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一听来劲了。莫非哥哥也知道“序生”之事?

哥哥思着思着忽然拍腿跃起,低喝一声“糟了!”,向里间冲去。

我见哥哥神情紧张,也跟着站了起来,就看他一脸尴尬的端着一碗黄乎乎的东西走出来。

待到那碗东西放到了桌上,我才看清,原来是一碗黏糊糊的带着焦味的面…

面?

我身子轻轻一震,鼻子却酸了,眼泪直在框里打转。

哥哥温柔的声音在跟前响起:“染夕,生辰快乐。”

就是这么一句话,许久也没有掉眼泪的我蓦地泫然泪下。

十年了…十年不曾吃到一碗寿面,十年不曾听到家人,亦或者是任何人,对我说这一句“生辰快乐”。

碧门门规明文禁止任何庆典,以至于太久太久,久到我忘记了,忘记了今天之后,我就十九岁了。

十九岁,对于一个普通女子,该是怎样的年华呢?深闺待嫁?还是初为人妇?无论是什么,它对于我,仅是一段青春年华逝去的象征罢了。

然而,因为哥哥的这句“生辰快乐”,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禁开始思索,报完家仇,十九岁的我,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面对我的青春年华呢?

想了许久,我也没有得到答案,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我肚子的孩儿平安诞生,平安长大。

十九岁这碗过咸,过于黏糊,还带着焦味的寿面成为了我毕生难忘的回忆。

第二卷为《垂枝染夕尘》。

出自唐代诗人陈羽的《小苑春望宫池柳色(一作御沟新柳)》。

除了描写柳树之外,诗的本身与此卷并无直接联系。

取名为“垂枝染夕尘”,只想表现碧染到冉夕尘的一个过程。

(二十七)流言横祸

水足饭饱,我与哥哥约定还会来之后,辞别了“云天”,被风烟护着回了铺子。

蜻蜓丫头一直点着灯守在大厅,一见我的身影,就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风烟躬身一福,淡然辞别:“小姐早些歇息,奴家回去向主人复命了。”

“风烟姑娘,”我唤住她,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与他…”蜻蜓在一旁,我不好直接道出哥哥二字,只是很委婉地问出,我想聪颖的风烟应当能懂。

风烟眼波微闪,很快平静下来:“主人是天,奴家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而已。”

仅是棋子?我追问:“你对他…”

“小姐,”风烟终于抬眸直视我,眼神并不凌厉,带着恭敬之意,“小姐懂棋之人,自是知道:观棋莫语。”

我一愣,观棋莫语?意思是叫我看着就好,别道明?

趁着我发愣这会,风烟已飘然远去。

我望着她飘忽的背影,低叹。明明是如此聪慧的女子,该说她是淡漠,还是隐忍谦卑,亦或者是退让到极致呢?

我评价不来,却仍能感觉到,她立于哥哥身后之时的满足之感。不求过多,仅仅是能够注视,便可满足。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

我不懂。

想起哥哥先前的问题,我方才意识到——我从来不曾,真正喜爱过什么人。

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会令我心动,他该是怎样的呢?

之后的几天平淡无波,我便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再往后几天,到了十二月,临近新年了,这宴会多了,见外人的机会多了,到我这铺子里来想要装扮一番的客人也就多了。

忙到年末,到了年三十,我拉着碧蜓与碧门杭州阁的门人凑合了几桌,终于将这新年热闹了过去。

然而次年的新年并不平静。明道二年正月还没过去几天,一条谣言慢慢地,在整个杭州弥漫了开来…

呵,也不知谁那么有闲情,大过年的想着方的坑我!

