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八王出门,我舒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手指还在颤抖。

梅铭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我,就是这幅萎靡不振的模样。

“怎么了?”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焦急地问,“我听说王爷来过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手臂没有力气,我只能嘴上呵斥:“放手。”

梅铭闻言,终于是意识到自己越礼了,放开手,疑惑道:“到底怎么了?你有没有怎样?”

“梅铭,”我抬眸,冷笑,“你这是在关心我?”

梅铭一愣,然后微笑:“自然是关心你。你是我家夫人…”

“不要演了。”我打断,摇头,“我累了。”

“怎…”

“也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我斜着眼望向窗外,柳枝还未抽芽,离我十九岁生辰过了才一个月多,我竟然莫名的心累。

梅铭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随着眼光一沉,咽了下去。

我倦怠地缩在椅子里,缓缓道:“王爷已经知道你我不是真正的夫妻了,你也没有必要…”

“是真正的怎样?不是又怎样?”梅铭反问,“他若不认,我可以名正言顺娶你一次。”

娶我…一次?

宝宝,你听见了么?有人愿意娶你娘亲了。但,却是在这样的条件下。

与我假扮夫妻是为了掩人耳目,到头来,与我拜了天地,还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为什么这个我这辈子唯一说要娶我的男子,是娶我一次,而不是一辈子呢?

哦,对了,他是为了娶我而娶我。这样的人,我可值得嫁?

我闭上眼睛,只觉眼睛酸胀欲泪下,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梅公子,为了不娶管小姐,你这本钱下得真是大!”

“夕…”梅铭想解释。

“不用了。”我打断,“不用那么费劲了,不管是娶她,还是娶我,你都逃不脱八王爷手掌的。”

“什么意思?”闭着眼睛,能听见梅铭声音一沉。

“你若娶我,娶的便是王爷的另一个义女。你可以强娶,他也可以强认女儿。是啊,八王爷的义女,谁不爱当?但,你们爱怎样是你们的事,我一个小女子夹在中间…”忽然睁眼,撑起身子站起来,直视着面前梅铭一字一句道:“我累了。”

累了,真的累了。从与他相识以来,麻烦就没断过。身子累了,心也累了。

这一个月的相处,他体贴入微地照顾,让我误以为,可以依靠这个人,不曾想,心只是小心翼翼挪出一个角落,就悬空了。

是的,他可以在我身后随时接着我,却仅仅为了让我挡在他面前,为了掩人耳目。

这样的依靠…呵。

我讽刺地一笑,颤颤巍巍地打开大门,抬头,日头高深,暖洋洋的,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我的春天,不会来了呢。

终是一脚踏出,留梅铭一个人在原地。

午后用过饭,趁着日头正暖,我裹着件大袍子,闭目倚在庭院里的躺椅上,静静享受冬末初春慵懒的阳光。

既然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又可以精神百倍微笑镇定地面对一切了。

可这偷闲的片刻,上天还是没放过我。碧门杭州阁刚刚发来了消息,前几天我派碧蜓去问的事情有着落了。

过年时门外那个与我百般过不去的大汉据说是接了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的银子,等在我门前要给我难堪。

我思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我的人生中,究竟是哪个“相貌平凡”的男子会与我有仇。不是没怀疑过梅铭,他想要利用我,当然可以请个人演场好戏。关键是…梅铭的相貌,虽说不上美男子,但也不至于相貌普通来形容。

到底…是谁?

清风吹过,带着江南特有的寒彻,我猛然战栗,小腹又被宝宝一踹。

“咿…”我低低抽息,按住小腹睁开眼睛,却不曾想一个人立于身前。

我心头一颤,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只见梅铭一袭青天白云袍,一头青丝被玉带绑起一束,垂于脑后,迎着阳光丝丝如瀑。他的右手向我的方向伸来,停在空中,不知所措,注视着我的眼里,带着惆怅与…温柔?

是温柔?还是试探?

我颦眉,直起身子问道:“你找我有事?”其实我更想问他是何时来的,竟然可以在我不查之间来到我跟前,毫无声息!

“嗯。”梅铭随手拉了把椅子和小几坐在我跟前,“看你在养神,没忍心打扰你。”

没想到我刚刚深思到这种程度,一个书生走过来我也没有惊觉。

“有事?”我平淡地重复刚刚的话。

梅铭没有答我,只是专心与手上之事。我低头一瞄,竟是一张棋盘!

“跟我…下一盘?”梅铭将棋盒往桌上一端,抬眼问我。

“我不会。”我淡淡一瞥,闭眼继续养神。

“选白子还是黑子?”他自顾自地继续问。

我闭着眼睛颦眉,“我不会。”

“那夕选黑子好了,可惜没有碧色的棋子…”他完全无视我的话,喃喃自语。

“都跟你说了我不会!”我睁眼低斥,有些不耐烦,又腻着躺椅不想走。

“是不会下?还是…”梅铭将星位四子摆好,随后捏起一枚白子,抬头高深莫测看了我一眼:“还是不会与我下?”话语之间,白子已落。

我斜了一眼棋盘,质问道:“你这可是纯心让我?”他那一子,落在右上角的死角。

最易被围攻的…死角!

