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还有更大的地界,我可以买下来送给姑娘你,姑娘的生意也不会因此受影响。但请姑娘将此地让出来。”他的语气很诚恳认真,不像是来找茬的。

我不由得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他眉目清淡,透着悲悯。目光深邃,仿佛能视万物于眼下。气质虽然不凡,但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姿态诚意之至。

他这个样子,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好友…再看他的眉眼,隐隐透着那个人的影子。

呃…应该不可能吧?除非我是受了打击,产生了幻觉…

“公子…”我踌躇着终于开口,“姓名可否告知?”其实我知道我是白问,若他真是那个人,便不可能透露真名。

他身后的男子抢先怒斥:“我家主子的名讳怎可随意告知你…”

话被为首的男子伸手截断,只听他道:“我的侍卫失礼还请姑娘恕罪。在下…姓李,名受益。”

“小受哥哥!”我一时激动不由得唤了声。受益受益…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敢称自己为受益?

半晌之后,见对方呆住,意识到自己失礼,假意咳了两声。

“冉夕尘…”那公子低喃,抬头望着我试探道:“果然是染夕?”

“小受哥哥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我。”我吃惊。他出生到现在,见过的形形□的女子该有多少啊,竟然还记得十年前的我!

“小受哥哥…”他追忆般一笑,“好怀念啊…染夕之后,再没有敢这么唤我了。”

“可别说,有次我唤你‘小受哥哥’被爹听到,还被他严厉斥责了一顿呢!”

“好脾气的柳大人…么?”他儒雅一笑。“他怎么斥责你的?

“爹说,不可这样无礼!随意唤殿下的小字!”想起那时的岁月,不禁觉得甜蜜美好。

认识他的时候,他仅仅是受益,宫里面一个说重要不重要地孩子。后来,他被封为太子,赐名“赵祯”,就舍了以前的名字“受益”,但天下人须得避嫌,不可与其重名。

他自己显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敢堂而皇之报上自己的名字,好在多了个心,把姓改了。

否则“赵受益”三个字一出,恐怕遍地跪着百姓要对他“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眼光一斜,站在赵祯身后的侍卫脸色极其难看,像是在隐忍什么不想发作出来。

【历史小知识】

宋仁宗赵祯,原名赵受益,宋真宗第六个孩子。历史上第六子当皇帝的不多,赵祯能当太子全仰仗于他前五个哥哥全部挂了。

至于为什么死亡率如此之高,排除开各种宫斗的可能,史学家推测与宋真宗嗜酒有关。不少文献记载了宋真宗的酒量与其常常与人牛饮的事迹,或许就是因此,无论儿女,大多都在很小夭折了。即便是赵祯这个幸存的孩子,之后的子女也大多夭折,最终没能为大宋朝留下一子半孙。

但此时就因为他的出生,大宋人民都松了口气——大宋朝有后了!

然而,就是这么备受瞩目的一个孩子,却并没有收到被捧在手里的待遇,缘由…想必大家前面也知道了,他的“母亲”刘娥并不是他的生母。

(四十七)竹马受益

“真好,染夕还活着。”赵祯喟叹道,“太后告诉我你已经死去的时候,我不相信。他们都告诉我你与逐影已经死了…幸好没有信。这些年时常还能梦见你,不过还是小时候的你…现在的你,已非池中之物了。”

“被小受哥哥这种望遍天下美人的人夸奖,深感荣幸!”

“这证明我当年的眼光是顶好的。”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声音亲切温暖人心。按理中,多年不见的好友相见应当是很激动的,他的模样却淡淡的,仿佛仅仅只是欣喜。

如果…忽略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的话…

小受哥哥…皇宫究竟约束你多少呢?喜怒不露声色,这样的岁月…

我一直记得,他幼时发烧,吵着要吃海鲜,刘太后严厉,不允。最后是三天之后,杨太妃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给他悄悄弄了些。

还有一次,是外邦进贡的一顶孔雀帽,他爱不释手,被刘太后看见,当着他的面烧毁,并严斥他不许花太多时间在这种玩意儿上。

作为太子,他原本该是要风得风之人。但作为皇室唯一继承人,他的童年过得一直压抑,几乎在刘太后的一手操控中,许多孩童的天性都早早失去了。

早年爹常常进宫为先皇诊病,与他谈论养身之道,我亦被他带着一起进宫,成了赵祯童年少有的玩伴。他经历的一切,我都只能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不能为他说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少有的能说话的玩伴,每次见面他便会抛开他平日一直的伪装,露出孩子心性,为我讲他近日所遇所闻,有时候还拿出好玩的物事送我。

直到有天,他对我爹说,日后要娶我做太子妃。

当时我不太懂,只知道爹笑了,没有多说什么,而先皇苍白地对我一笑,特别慈祥。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件谋反案,指不准,我真的会成为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啊…他十三岁的时候娶了郭氏,也不知与郭皇后相处如何。

沉默了半晌,我回忆着我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不稳:“染夕,我真的…很开心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我回以笑容。对他,是一种青梅竹马的友情,淡淡的,带着回忆,让人回味。

“那姑娘是打算让了么?”身后的侍卫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叙旧。

“对了,”想起正事,我问道:“小受哥哥为何会到这里来?”他这样的身份,外出原本就危险,还只带了一个侍卫?