几个街坊也不来串门了,张秀水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怪异,我只当没察觉,自顾自地过日子,静静等着宝宝的到来。

我不在意,整个杭州却有大把的人在意着,来我铺子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也见不上一个影子。

碧蜓用轻功从外墙翻了进来,手里提着几把青菜,见了我连忙放下手中青菜,跑过来张口欲言,却被我的眼神压下去,“蜻蜓,这人啊,就是爱嚼这舌根。他们说他们的,我只当替这杭州城添了乐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碧蜓低头绞着衣角,委屈道:“姐姐,他们说得很难听。”

我斜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做手里的小孩袜子,“姐姐只当什么都没听着,你也就不必重复那些难听的话了。”

是了,我知道,很难听。此时,整个杭州城都在传我未婚怀孕,编造谎言欺骗大众。民众有说我不要脸,不守妇道的,有猜测孩子父亲是哪个大户的,还有人兴致激昂的宣扬要将我拉去浸猪笼。

初听的确不堪入耳,心里难受,又无从申辩,只因一切都是事实。过了想想,此时我这身子状况实在不宜郁结,末了干脆不出门,不去听那不堪的“谣言”。

而我的沉默,令得嚼舌根的人更加眉飞色舞地传,越传越离谱。乃至有天碧蜓激愤地告诉我有人声称曾目睹我进入“云天”直通宵露厢房的后门。

于是整个杭州的人“哦”的“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还是“云天”那头牌相公的!

眼看着这污水就要泼到了哥哥身上,我终于坐不住了,推开大门上了街。

街上的人见我走出来,全部停下来手中的活,木愣愣看着我,眼中猜忌、鄙视、疑惑皆有。不知是谁忽然大吼了声:“拉她去浸猪笼!”

这一吼可不得了,就好比那深夜静悄悄的巷子被人扔了一串鞭炮,“啪”地将平静打破,群情高涨!

我冷眼望着这一切,平日里熟识的人,对我友好微笑的人,此时成了怒目通红的路人。我摇首叹息:“我可以解释一下么?”

“还解释什么?!”一个大嗓门的大汉在人群中大喊,“你这个不要脸的□,还妄想用美貌迷惑大众吗?!”

我…我只是解释一下,跟我长相有关系?!

只不过,群众被那大汉一挑,个个神情激昂,好像人人都受了我天大的谎言,要跟我拼命一般,于是,本来没有关系的东西,现在也可以联系起来了。

我又摇了摇头,看来是说不通了,留在这里也是给自己添气受,不如回家歇着好了。我转身推门,正要踏进,只觉肩上一痛,一个萝卜滚落在脚边。

啊呀!居然用萝卜砸我!

萝卜最近涨价不少啊,居然愤怒到用萝卜砸我了!

我还真是…“受宠若惊”!被这么贵的萝卜砸中,我深觉罪过不已,正踌躇着要不要将这与我有过一次亲密接触的萝卜捡回去给晚餐加菜,一片菜叶飞来,滑过我的耳垂。

哟!连菜叶都能扔这么远,这人臂力该是有多强悍啊?

干脆连菜叶一并捡回去?跟萝卜凑合着煮一盆汤也是不错的。

至始至终,我没有将头转过去面对民众。还是老样子,人受委屈的时候千万别直视仇人,否则就是找气受。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原则。

民众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扔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臂力惊人的毕竟是少数,我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落地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真正落到我身上的却是极少数。我不管那么多,一脚踏入门槛,就要关门。

“等等!别让她跑了!大家快上去抓住这贱妇!”依旧是那大嗓门的大汉的声音。

这位大哥,我是偷了你家的米还是倒了你家的油?你非要跟我过不去?!

我果断将门掩上,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敲击声。

我这一出门,将原本只是谣言纷飞的事态燃了起来,实在是失算。

这些人,往后,还会不断地来找我麻烦!

真是…麻烦!

大门“轰”地一声巨响,门外显然开始撞门了。我双手抱胸冷静看着大门,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真是天怒人怨了,这大过年的,敢情都来找我麻烦了!

撞门的人见久撞不开,嘴里开始不饶人了:“这贱妇不守妇道,生的娃儿活该进窑子!”

