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同床而眠

我加重了牙齿的力道,一股子腥味在嘴里漫开来。

“苒阁主?”高茜久久没等到回音,声音提高了些。

右手被他抓着手腕不能动,我抡起左掌朝他后心劈去,他没有阻截,右手顺着我的腰侧一滑,滑进中衣,贴着兜衣不重不轻一捏,然后继续向上游去…

我心下大惊,左掌不得不在空中一折,转而抓住他的贼手。

唐介眼睛一眯,灼灼眸光中闪出得逞的笑和…威胁?

僵持片刻,就听高茜清了清嗓,道:“阁主,我进来了哦!”

不能!不能让她看见这个画面!

碧萝山的防卫森严,又有碧幻这个阵法高手设置的阵法保护,外人根本不可能进来。如果被发现有男人出现在我房里,那也只会被认为是我带进来的,到时候,我在碧门便混不下去了!

而如今,碧门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我不能失去它!

我六神无主望着唐介,眼神一软,带了几分哀求,率先松开左手,以表诚意。

他眼眸一笑,终于扬起头,放我唇齿自由,但身子仍旧压在我身上,意味明显了——我喊人,就是给人“捉奸”的机会。

我何其无辜!

微平息状态,我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道:“高茜,是你在叫我?”

那边,快要被推开的门一顿,又被阖上,只听高茜恭敬道:“我刚刚听见阁主房里有响动,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瞧瞧。”

好孩子,枉平时我那么对她们,竟还知道担心我,明日一定好好地…不那么虐她。

“哦,”我瞪着唐介目不转睛恨恨道,“那大概是我梦魇‘不小心’绊倒了身边的东西。”我咬牙切齿加重了“不小心”三个字。

高茜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道:“那就好,高茜告退。”说完,步子声渐远。

紧贴着他的身体,他炽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我尴尬不已,纯心为了撇开注意力质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他将头埋在我的耳边,灼热的呼吸扑在我侧颈,染红了我的耳根,整张脸也跟着发烫。幸好是在夜里,没人看见。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直起腰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还没来得及跟着撑起来,身子就被一环,平放在了床上,盖好被子。紧接着,他低身平躺在我身侧,揽着我的腰,才道:“没有混。”

见他不乐意吐实话,我也懒得与他纠缠,侧过身子背对他。

轰不走,打不退,我不招惹行不?

“是实话。”背后他幽幽道。

“…”我闭眼当耳边风。

“夕,我知道你怨我。”

哦,原来你还知道。

“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真相。但那时候,我不是我,何况我正在执行的任务风险极大,将你扯进去万般危险,所以才会选择在你身边守护你。直到女儿…”

“…”我身子一颤,好在我知道宛宛没死,很快平静下来,不语。心里寻思着要不要把宛宛的事告诉他。

“我很抱歉。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好笑,梅弄死的时候,你还没归来,谈何保护?

“那天之后,我找过你,你却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叹息,“后来听说你去了寿州,我追去的时候,你不在那里了。回到杭州才知道,你跟着一名公子上京了,于是我又快马加鞭地追上了京。”

那时候,我的确是跟着赵祯上京了,却是为了去找你。

而你呢?给了我什么?是那一身重伤,还是那一颗残破遍布伤口的心?

他继续道:“结果因为赶得急,竟然比你们早到京城。后来姝儿约我去黄家,才终于见到了你。”

记得碧玉奶奶曾对我和荷姿说过一句话:“一个女人会心软到听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的任何解释,并天真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些解释,却绝不容下这个男人频繁或者亲昵说起另外一个女人名字。这个名字会像一颗刺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刺痛和折磨这个女人,直到心死。”

当年年幼,听听就过了,如今才知道,真的是痛!

痛得容不下他唤另外一个女人“姝儿”。哪怕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我所倾心的梅铭,那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影而已。

“添香园那晚上,别的大人调侃我要娶姝儿。我想你或许听进去了,所以才不等我解释就走了。”

又是一记刺痛。更痛的是,他只字不提兰姝伤我之事,就仿佛那一天,他不曾在场。

就仿佛,他默认了兰姝的所为。

一念及此,心猛地一抽。我赶紧闭上酸胀的眼睛,不让自己情绪外泄。为何还会伤心?不是不爱了么?还是说,我仅仅是因为白白受了两掌而委屈?

