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塘的人都了不得啊!冰莲是寇大人之后,眼前碧真又是前御史中丞现龙图阁学士蔡齐大人的女儿。

等等,御史中丞?

于是…唐介与碧真之间的联系,我大概明了了。

碧真哽咽了一口,继续道:“只是,这位大人只肯认她,却不肯在世人面前承认他。女孩想起母亲终日等待这个男人的眼神,于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被承认,拼命地想要讨这位大人的欢心。这位大人让她努力地在碧门爬,她办到了…这位大人让她偶尔为他做点物事,她也欢欣鼓舞地做了。但,女孩变成女子,也一直一直没有得到这位大人的承认。她越来越失望。”

“直到去年,他让她参照着一张画像和一些描述让她做一张人皮面具,她依言做了,并告诉自己,这位大人来拿的时候,就告诉他这将是最后一次为他做事了。既无养恩,他给她的仅仅是血肉,如今,也该还清了。”

“那位大人最终没有来,后来一位长相好看的姓唐的御史大人替他来拿了这张人皮面具。她叫人暗中查了查这个人皮面具模样的男子的底,得知其人只是宣州一名普通的书生,叫梅铭。她查过之后就抛在脑后了,直到大半年后,这个名字在她姐妹嘴里被重提。女子心头一沉,便知,这男子身份被揭晓的一天,或许就是她与姐妹情断的一天。

“真…”

“故事讲完了。你累了,早点休息吧。”她至始至终没有抬头,匆匆离去,留下的背影单薄悲伤。

碧真,我不怪你。

我在心里轻轻说道。

足足养了一个半月我才能正常活动身子,期间碧真偶尔来看我,但两人相处气氛都很怪异,她几次欲言又止,还不等我开口便又快步离去。

直到我伤好得七上八下之后,自己去找到了她。

没等我开口,碧真抢先开口道:“添香园设宴,请了‘荷花池’几个红牌舞娘去助兴。他会在,你要去么?”

我心头某种东西一裂,这些时日佯装的平静被打破,我装作不明白问道:“你指的谁?”

碧真也不点破,看了我眼道:“那位姓唐的御史大人。蔡齐大人设宴,他定会受邀。”

原来,很多事情,碧真都已经猜到了。

“我去…又有什么用呢?”我叹息。

碧真眼眸潋滟,抓着我的双肩道:“去把自己该了结的事情了结了!碧门碧染该是行事作风干净利落,对什么事都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该是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又牵肠挂肚的逃避样!”

短短一席话,直击我的内心。像被火焰一灼,暖暖的,因为有人了解我,又疼痛得让我落泪。

“别叹了!”碧真拿出了她老鸨的气势,看着我眼睛道:“去还是不去?!”

“去!”好姐妹如此成全,我亦明白我该好好了结了。

“那立刻去梳洗上妆,我会吩咐人照看你的。”

“你不去?”我惊愕,马上反应过来今晚的设宴人是她口中那位大人,她不去很正常。

“不去了。”碧真明媚一笑,眼角上翘,带着悲楚与决绝,衬得整个人悲怆欲绝,容光焕发。

我当时没有看懂,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笑是告别的笑。

我一走,碧真也上路了,回碧门请罪。碧门门人不许对外人泄露碧门内部的事,她犯规了。

彼时碧真驾着马奔向宣州,我却头戴琳琅钗饰,手挽玉镯,腰佩香囊,脸蒙细纱,着鲜艳透薄的纱衣,随着“荷花池”的头牌舞娘霓裳迈上添香园。

快到了的时候,添香园内的房间里几个男人带官腔的寒暄客套已可入耳。

守在门外的下人见我们远远走来,机灵地转身叩门,“大人,‘荷花池’的姑娘们已经来了。”

“进来。”里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吩咐道。

我低着头随霓裳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桌子可口的酒菜。

“咳咳!”一阵仿佛被呛到的咳嗽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我抬眼,圆桌子坐着七个或端酒杯或夹菜的着常服的男子,大多年逾中年亦或者白发苍苍。唐介在里面最年轻,模样也是最为耐看的,此时却狼狈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一边咳,一边斜眼惊愕地瞪我。