听了这样的话,我低头左手摸着小腹呢喃道:“宝宝,他们怎样说娘亲都没关系…但现在,娘亲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很想杀人。

右手摘下插在头上的小刀,青丝顿时如瀑布般垂下,在风中飘扬。我抬头,目带寒光地看向大门,跨出了第一步。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仿似怒吼:“你再对我妻儿口出狂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民众全部停了下来,我也是一愣。

愣完第一反应——这人声音不错,温润如玉,听着…耳熟!

然后第二反应——这人声音不错,可惜是个疯子!

外间一片寂静,鸦雀声皆可入耳。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那个温润的声音:“娘子,是我,我回来了!快开门!”

我在门内撑着后腰给了他一记白眼——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夕…”敲门声继续,唤出来的称呼让我一阵恶寒,“是我,染尘。”

染尘?我还染夕尘呢…等等、染尘?

我抬头望天,半晌回忆起某个一脸苦笑的男子这么介绍自己:“在下乃是王府棋师,梅铭。”“梅花之梅,铭刻之铭,字染尘。”他当时郑重吐着每一个字,生怕我继续扭曲事实。

染尘…该不会是梅染尘吧?

这王府棋师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我这边低着头琢磨,门那边却在绘声绘色地表演着:“夕,我知道,这么久以来,我不认你,对你不闻不问是我的错。当日娶你是迫于父母之命,我以为你我本不适合,所以就算得知你怀了骨肉也放你施展你自己的才华!但现在,杭州城里谣言纷飞中伤你母子二人,即便你不想要我管你,这个孩子,我却是一定会负责到底的!”梅铭声音洪亮,辟谣效果刚刚好。

说得真好听…合情合理,感人泪下…再细细一品他这话,除了“父母之命婚嫁”是假,其余全部模棱两可。至少这梅公子,就从来没说,这骨肉是他的!

真所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恭喜你,梅公子,你的胡扯境界又高了!

(二十八)达成约定

“你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门外一个大汉喝道,“这冉掌柜不守妇道已是人尽皆知,哪由得你来冒认!”

梅公子,且看你如何答?是搬出王府的名声还是…

“张老三,你这狗眼长去哪里了?!”不要误会,这么粗俗的话绝不是出自风姿卓雅的梅公子之口。

说这话的人继续道:“张老三,别告诉我你狗眼不识王府梅公子大名!”

很好很好,梅铭公子自己没搬,倒让别人帮他搬出来了。

这一句“王府梅公子”出口,众人顿时抽息,悉悉索索一阵议论,内容无非是这梅公子如何如何受王爷青睐,品节多么多么高尚,身份多么多么不凡,怎么可能随便认一个女子为妻之类的…

我不懂了,梅铭不就一王府棋师么?至多能在王爷耳边吹吹风,进进谗言,至于让民众将他捧得好像比知府大人还尊贵?这到底算是八王府的成功,还是杭州州官的失败?

但我这梅夫人之名算是正式敲定了。对此,我啼笑皆非,当日跟媒婆胡扯,不就正好误导媒婆以为我夫君姓“梅”吗?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姓梅之人不算多,真就让我遇上一个!还是一个自愿乐颠颠将绿帽子高高带上的“颇具身份”的男子!

门外人声渐渐轻悄,看热闹的人见没得热闹看,都各自散去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事儿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解决。

“夕?还不开门?”梅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不比刚刚铿锵深情,这会儿完全是平常的语气了。

我想了想,人家梅公子失了名声帮我一次,怎么着也得请他进来喝杯茶的。

主意一定,我立马行动。开锁,推门。

门外,梅铭着白衣伫立,见我出来,又是仰唇一笑。这一笑,一如当日我在王府推门后第一次正式见到他一样,没有任何的讽刺或者嘲弄,只是纯粹的,仿佛仅仅因为他想见的人见到了而露出的欣然笑容。

这一笑,面不改色乱扯的痞子梅铭不见了,清逸洒脱的王府棋师却到了眼前。

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的很会伪装自己。

双目相对,我对他友好一笑,再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的大街,看热闹的人群没有了,但路边小摊的贩子还一直盯着这边,以便明日可以大肆八卦一番。