是他嫌这个天下治安太好?还是有野心的人太少?还是这个侍卫的功夫着实的高?

他顿了一下,才道:“我…染夕知道我母亲的事情了么?”

“母亲?”哪个?刘太后?还是他的养母杨太后…亦或者是…“李宸妃娘娘?”前段时间被八王爆出来的,他那一直不为人知的生母。

“嗯。”他点点头,“这是我母亲进宫前,曾经住过的宅子…所以我才想…”

原来是这样!

也可怜他了。一直不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等知道的时候,生母已经去世一年了。

听闻他在朝堂上为了生母名分跟朝臣们一个个过招,才勉强稳住了生母“太后”的身份,但也仅此而已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天对他总是那么残忍。

而此刻,他不远万里赶到杭州来,也不过是想保护生母曾经拥有之物。

我抬眼望着他。这个男子,气宇轩昂,目光流溢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追怀,又仿佛在思念,令人心疼。

“我应你。”我下了决心,不管碧门那边怎样的为难,我都要将这间房子让给他。

“真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宛如黑夜中的白虹,照亮了这黑暗无光的世界。

“只是…”我语气一转,“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跟碧萱等人交涉。

“没关系,我会停留几天,我等你。”

这样被一个人信任着,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少年在阳光下露出少有的灿烂笑容,对我小声说:“染夕,这是我们的秘密哦!不要告诉母后他们!”

美好的时光总是令人怀念。

出乎意料的是,萱姐那里异常的顺利,她只说这房子是荷姿转让给我的,已经成为我的所有物了,我要怎样处置它是我的自由。

我急着向赵祯报告这个好消息,正要转身离开,被她唤住。

“小染,我听说…八王回来了。向外公布说,棋师梅铭在路上…病逝了。”碧萱的声音带着试探与怯意,仿佛生怕我产生情绪一样。

“哦…是吗?”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去了。

也是,那张人皮面具既然已经毁于我的指甲下,他便再没有理由混下去。八王这么向外公布,想必没有对他做什么,仅仅只是息事宁人。

但,在那之后那么久,我却再没有见过他一次。或许是命运不让我们再见,亦或者,仅仅是他不愿再见。

怎样都好,我只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是解决办法,我必须要面对一次。

所以,在将房契交给赵祯的时候,我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带我一程。

“上京?”他愣了下,“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嗯,”我点点头,“有个朋友,想当面问她点事情。”我必须要当面找碧真问清楚,那张面皮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如果有缘能够遇见那位姓唐的御史,有些心结,或者也能打开了。

赵祯没有再问什么,直接应了我。

对于我的离去,街坊们也不好说什么,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梅铭“病逝”的噩耗,又从我这里知道了我女儿同样“病逝”的消息。一时间,大家都为我叹一声命苦。合作的几个老板听了也只是说了句惋惜,说我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没有一个人挽留我。也是,这个地方,对我来说伤心得不能再伤心了,所以大家才这么心照不宣地让我走。

我将铺子的招牌取了下来,开始收拾行李。

收拾着,一块碧绿的东西从衣服里面掉了出来。

我身子一震。

梅铭当初在王府硬塞给我作抵押的玉佩,我竟一直留着?

我躬身将它捡起来,转身对着窗户举手,挣扎着半天都抛不出去。

心里说服着自己,这玉是人家给我作抵押的,万一真的很珍贵,我这一扔了去哪里赔给他一块一模一样的?到时候岂不是欠了他跟他这一辈子都要不眠不休了?

还是…找时间还回去吧。

但是,带着它,指不准什么时候又让自己看见,徒然伤情。

于是我就在院子里那棵我平日用来乘凉的树下刨了个坑,埋了。

就好像…将过去的,与梅铭的种种,都埋起来了。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院子,回望了一眼。

这个地方,留下了欢笑和忧伤,还有爱恋。房子已经送出去,所有的一切,也都放下了吧。

在这里住了这么大半年,最后带走的,竟然只有赚回的一些小利润。

这个世界,还是银子可靠啊…

走到半路还未出城,一辆马车拦住了我们马车的去路。

掀开帘子,八王威严的脸就在不远处。

他见着我原本想开口,眼光扫到坐在我身旁的赵祯后,神色巨变,连忙一拂袍衩作下跪状。

“八叔何必多礼?”赵祯一句话,制止了他的举动,暗示他不要暴露他的身份。

八王半弯的膝盖一停,直起来,叹惋:“本想挽留的,既然染夕你是跟着他走的,本王亦不好说什么了。只是…”他凑近了,低声对我道:“无论做什么,莫让自己后悔。梅铭的事…本王很抱歉,那个混蛋若真的让你曾动心过,本王此次上京绑也会将他绑来见你的。”

“不用了。”我笑着摇摇头。

“那本王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想提醒一句‘记住嘉如的话’。”末了他直起身子,对着我与赵祯暧昧一笑,“日后宫里见。”

马车开始缓缓动了,我呆愣着没有回神。

记住嘉如的话…

娘亲说了很多话,我要记住什么?