不过,他这又算什么解释…

不,或许,这不是解释…而是,一种宣告。指不准,他下一句话就是:“夕,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得娶姝儿。”

如果是这样,我可当真是受宠若惊,感谢他万里迢迢从京城赶到宣州碧萝山,特地来告诉我这个“喜讯”。

“夕,我…”他顿了我一下,我心也跟着紧了一下,生怕我预料的会实现。“…很想念你。”

我身子一僵,这句话与我预料的天差地别,着实让人有种从地狱到天上的晕眩感。

晕着眩着,眼泪也给晕眩出来了。

柳染夕,你也太没出息了点!

但接下来一句话,又让我从天上掉了下来!

——“所以,你不要进宫。我娶你!”语气很恳求,音调很婉转,效果很显著——我纠结了!

敢情你万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宣示你的主权的?我柳染夕像是随随便便跟一个男人走的女子么!?

会是一个见着权贵就扑上去的女子么?!

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唐介,竟也如此错看我!

“呵,”我忍不住出声讽笑,“张大人被弹劾,你可参与了?”

“弹劾他的是杨偕。”他连忙解释。

我半信半疑,也懒得去追究。

“试问,若不是传闻我会进宫,你会这样急着赶来么?”我冷笑,不死心地问道。

“…会。”

如果会,又怎么会是这样犹豫的语气?

于是,我不再控制自己,将心头的疑惑与不快一股脑吐出——

“试问,如果我没有偷听到你与兰姝的谈话,你是不是还会装下去?”

“试问,你有多少话是真话,又有多少是在骗我?”

“试问,如果当晚在柴房是别人,你是不是也会帮?”

“试问,如果我没有去杭州,没有碰见身为梅铭的你,你可还会来找我?”

“试问,你那一碗一碗的鱼汤,究竟是为了这个孩子,还是为了我?”

“试问,如果你不是以梅铭的身份,而是唐介,你当真还会说娶我的话?”

“会!”他终于斩钉截铁地插话进来了。

“是吗?”我不带温度一笑,“试问,我会信么?”

“不管你信不信。”他坚定道,“我都会娶。”

难得他如此坚定。我没有忘记他说过,娶一个人就得对他负责,也不会忘记他说过,他只会对爱的人负责。

然而…他此时的负责,会不会仅仅是因为女儿呢?

“女儿已经…”我顿了一下,决定暂时不将宛宛卷入我与他的恩怨,才道:“你我之间的联系已经消失于世间,你不必为了她对我负责。你的仕途我不会去打扰,这点你不用担心。”

腰间的手一紧,将我往后一拖,我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夕,你怎么就不愿去相信…”他的语气愤愤不平而迫切:“去相信,我是因为爱你才娶你的呢?!”

爱?

我苦笑,这个字,伤人,伤情,伤心。

我又何曾愿意相信,你是因为这个字,所以纵容兰姝伤我的呢?

唐介,梅铭,你特意赶过来解释也好,告诉我因为爱我才想娶我也罢,又岂能把你的所为完美诠释,将你所做的伤害掩盖?

但,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紧靠在你温暖的怀里,听你说你是爱我才娶我的这一瞬间,我心动了。

无能为力地又一次心动了。

就如同心动于在王府中看见那个笑得纯粹的白衣身姿一般。

就如同心动于那个挡在我身前面对三公子的身影一般。

就如同心动于那个对我轻语“夕,不要看”的笑容一般。

就如同心动于那个担心我将自己闷死在浴桶里面的焦急眼神一般。

哪怕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个人,曾利用我的信任伤过我,信了他,只会伤痕累累。但我似乎就是对此人没有抗力,无论他是唐介也好,梅铭也罢。

“还有就是…夕,今天是你的生辰。”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在呢喃,让人昏昏沉沉像是在梦里。“生辰快乐。”

