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姐,我的女儿,没有死对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你…知道了?”

“听到了梅枝的疯语,不禁猜想,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被你们调包了?”

“但…”我话语一顿,道:“不禁又想,既然我女儿还活着,为何姿姐却忍心见我那样肝肠寸断地痛苦也不愿告诉我这个事实?”

荷姿垂眼,将目光别向窗外,“她的确还活着。你别忙着问,听我说完。孩子出生之前,你受了重伤。背后被拍的那一掌,是带寒毒的。后来,孩子出生了,寒毒竟然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怎么会?”我慌张问,“她出生的时候,我明明听到那样洪亮的哭声!”

“你昏睡过去后,孩子渐渐开始衰弱。幸好我带着辛夷即时赶到。辛夷当机立断将婴儿转移到宣州的药池,吩咐了其他医女暂时看管才回来医治的你。”

怪不得,以碧辛医女的医术,又怎么肯能让我昏睡那么久,中间原来有这么出。“然后呢?”

“然后…你终究要醒过来的。见不到女儿你铁定慌神,不利于养病。恰好梅枝产下一名女婴…”荷姿停了一下,才道:“你的女儿是她当日坑你而来的,赔上了她自己的女儿,也算因果循环。”

“那之后…为何不告诉我?”让我白白伤心一场。

“那时候我们查不出是谁要杀你,将你女儿还你无疑是加注负担,不如以梅枝的女儿引蛇出洞,所以我才将蜻蜓从你身边调开。况且…你的女儿体内带着寒毒,身体状况很不稳定,指不定何时就会…与其告诉你让你又伤心一次,不如等待她病情完全稳定了再告知你。”

“那稳定了么?”我急切问道。

荷姿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辛夷吊着那孩子的命,暂时无碍,前几天被送到杭州去了。”

原来,擦肩而过。

我舒了口气,暂缓下心。

“只不过…”荷姿一个转折又将我的心提了起来,“这孩子,跟着你也还是危险着的。你想过没,孟青竹一个黄家小妾,有什么能耐能在这世间摸爬滚打半年之后,就知道你易容混进黄家报仇之事,还清楚知道你的真实容貌,并且顺利偷出你的孩子?”

我垂下眼眸,沉声道:“我想过。梅弄死的时候,脑子一片乱没来得及思考,后来慢慢冷静下来了,我也在想,到底是谁,跟我有梁子,又同时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在黄家的时候我便有这种感觉了,像是被一层黑幕笼罩着,有人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最可怕的是,此人下手从来借刀杀人,绝不亲自露面。”

“死了一个孟青竹,下一个来的不知道又会是谁。”荷姿拖着腮,悠悠道。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决然抬头,“在彻底查清和铲除这个幕后人之前,我不会接回我女儿的。只是我有点担心序生…”担心序生处在危险之中。

荷姿摆摆手:“这点你倒是可以放心,这人既然知道你的底线,必然了解序生是孟青竹,也就是杀死你‘女儿’的凶手的儿子。对方很可能以为你带他在身边是为了报复,他出手对付序生是便宜了你,于是这个人绝不会对序生出手。”

“那就好。”

“决定不接回她,那你要去看看她不?”

我低头,心中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不了。碧门耳目众多,我怕我这一相认,她又有性命之忧了。就这样,至少在威胁解除前,让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吧。不过,你送她去杭州做什么?”

“‘云天’也有药池,你哥哥会照顾她。”荷姿解释道。

我哥哥?原来他们真的认识!我讳莫如深看了一眼荷姿。她瞥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回答是——你可曾仔细看过‘云天’的招牌?”

“呃?”云天的招牌与他俩的关系有何关联?

“你可看见招牌上‘云天’二字前面有个小小的‘碧’字?”

碧?!“有么?”

“有的。”荷姿肯定道:“当年碧玉奶奶用针刺上去的一个‘碧’字,全名‘碧云天’,可惜世人都与你一样无知,读作‘云天’。”

无知?!针刻上去的字跟斗大的字摆一起,在放得那么高让人仰望,是个人都会无视掉那个小字的吧?

