。

九岁之时,家里被抄,我与哥哥流落街头,后来被卖去了不同的地方,而我,到的便是杭州花街一家不温不火的青楼。

所谓不温不火,便是那种既不是生意凋零而关门大吉,但又无大牌青楼的气派与头牌,于是老bao训练女子的方式便是严格到残忍…

当年我还年幼,虽只是打杂丫头,不在老/鸨训练名列,却耳濡目染,深感害怕。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每每想至此,我便冷汗直冒,全身战栗。

如果,如果碧门没有找到我,将我带走呢?那又将是怎样一段无法想象的人生啊…

因此,青楼之地,我是决计不会以那种身份进第二次!

(十)冰莲美人

背靠牢房墙壁,我微眯着眼睛,内息稍运,让身体暖和些许。睁开眼睛,一牢的女眷们此时神情各异——

陶氏一脸颓废,耸拉着脑袋,双眼无神盯着地面。

孟青竹仍旧在抽泣,悲叹她怀里儿子今后的命运。

兰姝缩在我方才赏她的麻被里面,脸色红润眼泪巴巴的样子。

梅枝依旧倒在地上。

这群人,都跟我一样,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与我不同的是,她们知道,但是她们无法反抗,我却可以。

只是要委屈杨青玉了。

至于如何个委屈法,无非是在她私奔生涯中,还得面对朝廷的追兵罢了。

是的,我顶着杨青玉的脸,在押解到庐州境内休息时,用藏在头发里面碧真特制的开锁簪子开了枷锁,逃了。

或许听了我这样描述的人都会以为我的逃犯生涯会有多么的艰辛,我只不过是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罢了…

而事实是,的确是很简单。

朝廷没有料到女眷里面会有人有能力逃跑,也未加防范,等到官兵们集结好分配好人数开始追我之时,我已经用最快的轻功逃了十里远了。

而等到他们快马加鞭封锁前面的城镇之时,我已经站在碧门所属的茶馆外面了。

“碧山冰莲”,正是这茶馆的名字。

碧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各种行业招牌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个“碧”字,以吸引同门相认。

而冰莲嘛…

碧门有个有名的组合,叫“一荷塘”,成员有门主碧何,我碧染,巧手碧真,小丫头碧蜓,还有一位,便是碧连。

碧连入碧门前就叫冰莲,至于为何是碧连而不是碧莲,其原因与荷姿乃“碧何”而非“碧荷”是一样的——碧门已经有前辈叫这名儿了。

说到这一荷塘的人,起源于咱碧门门主的心血来潮,据说某年某月某日,碧何忽然发现原来碧门除了她一朵“荷花”外,还有一朵“莲花”,惊呼此乃缘分,定要做姐妹!奈何这荷姿与冰莲性格的确有那么不太搭,于是荷姿便将我也拉了进来,说这荷花莲花生于水中,柳树生于岸边,都是荷塘一景。后来,真名鱼真被荷姿换做“小鱼”的碧真也被拉进来了,最后,刚入碧阁的小丫头碧蜓也被荷姿瞅上了了,一并拉了进来,美名曰“蜻蜓荷上飞”,荷塘一景,怎能浪费?

这“一荷塘”,碧门的人多半这么评价——

提及碧何,人们一般是抬手扶额道:“那个疯子…”

提及碧连,人们多半是一脸惶恐道:“那个冰美人啊…”

提及碧真,人们总是称赞道:“那个千娇百媚的巧手哇…”

提及碧蜓,人们会是一脸喜爱,“那个可爱的让人想捏一把的小丫头哟…”

而说到我的时候,大部分人的反应是这样的:“呃…”

所以我才一直想说,这一荷塘的,关我这个岸边的何事?

咳咳,扯远了。

总之,碧连是我在碧门最熟的几人之一。

就在我抬首品味这偏僻茶馆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儿时,鼻子忽然钻入了一阵幽香。我眼睛一亮,转眸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冰莲。

一袭冰蓝色裙衫,发髻高盘,插一枝莲花钗,肌肤如出水白芙,黛眉透着寒气,凤眸微细,仿佛睥睨着这尘世。秀挺的鼻子若那冰雪雕琢而成,菱唇微薄,无笑无怒。见她第一面的人,都会感叹一声:“好一个冰雪美人!”