(五十二)再遇唐介

出现了几个御史台的人,这里稍微介绍一下。

段希逸:段少连,字希逸,是由蔡齐大人提拔上来的,现在的官职是殿中侍御史。

锦衣老者:杨偕,殿中侍御史,也是蔡齐大人提拔的。于是这一桌人吃饭其实很合理…嗯,此人的名字后面会出现,请留意。

杨偕和段少连都因为劝谏废后一事被踢走过一段时间,与他们一起的,不仅有孔子的后人,当时的御史中丞孔道辅,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大人…很好,很光荣。

因为不是主角,于是不详细介绍了,大家百度去…

旁边着绿衣的看起来还算比较年轻的男子递过一张方巾,打趣道:“子方,怎么着?见到人家漂亮姑娘就自顾不暇了,连吞都忘记了?”

另外一个锦衣老者眼眸一眯接口道:“子方眼里哪里会有漂亮姑娘,他自个儿往那一摆,姑娘们准自惭形愧。”

为首的老者咳了声,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他。我猜,他便该是碧真嘴里的那位大人,蔡齐。

“子方,是熟识的人?”蔡齐询问。

唐介停止了咳嗽,平缓着呼吸,瞥了我眼,然后微笑道:“怎么会?只是觉得眼熟像故人。此时看清,是子方认错了。”

心头被狠狠一击。

是啊,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介风尘女子,他身为御史又怎能认识我呢?为了他的前途,他怎么着也要否认与我相识。

但,如果我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呢?他还会否认么?

“既然像故人,不如就找这位姑娘陪子方喝酒好了。”那位当初打趣的绿衣男子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既然作为青楼姑娘出场,我自然不会忘记自己该有的姿态,听了那位大人的话,我莲步轻移,淡定地在唐介旁边入座。

“哟,这位姑娘隔着面纱瞧便知道是位美人,子方是有福之人,有这样一位貌若天仙的故人。”绿衣男子感慨道。

唐介敛眸,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几个姑娘纷纷落座,霓裳舞起,如梦如幻。

我抿唇一笑,为自己斟了杯酒,端起杯子对那位绿衣男子道:“多谢大人谬赞,小女子先干为敬!”

将面纱挽上一点,我头一仰,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的酒气冲鼻,不愧是大官家里的藏品,酒劲十足!

“好豪爽的女子!”绿衣男子大赞,又将酒杯斟满,递至我跟前,“姑娘可是‘荷花池’新来的?”

酒杯在空中被人一推,又推了回去,那双骨节分明如白玉般的手收回,搭在了我的腰间,我身子微微一颤,只听手的主人幽幽道:“希逸,灌醉一个女子传出去可不好听。霓裳姑娘的舞,你可是一眼没看,太不给人家姑娘面子了。”

那被唤作希逸的绿衣男子沉眸一笑:“子方,何时见你如此维护一个人了?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你二人吵什么吵。”锦衣老者玩笑般呵斥,“我们几个老头子在场,你二人非要为一名女子争执给我们好看?”

那边,霓裳已经舞完一曲,拢了回来,赔笑道:“这位姑娘是新人,鱼妈妈特吩咐了奴家带出来见世面的。若有任何失礼之处,奴家代她向大人赔罪。”说完仰头就是一杯酒,一滴不剩饮完。

唐介放我腰间的手一紧,别过眸子看着我,眸子深邃沉敛,又像是在向我询问什么。

“子方,据说吕大人亲自上门提亲,可有此事?”锦衣老者忽然问。

吕大人?丞相吕夷简?

心头一沉,我垂眸,不再与他对视,任由鬓发与刘海盖住自己的视线,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是传闻!”希逸接口,炫耀似的道:“子方自从上京之后,这京城有钱有势才貌双全有背景的大家小姐们就让媒婆把门槛踏破了一样上门说亲。也没见你吭声,什么时候又把吕家小姐勾搭上了?”