等等、碧玉奶奶?碧云天?!

“你是说…”我终于反应过来,“云天…我是指‘碧云天’是碧门所有?”

荷姿点头承认:“北有‘荷花池’,南有‘碧云天’。这两大烟花之地是碧门最大的眼线。因为宣州与杭州相近,‘碧云天’从来是直属门主管理。”

这也解释了她为何认识我哥哥,为何养过序生。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领养序生。”荷姿风凉道:“毕竟他母亲曾经杀了你的‘女儿’。”

“我领养的是他,与他家世无关。”我作了与当日相同的回答,“况且,我造就了他家破人亡的因,成就了我女儿的果。如今,我决定抚养他,从因开始弥补,随即便得知我女儿还活着。这不正是因果循环?”

“懒得跟你辩这些歪理,”荷姿摆摆手表示不屑,“话又说回来,序生这孩子,平日里怕极了生人,居然会跟你亲近。兴许当真你俩有缘分。”

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当日序生扑过来时,哥哥震惊的神情。

想必便是震惊这个平日里怕生的孩子,居然会选择扑到我这个陌生人怀里为我擦眼泪。

“姿姐,我现在,还真不知未来该怎么走了…”我摇头苦笑,“我不愿意抛下序生,也不愿上京去。到头来,我哪里也去不了。”

“你迟早有一天要面对的。你别忘了,那个男人,好歹是宛宛的爹。”

“宛宛?”我抓住这个名字,歪着头疑惑望着荷姿。

“哦,”荷姿似想起什么,“忘记跟你说了,你女儿的名字。”

“…”我假女儿的名字是荷姿取的,我养的儿子的名字多半也是由她那春药名字得来的,到头来我亲生女儿的名字还要她来知会我,我当娘当到如此境地,着实失败。

“‘宛宛如丝柳’的‘宛宛’。”荷姿补充道。

我微怔。我的名字“染夕”是由“垂枝染夕尘”一句得来,而“宛宛如丝柳”出自同一首诗的第一句。一个名字,便能道出许多关联,荷姿也算用心良苦了。

“说起来,”荷姿托腮看着远方,“碧萝山那边缺一个先生,你要不要过去试试?”

“先生?”我回神,“什么样的先生?”

荷姿嘴角一扬,勾起一抹坏笑。

于是我忽然背脊一寒。

如果我知道是怎样的先生,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应的。

可惜,迫于她荷姿的阴影微笑,我下意识就应了。

面对面前五个身材各一,姿色各一,神态各一,眼神各一…种种各一的女子,我除了好奇荷姿是怎样从她们身上找到共同点送到我这里,还报以深深的…

同情!

没错,就是同情!

一个男人要嫌弃一个女人,有万种理由。而在古代,一家的丈夫最大的武器便是女戒七出。

皇家也不例外。

明道二年十二月,离次年还有几天的时间,郭皇后就这么被废了,理由是无子,名义上是自愿,说什么自己没孩子,对不起皇帝,甘愿变成道姑去为大宋江山祈福…

笑话!

郭皇后要是有这么大度,这么想得开,还会冲到皇帝面前当面打尚美人一耳光导致误打到了皇帝?

(《续资治通鉴长篇》:詔稱皇后以無子願入道,特封為淨妃、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別居長寧宮)

(五十九)夜半来客

瞧瞧我当先生的内容——使唤她们,任打任骂使劲刁钻,若有反抗,往死里虐!

荷姿美名曰:“你的‘忍’功已达境界,该发扬出去,这些人就是找来给你发扬‘隐忍报仇法’的!”

但我深切怀疑,荷姿是怕我这么些日子受了各种打击委屈,无处发泄,才找这么五个倒霉的女子来给我泄气的。

我这么贤良温柔的女子,叫我狠起心对无辜女子下手,不是为难我么?

荷姿却纠正我:“你此时姑息放过,以后她们一时不忍,就会万劫不复。你这是在害她们!”