柳三饮的名字纯属瞎编。柳氏族谱里面,柳永那一支里面,大哥柳三复,二哥柳三接都早早中了进士。按照这种名字定律,于是碧染她爹的名字就出来了。

关于八王爷探病之后,刘太后指证八王谋权篡位毒害先皇这点,野史中有记载。

古代围棋规则与现代相反,现代是黑子先落,古代是白子先落。

星位四子是古代规则,称为座子制,为了避免下棋的模仿高手而制定的,但是同时也局限了多样性,近代已废。

关于围棋,小苹果真的尽力去了解了,如果有任何不妥,请多多包涵。

(三十六)对弈梅铭

“夕怎知不是诱敌深入呢?”梅铭笑着,将黑子棋盒推至我跟前。

我一咬牙,捏起一枚黑子投到那枚白子的旁边,揶揄:“就不怕腹背受挫?”

他又下一子,却不夹击,而是远远地落到了左侧的中间,又是容易被围攻之处。

我又捻起一枚黑子,正要落下,惊觉自己上当。不是说不与他下的么!

果然是诱敌深入!第一子,我就栽进去了!

心底欲哭无泪,当年被哥哥吊起来的兴致,常常央着他陪我下棋,明明技艺不精却偏偏要难为自己,许多年之后,一摸到这圆润冰凉的棋子,还是忍不住想跟人杀一盘!

“怎么?”梅铭望着我一笑,“棋盘才不过三子,夕就陷入难境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未雨绸缪知道不!亏你还是下棋之人!

捻起黑子迟迟不落,我扬唇一笑,“这盘赢了你,可有彩头?”

梅铭错愕:“夕如此有信心?”顿了一下,点头:“好,夕想要什么?”

我眼珠子一转,心里略略想过,似乎,不缺什么,也没有要他梅铭要做的事情,除了…疑问!于是我灿烂一笑:“输了尘脱裤子?”

梅铭脸一抽,苦着一张脸看我:“夕,我会脸红的,真的。你不用尝试了。”

“我很认真。”

“呃…我输了就脱裤子,那夕输了脱衣服?”梅铭昵我一眼,似笑非笑。

“尘,”我低头佯作害羞,“人家会觉得你比较吃亏。毕竟上次该看的你都看了,妾身不以为最近多了一块肉可以让你看了。”

梅铭听后,想了想,赞同道:“有道理,那这样,夕输几子,就回答我几句真话,可好?”

这才是最万恶的彩头!

背脊恶寒,顿时觉得寒冬又回来了。

落子,我敛了十二分的精气神。

梅铭看我认真状,戏谑道:“这么想看?”看什么,我二人心头明白,自是那彩头。

“你时日不多了,”我又落一子,嘴上答道:“能看的就抓紧机会看。”

只见梅铭嘴角一抽,“你怎么知道我近日要走?”

“走?”我疑惑了,将手停留在棋盒里面,抬头问道:“去哪里?”

梅铭仰了头,将后脑靠在椅背上,闭眼面朝阳光,皮肤透着白皙莹润。“京师最近不平,王爷不日将会上京,需我同行。”

“那便去啊。”我不在意说道,落子。

“我不放心你。”梅铭正色道,神情一转,多了一分调侃:“况且…夕的脸上仿佛在说舍不得我。”又落一子。

我的确十分不舍。原本他就告诉过我他会离开上京,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舍啊!我家免费的苦力!不舍啊!我家碧蜓又要开始劳累了!

于是我也不隐瞒,“难得家里多了个干活儿的人,我没理由不在乎。”末了又问道:“你不放心我什么?”他不在的这十九年,我活得有姿有色,他在的这几天,我倒是麻烦不停。

“我这一去一回,三个月之内是回不来了。”梅铭语带惆怅。

“你回来做什么?”我白了他一眼,颇有朽木不可雕的无奈感,“王爷既然帮你付了路费,又有王府侍卫相护,这一路太平。何不就留在京城等待考试的日子?”落子。

“你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梅铭皱眉语重心长道,“都说女人这时候最为凶险了…”说完落子,夹在两枚黑子中间。

我又给了一记白眼,打断:“梅公子,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当稳婆啊…否则我生孩子,你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完了觉得不解气,又咄咄道:“你在我就能少痛一分?你不在我就会难产?再说了…我生孩子干你何事?难不成这孩子一出世,见了你从此以后就认你当爹,你就真的成爹了?!”难产…呸呸,我什么都没说,宝宝你也什么都没听见,到时候给我乖乖出来哦!