“什么叫‘勾搭’?段希逸公子,身为言官请注意措辞。”唐介抿了口酒,似笑非笑道。

“让吕夷简亲自上门提亲本就不简单了。”锦衣老者感叹。“吕夷简意在拉拢。”

蔡齐忽然道:“说起吕夷简这个女儿,似乎是刚认的吧?”顿了下,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跟哪个女人生的,忽然才冒出来。不过,不碍事,子方若是看上了就娶过来,据说那姑娘生得也好看,又与吕夷简没相处几天,没什么感情。吕夷简既然拉下脸亲自上门提亲,必然那姑娘求的,可见那姑娘十分倾心于你。”

“敢情子方是早有意中人,所以之前那些姑娘再美再是有背景也入不了眼啊。”段希逸唏嘘。

唐介不置可否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角含笑,隐隐带了几分怡然自得。

我知道他们在说谁——兰姝。

想起他们早就熟识,现在又…

真好,人家是明媒正娶,我杵在这里,没名没分的,又是想要争个什么?想要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一瞬间,那些想问的,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之前的所有觉悟与勇气,也瞬时没有了,徒余伤怨的泪水凝在眼底。

鼻子微酸,低头,一滴泪泫然而下,滴进酒杯里。我强忍情绪,吞下眼泪,端起这杯泪酒,强颜欢笑:“那…奴家可就恭喜大人了。”怕被察觉,我仰头饮下,赔笑道:“奴家有些不胜酒力,去外面吹吹风可好?”

一经许可,我快步冲到了外面,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外面下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只余我一人站在面对着偌大的庭院,与里面歌舞升平的喧闹一比,院子里寂静到几可听见虫鸣声。

旁边的大门再次被开启,走出的那个身姿挺拔,左右张望之后,望见我先是欣然一笑,一如当初,纯粹地只是因为找到了我而笑,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在王府的时候。

然而,人不是同一个人了。梅铭可没有这么俊美的容貌来配他这个笑。

我面无波澜地望着他几步走近了,然后将我一拉,将我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贴着他健硕的胸膛,能听到他一声一声急促的心跳,他双臂紧紧环着我,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贵,用的力像是要将我永远地嵌入身体里。

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回抱,只是木讷地站着,任他拥抱,过了许久,我才启唇,淡淡道:“大人…抱够了么?”

他意识到不对,放开我,抓着我的肩膀双目关切望着我,道:“你有没有事?伤得重不重?”

我抬眸,冷冷看着他,“大人何时从御史转为御医了?望问关切这样的事,大人来做不合适。”

“夕,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他拧眉注视着我,一眼望进那汪眼波里,墨黑幽深,深情得仿佛只能容下我一人,“你若怨我,我向你赔不是,姝儿那天鲁莽了,她只是想救我,我过后训过她了。”

“赔不是?你是她什么人,能够代替她赔不是?”我连“大人”都懒得跟他客气了。

呵,训过?我被她一掌拍得躺了一个半月,痛得七零八落,武功都快捞不回来了,你一句赔不是,一句训过,便可了事?

我流过的血是不是太廉价了?!

更何况当日,我明显是撤退了,她凭什么会因为想“救”他而拍我一掌?洞察力高强的唐御史大人,竟然连这点也看不到么?

还是说…他是故意纵容之?

“我…夕,你听我说…”他想解释。

听过他许多解释,又有几句是真话呢?

我信了,然后我伤了。

于是,我再不敢相信了…

我冷冷打断:“大人,孤男寡女,拉拉扯扯的有损您的清明,请你放手。”

他手微颤,仔细看了我眼,才慢慢地放开。

他这一放手,曾经的羁绊,牵挂…仿佛如一条线般,一起被放开了。

但转念一想,我与他,会有什么羁绊呢?

与我纠缠过的,只是梅铭而已。然而,梅铭已经死了,从唐介露出真面目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再或者,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而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曾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不是那个…我曾倾心的书生了。

心头倏然通透,我冷静下来,别过头望着亭台夜色渐浓,自嘲地呢喃:“原来我爱的,从来不是你。”

从一开始,答案就很明显了不是么?只是我一时迷惑,没能分清楚他们而已。

唐介没料到我这态度急转的一语,愣了一下,才神色恍惚问我:“…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误把你当梅铭了。”我低头讽刺一笑,“你毕竟不是他。”

“…”他张口欲言,最终没能吐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吸已然不稳。

“梅铭虽然没有功夫,但是他有担当,他知道在关键时候保护我,而你没有;梅铭虽然身负杂事,但一旦听我有事,他会急急忙忙回来,而你不会;梅铭有纯粹的笑容,会脸红会因为我而愤怒,而你…目前还没有;梅铭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拒绝八王义女管初雪的求婚,而你…”自愿也好利用也罢,与宰相之女兰姝纠缠不清。

我扯出一丝冷嘲的笑:“你从来就不是他。”

他垂眸苦笑:“我该庆幸自己的成功,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让你…爱上了这个不存在的人么?”