看来,这戏,还得继续撑下去。

“你…”我用望一个故人的眼神望向他,身子一侧,将大门留出来,“进来吧。”

梅铭满意一笑,也不加思索,一脚踏进门槛…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我面上不好发作,跟在他身后,果断关了门。快速越过他,往里面走。

梅铭见势跟在我身上,一直到大厅,我才停下来,也不跟他客套,直接坐下来,端起茶杯就喝。梅铭噙着微笑看我一笑,毫不客气找了客椅坐下来,静静等待。

我将一杯茶水喝了个干,才喘口气,见他安坐在椅子上也不慌张,不禁调侃道:“梅公子倒是好闲情,莫不是想着还钱之事?”

梅铭扯开一抹诡谲地苦笑:“在下以为姑娘应该会是很感激的。毕竟在下可是以名声做代价捞了姑娘一把。”

是啊是啊,小女子感激不尽,梅公子你牺牲多大啊…以名声做代价,顺便将我的名声也一起给拉下水了!

在这之前,我好歹只是“疑似”未婚怀孕,但现在,我却是不得不跟你绑一起了!

心头虽然百味交集,面上却云淡风轻摆摆手:“那妾身谢谢公子美意了,就当公子还当日欠妾身的人情了。”我可还记得他梅铭欠我二两银子外加一个人情。

“就这样?”

“要不然公子以为呢?”我反问。

梅铭一脸失落的样子:“我以为冉姑娘既然如此倾慕我,我今日的行为会令姑娘感动得以身相许的。”

我倾慕他?!好吧,当初我跟他胡扯的时候,的确扯了一句倾慕他的话,没成想他不仅还记得,居然当真了!

这梅公子脑袋进水了不成?

我低哼了一声,抬头望他冷淡道:“经公子一番声情并茂的演说,妾身即便没有‘以身相许’,也已经是‘梅夫人’了。”

“…”梅铭低头不语。

我双目一寒,一字一句逼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样一个擅于伪装自己的人,会纯情得相信我一面之词,牺牲自己的名声拯救我于水火之中却不图其他?呵,真不好意思,我在这尘世间滚这十九年,还没天真到如此地步。

“唔…”梅铭脸色一沉,似是很为难的样子。

我抿了一口茶,不做声。

梅铭吐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那般道:“不瞒姑娘说,在下向往的是京城仕途,不会长久留在王府。我十年寒窗苦读,就为博一席功名。如今上京赶考的钱已经凑得快差不多了,我明年年初可能就会离去。”

说了半天,关我何事?

梅铭估计是看见我不屑的眼神,解释道:“所以姑娘不用担心,那时你已产子,我一走,你尽可远走他乡,去一个无人知道你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说得倒好,关键是我的产业在这里,我的兄长在这里,我凭什么一定要走?而且…我清淡一笑:“公子似乎不够诚恳。”他上京是他的事,他凭什么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女子冠一个有妻室的名儿。毕竟他梅铭在这杭州混得也是风生水起了,说不得以后熟人相见将此事捅出来。这样的可能,我不信他没有想到。

梅铭苦涩一笑,终于说出实话:“我不想留在王府,但王爷为了将我留下,使了点手段…”

“哦?”我诧异。想不到这梅铭在王府恁地吃香!

说到使手段,无非是那几种。梅铭既然决定抛弃这边向往朝廷仕途,王府的权势和名利对他是没有诱惑的。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仅仅是为了筹集到上京赶考的钱资,所以过多的钱财他多半也不会放在眼里。那剩下的似乎只有…美色?

“王爷没有女儿,所以想将干女儿许配给我…我当时便拒了。”

干女儿?我呆了半晌,终于忆起这王爷的干女儿是何人——管初雪!

杭州第一美人管初雪!

他、他当真给拒了?!

我捧着自己的心窝替他舍不得,“梅公子啊…杭州第一美人,你就这么给拒了…你、你可真是…”我想说“暴遣天物”,转而又觉得这管初雪离“天物”还有一定距离,干脆留下半句,留着给他自个儿慢慢琢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