说出口,觉着伤人了,于是低头不去看他。可是我绝不后悔这么说。因为我最为不耻的,就是那种因为自己的喜怒哀乐而绊了夫君光明前途的女人。何况梅铭于我,还只是一个特殊的路人,我何苦留他下来绊了他的前途?

这样的一个人,留我身边,反而让我心生没有指望的依赖,如果离去,我是否就能抬头挺胸地继续走下去了呢?

离去…心头猛地一空。

还未走,就不习惯了么?

呵,我扯唇一笑:“王爷既然已经知道你我的真实关系,你我何不…”何不一刀两断?

不等我说完,梅铭抢话打断:“关于这点,我已经与他谈过了!王爷不会再勉强你作他义女了。这次随他上京,如果事情办妥,王爷回来之后便会举家迁回京城王府,届时我是赴考,还是留在他身边任他提拔,他让我三个月之后再考虑。”

缓兵之计!

我不动声色,又下了一子。

他一子我一子,此时棋盘上局势已渐渐形成,暂且无法看出谁占上风。

但,下一子,或许就会改变所有?

“夕在彷徨什么?”梅铭落子,随意问出一句,然后又自己解答了:“是进攻,还是防守?还是转移阵地?夕,想太多会累的。”

“我已经累了。”我最终选择了防守,破坏了他的围势。

“累了就歇歇吧。”梅铭摆下一子,“你也不过输我二子而已…”说到“而已”他嘴角扬起一抹邪魅的笑。

“谁说我输…”我将手悬在棋盘之上,久久无法落子。

此时我只输两子,但是我这一子落下,无论落哪里,只会让我输得更多罢了…

丧气地放下手,心里无不哀叹,这棋艺不练,果真是退步了。

“你问吧。”认输。

梅铭得意扬起嘴角:“暂时未想到想问什么…”

“你…”我气结,只恨他小人得志,反问道:“你怎么就肯定我会下棋?”

“某天问蜻蜓姑娘要一点东西,她带我去书房找,无意间看见书架上几本棋谱,其中还有一本是藏本。哦…难道是蜻蜓姑娘的?”

就这么几本棋谱,就把我给卖了。

就算是珍藏的棋谱,也未帮我赢得棋局,回去之后一定给它们烧…呃,舍不得,瞪它们几眼好了。

技不如人,又要跟人下,这下输了高兴了?

心里憋屈,我将头往后一靠,就倚在靠椅上蜷缩着假寐,不再与梅铭说话。

半晌之后,梅铭起身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许久不闻他归来,我浅眠着进了梦境,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忽的转醒。

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了层毛毯,掀开坐起来,迷糊地看见梅铭的身影渐进。

转眼间,鱼汤就在跟前。

我无语地接过,用勺子搅了搅,一饮而下。之中没有任何抱怨,一气呵成,仿佛这件事已经完完全全融入进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奇怪了,前几天还纠结这鱼汤事件来着。

将手一伸,汤碗递出,梅铭伸手正要接过,我手猛地一颤,汤碗从手中滑落。

没有预计的破碎声,汤碗好好地躺在梅铭手里。我伏着身子低头浅笑,虽然因为下意识地俯身没有见着他是如何接住的,但因为我是坐着他站着,滑落的那一刹那,他手的位置明明比我的手要高出许多。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王府受王爷重视的弱质书生,棋师梅铭梅公子呵!

心底里直觉他对我没有恶意,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我也懒得去计较了,最后相处的几天,姑且心平气和地相处吧!

我这边思绪千百而过,梅铭却急的忙扶起我,皱眉关切:“怎么了?”

“呵,”我低低一笑,“这欠抽的孩子。”又狠狠踢了一脚,别真是个小子!

梅铭一怔,哭笑不得,忽然眼神一柔,俯□来靠近我,道:“我能…摸摸他么?”

我瞥了他眼:“梅公子,非礼勿视你也视了…现在想非礼…”顿一下,扬唇一笑,破天荒道:“小女子似乎也并无损失。”

梅铭没有意料到我会答应,愣了半晌,眼眸一灿,恍若星辰,神采飞扬。只见他虔诚地伸出双手,缓缓地贴上我高隆的小腹,然后轻轻闭眼,嘴角微微蠕动。

“你说什么呢?”我好奇。

“没什么,”他睁眼,直起身子,“只是叫她乖乖的。”

“她不会听你的…”我仰起头,迎着阳光微笑。

梅铭不答,只是笑,与我对视而笑。

仿佛我们不曾有过争执,不曾有过隔阂与猜疑,只是纯粹的笑,温馨平淡。

静谧缓缓流过,枝上藏了个严冬的鸦雀已稀疏钻了出来,依稀可听见它们欢快的吟唱。

微风吹过,抽着芽苞的柳枝随风扬起,“哗哗”作响。

这一刻,枝上无叶,地上无花,草不是绿的,风不是暖的。但,天蓝云白,人,却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