其实我当时真的很想反驳回去,说以后害她们的不是我,我良心不会过不去。

一阵冷风吹过…院子里留我与这五名女子大眼瞪小眼。

哎呀呀,好冷啊…我抬头望天,冬天又到了啊…

去年的冬天…似乎就是这个时候呢,那个人出现了。

我甩了甩头,使劲不去想这件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整整裙子,抵唇低咳:“那个啥…你们,把院子扫扫,打点水,嗯…劈点柴。大概就这样,我一会儿回来验收。”

懒得在这里受罪,我瞧我家序生去。

序生自从跟我上了碧门,就一直被荷姿放在碧辛那里。一来碧辛性子平和,对孩子有耐心,二来碧辛算是自己人,知道序生是男孩子也不会说出去,再来碧辛那儿去的人少,序生的性别不容易暴露。

总之,用荷姿的话来说,很好很好。

可怜的我家序生,第一天去看他的时候,哭着朝我扑过来,然后死死抓着我再不放手。可惜我自从接了个“先生”的活儿,跟一群新成员住一起,养序生也不便了,只得留他继续跟着碧辛。

一踏进碧辛的药堂,就看见序生蹲在那个大大的药柜前,在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扒着什么东西。

我以为他乱吃东西,连忙跑过去,抱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往嘴里送。

序生先是一愣,见是我,眉开眼笑,甜甜叫了声“娘”,随后将手里黑乎乎的东西拿鼻子前闻了闻,递到我跟前,“娘亲,香。”

碧辛淡淡瞥过来一眼,又回头写方子,嘴里却道:“香附。”

我“哦”了声,回头见怀里的序生捧着药材又闻了闻,然后重复:“香附。”

碧辛又道:“理气解郁,调经止痛。”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呃…辛夷在跟我说话?”

碧辛不解释,只是淡淡瞧着序生。序生拿着手里的药材想了一会儿,从我怀里挣脱出去,踏着肥肥的小腿左蹲蹲,右垫垫,从不同的抽屉里面拿出了几样药材抱在怀里,然后全部献宝一样堆在碧辛跟前。

“川穹,当归,延胡,木香,艾叶。”碧辛扫视着面前的药材,一件一件道出它们的名字,然后赞许地摸了摸序生的头,“很好,全部记住了。”

序生甜腻一笑,转过身来向我邀功。

“染,你儿子天赋异禀,资质天成,日后必是一代名医。”碧辛在那边微笑道。

“呃…谢谢啊。”我木讷地道谢,一时间没理清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在说什么?”

“第一日,他来时哭闹,我随意拿了味药材给他。他闻了闻,然后竟然就从我的药柜子里找出了相同的药材。我惊异,又拿了几味药材,他全部拿对了,还都记住了它们的名字。之后,碧阁的姐妹月事不顺,来我这里开方子,我当时就说了句‘补血活血,顺经调气,当归最好’,这孩子竟然就立马为我找了当归来。”

这么说…我捡到宝了?不愧是名医世家出生的孩子,果真是天赋卓绝!我一双眼睛贼亮仔细打量了序生,半晌之后蹲下来眯着眼睛微笑问他:“序生喜欢这里么?”

序生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喜欢,香。”

这孩子,总是喜欢说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我不禁纠正:“序生该说‘序生喜欢,因为香’。”

序生听话地重复:“序生喜欢,因为香。”

“喜欢就好。”我温柔摸了摸他的头,“喜欢就多待一会儿吧,跟着你辛姨多学些东西也好。”说完起身朝碧辛一礼,“辛夷,这段时间,就拜托了。”

我看得出,碧辛也喜欢这孩子,有意将医术传授给他。我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我儿子暂且交给他,也好过让他天天与碧阁众女子照面,加大露出马脚的可能。

这么一来,序生这边,我暂且不用担心了。

回到碧萝山,夜深了,冬夜苍穹格外的晴朗,星辰初现,彩云追月。

寒气骤降,我坐在院子里呆坐着,看着吐出的一团团白气从空气中消失,尽皆为云烟,忽然觉得,世间万物,或许就像这吐息间的水汽,来去匆匆。

得既是失。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手脚开始冰凉,我决定回房。起身那一刹那,背后一股子窥视的锐利激得我颤抖了一下,随即飞快转头——

谁都没有,空空的院子里只有稀薄的冬雾在弥漫。

因为太冷而产生的错觉?