八王说,无论做什么,莫让自己后悔。

等等…

难道他在暗示娘亲说过的“此生绝不入帝王家!”这句?

呃…我不是跟着赵祯进宫好不好。

“染夕,”身旁的赵祯淡淡的声音将我拉回神,“我听他们说…你已经嫁人生子了?”语气带着不可察觉的…惋惜与怅然?

“…”我是该顺着民意告诉他梅铭的事,还是告诉他真话?

对着这个交心的朋友,我终究无法撒谎,“成亲…是假的。”见他眸子里跃起一抹光亮,我继续道:“但生过孩子却是真的。”

他一时错愕,“没嫁人却生孩子…这怎…原来…怪不得…”他一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了半天,才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才是我最头痛的问题好不好?!

我惨淡一笑:“我女儿刚死不久,伤口还未复原。请小受哥哥不要问了…”

他立即不问,小心翼翼看了我眼,眼神愧疚。

经历了朝廷那么多黑暗,他依旧善良,难能可贵。

气氛不对,我将话题一转:“小受哥哥,我向你打听个人。”

“你说。”

“一位…姓唐的御史。”

【历史小知识】

刘娥对宋仁宗特别严格,历史上有记载的。也因此,传言宋仁宗小时候不言苟笑,不像一般孩子那般活蹦乱跳,做什么事都会看自己“母亲”一眼才敢做。从而导致了日后优柔寡断的性格。

关于杨太妃,曾经的杨婕妤,后来的杨太后,比刘娥小十六岁。宋仁宗出世那会儿,刘娥已经比较老了,没有那个心力去养他,就交给了姐妹杨婕妤去养。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婕妤更像是宋仁宗的娘。先帝死后,刘娥成了太后,杨婕妤便成了太妃直至刘娥死后,成为了杨太后。

仔细看宋仁宗的画像,总会觉得那双眼睛如此悲哀。没能在生母生前尽微薄孝道,是他一生的痛。

(四十八)与君上京

“唐?御史…?”他望天,回忆了许久。

我提示道:“监察御史…里行,姓唐。”

赵祯惭愧一笑:“我刚亲政不久,很多底下的人事不太清楚。监察御史我倒是知道几个…里行就…这个人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头。

“唐介。”帘子外赶马的侍卫卓逸忽然道。

“什么?”赵祯出声问。

“她说的那名御史,叫唐介,字子方,天生八年的进士,是前御史中丞现龙图阁学士蔡齐大人提拔上来的。去年还办了医官黄峰一家。”

“黄峰一家的案子…不是监察御史蒋堂办的?”赵祯疑惑。

“蒋堂背了个名,实际上查清事情的是唐子方。只不过当时他受理的是吕相儿媳被黄家少爷调戏一事,所以并未分到功劳。”

这么说起来,他忙活一道,却什么都没得到?

我就说,当时唐御史明明就是越权了嘛…

“原来如此。”赵祯恍然大悟,然后一笑:“阿逸你干脆来当我的书童好了,这么好的记性可惜了…”

外面卓逸果断回绝:“不要。书童俸禄没有贴身侍卫高不说。”顿了一下,方道:“你的书童都是太监…”

我“扑哧”笑出了声。这个卓逸也是个妙人啊!

外面的卓逸继续解释:“我会记得这个人,仅仅是因为他的步子让我印象深刻,是一群官员里面少见的轻快,不浮躁,带着一股行云流水的气韵。”

赵祯听此只说了句:“年轻人心怀大志,精力充沛。”这语气,感觉他七老八十了一样。

我笑了笑,回味卓逸的话。赵祯或许没有听出来,但我听出来了,卓逸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

一路上行得缓慢,走走停停。临近京城之时,已是七月盛夏时节。

连日赶路着实炎热,于是最后一晚,赵祯决定在京城不远处的小镇上落脚。考虑到安全问题,我将他带到了碧门所属的客栈。

客栈人来人往,热火朝天,房间内蚊帐到处是破洞,一度令我怀疑碧门经费短缺,好在店主碧娟有良心,点了香驱蚊。

用了饭,赵祯放下碗筷问我:“染夕在京城可有去处?”

“嗯,我住朋友那里。”我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让我住进“荷花池”那种地方,想必我也是睡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