但冰莲的美,过于寒冷,若那极北之地的千年冰雪,不易亲近,因而只有我们几个跟她走得近的人才知道她别样的神情与姿态。

冰莲在看见我之后,神色无任何改变,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哦,你来了?”那语气疏离平淡到让我这个当事人误以为我们不过昨日才见,且约好今日再见。实则我们已分隔了大半年了。

她这般平淡,我也自是不会与她细述久别之情,直接道出了我此时感受:“我饿了。”

她瞥了我一眼,转身,留下一句:“进来,东西是现成的。”

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冬天提前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西果然是现成的,很快就上来了,两盘卤牛肉,一盘凉豆腐,我吃得极快,而冰莲只在一旁静静坐着,等我吃完。

期间不发一语,若不是那透出的寒气,我当真会以为这房间中只我一人。

说到这房间,便是我们的冰美人冰莲的闺房,一丝女儿气息也找不到的“闺房”。

简单的家具,沉稳的色泽,我只有暗叹一声:果然乃冰莲风格。

“你今晚住我这里罢。”冰莲在我吃完后终于开口。

一般来说,与冰莲的对话无非是我问她答,少有她主动开口之时,此刻她的行径,我心中暗暗一甜,她也是在担心我的。

“我不客气了。”有人收留当然最好。

冰莲见我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很贤惠地打来了一桶洗澡水。我左手扶着桶壁,右手探了探水温,刚想对身后冰莲称赞一句时,水中倒影让我一时哽住。

我此时的模样,竟然还是杨青玉的模样!

我立即回头,惊异望着冰莲:“你怎么认出我的脸的?”

冰莲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你烧成灰我应当也是认得的。何况你还没有。”

得友如此,我好感动…

还没等我感动出来,冰莲又加了句:“再者真的手艺我还是认得的。你的眼睛也骗不了人。”

越来越感动了…顺便替碧真的份一起感动…

感动得我张开双臂想要冲上去拥抱冰莲,没曾想她竟然早有预料般躲开,颦眉轻道:“你这衣服从土堆里面抓出来的?”

一腔热血瞬间结成冰雪。

嫌弃我来着?

“对了,”我想起什么,“莲,你有称手的兵器没?”

冰莲破天荒地轻挑了一下柳眉,“你的匕首呢?”碧门会为每个碧阁成员配一件最适合她的兵器。我从小爱暗地里捅刀子,当年碧门发给我的,便是一柄匕首,柄上刻有一个“染”字。多少年来,随我风风雨雨,暗地里不知道捅过多少人。但自从那夜事发之后,那柄匕首遗落在了柴房,再后来去找,也找不着了,怕是什么人拿走了。那匕首遗落在案发现场,若我如此急切地想找到那柄匕首,只会证明那是我的,因此我亦不敢声张。

如今失了匕首,只觉得失去了左膀右臂,心里莫名地空落。

冰莲见我沉默,抬眸了然,手在后腰一摸,摸出一双小刀来,递给我。

我自然认得这双小刀,她冰莲的小刀。

“莲,我拿走了,那你…”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接。

只见冰莲将手一翻,两柄小刀在掌心分开,手臂一挥,两道银亮亮的光便朝我这边射来!我侧身一躲,小刀插在了澡堂桶壁上,刀柄绑着的细长的碧丝带在风中一扬,随后完全静了下来。

哎,冰莲这万年不改的行事风格。

“这是刀,不是匕首。用的时候注意些。”依旧是冷冷的声音。

我低首拔出那双小刀,再抬眼,只能看见冰莲离去的背影。“我刚刚已发信给姿她们,估计近几日就会到。”她关门前回头,“姿很担心你。”

“她很担心我?”我走后荷姿没把整个碧门戳个洞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时间担心我?

冰莲神色不改道:“在碧门,荷姿比谁都关心你。就是她传信给我,告诉我你可能在此地脱身,要我留心。”

这倒是事实。从我到碧阁那天起,荷姿就格外关照我,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合她胃口”。可我在碧门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我身上哪一点特别到让她如此待我。

冰莲只说荷姿很担心我,并不提及她等候了多久,也不道荷姿她们什么时候到。

我相信,她会安排好的。冰莲总是默默付出的那个。

我将整个身子泡进水里,闷了长长一口气,顺便将手探到后颈,费力将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再将手上涂的黄色汁液洗掉。伸出头时,仿佛近日的疲惫与不满尽数消失,只留下倦意与舒适。

起身,眼角的视野瞧见捅边摆着一叠衣服,是我最爱的缥色,心里一暖。

冰莲总是熟悉我们的喜好,并永远在自己的衣柜里面备好我们每一个人所需的衣物,随时以备我们来访。

因而这身别致的衣衫也是极其合身的,我细细打量了一下周身,确定全身穿戴无误,才在梳妆台前坐下,搙了搙一头湿法,将其全部顺到右肩,用木梳慢慢梳理。

抬眼,镜中正坐着一名陌生而熟悉的女子——黑发如锻,垂于身前,柳眉墨色如画,黑玉般的眸子清凉如水,狡黠如风,却又淡漠如烟,看不真切。肤若雪玉,细润如脂,透着淡粉之色。唇如桃瓣,贝齿雪亮,嘴角仰着一丝若有若无之笑。

一时间,我呆愣住,欣赏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自恋了。顶了杨青玉的脸生活了三个月,好不容易习惯了她的脸,此时换过来,倒还不适应自己的真正容貌了。

我轻笑,镜中女子的笑若春风,气韵仿似那三月里刚抽出嫩芽里的柳条,坚韧而飘忽不觉。

这四个月,就如同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又该开始碧染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