是么…我的生辰?呵,我自己都忘记了。

但他记得,记得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二十岁生辰。

记得上一个生辰,是哥哥端着碗糊了的寿面,温柔祝福我。

而今日,是他唐介,拥我在怀里,对我低声呢喃。

去年今日,刚满十九岁的我听到哥哥的祝福泫然泪下,困惑着与宝宝相依为命的人生,而此时二十岁的我,听到唐介的祝福后,多日来辗转难安的心思却倏地平静了,仿若那风平浪静的湖水,风雨已过,映射出破云而照的阳光。

只余一片暖熙宁静。

他继续道:“上山时被搜了身,什么也没能带来。夕,我能送的,只有一个承诺而已。”

“我…”他刚刚吐出第一个字,我忽然翻转过身,将额头贴在他的锁骨上。

——唐子方,我不要你的承诺。因为我怕,怕这些话会变成以后将我千刀万剐的谎言。

他身子一僵,锁在我腰间的手滑到后背,掌心贴着背,异常温暖。

我慵懒呢喃:“明早天亮的时候,不要让我看见你。”所以,在天亮之前,请你离开。

碧萝山门规森严,他一旦被发现,恐怕难以善终。

他身子又是一僵,半晌后才闷闷从喉头冒出一个字:“好。”

贴着温暖的怀抱,我的意识渐进朦胧。过了许久又听他沉声道:“夕,很多事情,我暂时不方便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我。”

“你睡眠不好,易惊醒,易失眠。今晚上,你好好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会一直陪着我…

好。

我安心闭上了眼睛。

(六十一)碧蜓归来

次日清晨。

一觉醒来,身边果然空了。

不禁怅然。

昨晚上,恍如一场梦。梦醒了,人走了,什么也不曾留下。

这不正是我期望的?

但我不得不承认,昨晚是我最近一段时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梳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昨晚并不是什么都不曾留下。

脖颈上那团暧昧的红印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差点折断了手中的木梳。

幸好入了冬,高襟的衣服一拢,再将青丝垂下,大概…也许…可能就看不见了吧?

确认了半天,我才拍拍衣裙,动身去找碧幻。

碧幻本名玉环,与前朝贵妃同名,可惜,碧幻除了与贵妃娘娘体格相似,其余的就…

我会去找她是因为好奇,唐介他是怎么出入自如的?难不成碧幻最近在修改阵法,所以有漏洞?

当然,这种话我不敢直接跟碧幻说,仅仅是问了句:“玉环,你那阵法有没有可能…那啥,有机可趁?”

于是就被回了句:“碧染!枉费你我同窗多年!竟然怀疑我的能力!”

不要误会,这里的“同窗”,就是“同一个窗户”的意思。当年碧幻与我都在荷姿管辖的荷阁,还被分到了同一间房,共享同一个窗户。

“不敢不敢。”我连忙改口。碧幻那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你要是有丝毫的吹毛求疵,她会一直缠着你让你指出错误,直到你烦了终于点头说好为止。

那看来不是阵法的问题了。

告别了碧幻,我决定去一次碧辛医女的药堂,把序生接回来住一晚,避免唐介没走又来跟我争床位。

刚走到药堂门口,下腹忽的一痛,潮水涌动。我哭笑不得暗叫不好。

怎么…提前了两天?

“辛夷,”我快步走到正堂,暂且抛开序生的事,低声道:“我找你要点东西。”

正在提笔写药方的碧辛抬头望了我两眼,搁笔起身,“那个?”

我尴尬一笑。

“我知道了。”她转身进屋,没过多久就递给我一大张干净白布和一包药,“药早中晚三次,口服。”

“谢了。”不愧是碧门神医,就望了那么两眼,就知道我月事来了。

整理完一切,我唤来序生,抱起他。刚刚睡饱的序生软软趴在我肩头,小脑袋在我颈侧蹭了蹭,忽然疑惑地“咦”了一声。

“序生,怎么了?”我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亲昵问道。

“这个…”序生用手戳了戳我脖上微微发疼的某处。

我面色微抽,序生戳到的,正好是唐介留下的某个痕迹…

只见碧辛也抬头望了我眼,半晌后一副了然的模样低头,提笔道:“你该不会是吃了什么事后药导致月事提前来了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尴尬咳了咳,无视她的话,转过头微笑对序生答道:“虫子叮的,咱们走吧。”

“哦。”序生不疑有他点点头。

看着我家序生如此纯良地相信了我,我觉得我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