“你应该的。”我转身,对着漆黑的夜色微笑,竟然不带一丝痛楚。

心,已经冰冷到感觉不到痛了。

只是冷,冷到颤抖。

好冷啊…初秋的夜晚,竟然是这样的冷?

“你很冷?”他向我的额头伸出手,我轻巧侧头一避,让他的手尴尬地停留在了空中。他干笑收手,道:“你身体没有复原,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呢?“荷花池“么?他甚至不问我现在住哪里,这一个半月又是在哪里落脚,便直说要送我回去?

真想送我,还是客套?

(五十三)风雨中来

“大人,您这样的身份提出送奴家回去,奴家会误会您是想去过夜的。”我抬眸不带温度一笑,不意外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眼神忽然一沉,道:“只不过,奴家虽是残花败柳,可也是很贵的哦。”

他身子微微一颤,看向我的眼神,受伤而又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我是这样的女人么?

也不知是不是我说的话太冷,亦或者我的笑容太冷,连我自己也被冷到了。夜风袭来,我又是一个寒颤。

他眼眸一敛,柔声对我道:“你等等,我进去拿衣服。”他的外袍放在房内的茶几上,想来是天热,并未穿上。

他转身,我唇畔带着一抹不含一丝感情的淡笑目送他进门。

然后,埋头离去。

就这么,走了,也好。

在下人惊异的目光中,我走出大门,弯腰在门口草丛中一捞,捞出我的匕首——进府之前须得搜身,匕首与冰莲的小刀都不能随身带着。

回到“荷花池”,才听碧门京城副管事说,碧真,已经走了。

没有道别的离开,我猜到她的去意,追不回,不如让她彻底解脱出这个令她举棋不定,踌躇不决的京城之地。毕竟,她根本不算犯了规定,她会走仅仅是愧对于我,想来荷姿不会将她怎样的。

空气越来越闷,风渐起。我换过衣服,将珠饰取下,放下了一直高盘的青丝,扶着后院楼台栏杆,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云,隐隐带有闪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胸中一直以来压抑着的苦楚,不安,不甘,无奈的妥协,随着来势汹汹的山雨一起迸发出来。

我一跃而起,飘然而下,离开了“荷花池”,穿过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恍恍惚惚来到了城外荒野。

大风起,夹杂着沙尘来袭。我的手随风而动,匕首扬起,一招一式顺风而流,又横斩风势。

仿佛一股气流笼罩周身,随时要将我挤破,而我只是拼命地挣扎,想要逃脱出这层我走不出的阴影。

“不要抗拒它!”身后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我身子一窒,收招回头,只见卓逸抱着剑闲散地看着我。

“你近日受过重伤?”卓逸不经意问,“你招式滞缓,仿佛有内伤在身,肋骨断过吧?你每次环背而扬,身形都要僵一下。不过…”他一顿,赞赏道:“招式虽磕磕碰碰,但招意已自成一派。”

我摸了摸刚刚复原的肋骨,淡淡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主子日日上张大人府邸询问,你都未去过,他这几日派我到街上碰碰运气。不曾想,我运气不错,今夜一上街就看见失魂落魄的你,于是跟了来。”

失魂落魄么?或许就是我此时的真实写照吧。后面跟了个人我竟没发现,不过跟我的既然是卓逸这样的高手,我似乎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你的招数只能遇敌,不成招式。若真想提高自己的武艺,此时天气闷热,更能感受到气流涌动,倒是不错的机会。你要学顺着气流走,而不是逆着它。周气息凡有堵塞不前处,不要去强硬顶撞,试着借周身的势绕开。”他指点:“有什么不快,不要堵心里!有什么感慨,大声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