然而,回房睡下后,迷糊间,这股子窥视却越发的清晰,我颦眉,意识忽的清醒,却没有睁眼,静静地…静静地等着…

很轻很轻的脚步渐近,在我床前不远停下。

我屏息,数着来人的轻微的吐息,在心中默念三下,倏地睁眼,从枕头边抽出匕首一个旋身朝来人刺过去!

来人仿佛料到我此时攻击,轻松避过我一刺!

我旋即横削,那个黑影伸出一只手,格过我的手腕扼杀了我的一击,就在下瞬间我运气左手出拳反击之时,只听他低声急道:“夕,是我。”

声音温润好听,不是唐介又是谁?

听到这个声音,我微怔后立刻做出了反应——左手的拳头一展,一耳光呼啸着“啪——”招呼上他的右脸。

打完就后悔,因为我手心火辣辣疼得慌。

“是我。”他以为我没有认出他,重申了一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依稀描绘出一个轮廓,窥见那双明亮的眸子正在盯着我。

废话,若不是知道来人是你,我手中匕首已经招呼过去了!

明明知道杀害冰莲的是他,为何关键时候,我却手下留情了?宁愿扇他一耳光自己跟着痛,也不愿一刀过去干净利落?

或许,是我心里知道,一刀利落过去得手的机会很渺茫?

我如此安慰自己,复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茶水似乎不再甘甜,泛着苦涩。“大人,闺阁之地,还请移步。天寒地冻的,小女子不送了。”

他没有走,反而朝我走了过来。

我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横起匕首指着他做做样子,意味很明显——他再靠近,必见血光!

可偏偏这世上就有这么一些人,不识抬举不明事理,这种时候还敢加快步子扑过来。

一时间,我犹豫了——到底是放下,还是由着他冲过来自我了断?

唐介当然不是会自我了断的人。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握匕的手已经被他一招擒拿手捉住,高举在空中。还没来得及认清他是怎么避过我的还击的,就觉得腰间一暖,我被迫向前扑到他怀里,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种颤抖代表着的,是紧张?惊讶?愤怒?还是欣喜?

或许都不是。

微怔的我不知道,这时候的我,被他抓着紧握匕首的右手悬在空中,侧脸贴着他的颈畔,这个姿势,像极了一年前的某个夜晚时候的样子。

愣过之后,我意识到姿势暧昧,不自觉地想挣脱开,他却抱得死死的,任我左钻西避也脱离不了。

“放手!”我低声呵斥。

他呼吸微乱,紧贴着我的身体有些灼热,许久后才舒了口气低哑道:“夕,我放手,你别动了。”

还跟我讲条件?!这到底是在谁的地盘上!

意识到这点,我吸气探头准备大声叫人,却感觉背后的禁锢一松,我正待逃开,后脑却被掌住,刚启的唇被另外两瓣凉薄的唇瓣堵上,身子向后一倾,倒在床上。

“唔…”这可恶的男人,竟然用这种方法“封口”!我使劲一咬,只听对方闷哼一声,却没松开。

在乱过这么一刹那后,我平复下来,睁着清明的眼睛,淡然注视着眼前不明晰的轮廓。

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他做事时,从来不问我愿不愿意。到头来,我伤了,他走了。

我淡定撇开眸子,强制让心跳缓慢下来,不表现出丝毫的意乱情迷。

或许是倒下的那一刻动静大了点,又或许是我故意用脚绊倒了床边用了放衣物的小椅子,总之外面的人是被惊动来了。

可惜只有一个人。

“苒阁主,您怎么了?”房门外传来一个诺诺的声音,我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声音的主人名字——高茜,住在我隔壁的被荷姿抓来被我虐的门人之一。

我别过眼,死死瞪住身上唐介,威胁他松口。

他抬眼一瞥,眼眸闪过一丝邪魅。

死不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