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小姐停下脚,看了眼这小丫头。

“事情都已经结束,不用等了,她们也不会来找我了。”她说道。

小丫头瞪大眼看着她。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问道。

当时小姐被救下来跟死了一样,两个妇人又是掐又是捶的折腾一刻才又有了气,饶是如此也躺在床上半日没动简直吓死人。

她实在没办法了要回阳城找方老太太,小姐却突然伸手拉住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和宁家的亲事的缘故,不用再去找别人,这件事她自己能解决。

她当时就有点不信,来阳城这么久了都没解决,但小姐说这一次一定能解决,还让她拿出了藏着的婚书。

是的,她们一直有婚书,当初之所以没有拿出来是觉得这婚书宁家也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来到阳城后,她们说跟宁家有婚约要方老太太去上门说时,舅太太露出一脸讽刺说可有婚书的样子让小姐很生气,小姐很干脆的说没有,让舅太太上门去说就是了。

小姐的意思是舅太太去了宁家一说,必然会被宁家待为上宾,然后也顺便打压舅太太那副小人面孔。

结果没想到舅太太来到宁家却被一扣否认没有婚约,舅太太自然气急败坏的回来将小姐冷嘲热讽一通,小姐气的要死自己就找去宁家了。

结果宁家进不去,宁家的人接触不到,除了八月十五灯节混在人群里远远的看了眼从京城回来的宁十公子。

宁十公子的风姿让小姐更为倾倒,但她也很明白宁家是要悔婚了,宁家肯定知道这门亲事,既然一心要悔婚,拿不拿出婚书都没用。

这时候与小姐交好的林小姐惊慌的带来宁十公子要定亲的消息,小姐就再也坐不住了,决心做出一件事让宁家知道厉害。

上吊这件事果然厉害,小姐都差点死了,躺了半日小姐就起来说要解决这件事了。

这么多人都看到小姐上吊的样子了,宁家肯定会害怕了吧。

她也就高高兴兴的跟着小姐来到宁家,虽然过程中小姐说的话做的事让她很不解,但能够进宁家的门且见到了宁大夫人,可见小姐的办法还是很管用的。

只不过最后接了银子送还了婚书看起来很古怪,但她还是相信小姐这么做是自有安排的。

或者宁家人会追出来,再不然等过一日就来请小姐。

但现在小姐说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宁家再没有婚约了。”君小姐看了小丫头一眼说道,“这件事解决了。”

小丫头瞪眼张大嘴,哇的一声哭起来,引得街边的人纷纷侧目。

“哭什么,这样多好。”君小姐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小丫头抽抽搭搭。

她自然也知道宁家不想要这门亲事,现在婚事没了,宁家自然是欢喜。

“可是小姐有什么欢喜的,什么都没了。”她哭道。

“不是有钱了吗?”君小姐说道。

钱?

小丫头虽然从来没有富贵过,不管是在君家老宅,还是跟随君应文在任上,君家父子都是乐善好施,吃穿知足常乐,有钱能如流水般的花出去,没钱清贫日子也能过,所以耳濡目染小丫头对钱从来不放在心上。

钱有什么啊,来来去去的,女人还是要找个好夫婿才能保证一生顺遂。

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宁家这样的夫家,小姐是不是上吊吊一次傻了,说解决的办法竟然是跟宁家退婚。

“那点钱有什么用啊。”小丫头眼泪汪汪说道。

“那点钱啊。”君小姐说道。

她说话的速度本就慢,此时又更慢,四个字被拉长了很多,听起来似乎多了几分怅然。

小丫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头抬头看着自己家小姐。

“应该够我去京城了。”君小姐接着说道。

去京城?

小丫头愣了下,她们老家在汝南,老爷的任职在抚宁,外祖家在阳城,从小到大都是在北边,位于南边的京城可是只听过从来没去过,无亲无故的也不会动去的念头。

小姐怎么突然想去京城了?她的眼睛又忽的一亮。

“哦!”她有些激动的说道,“小姐,你是不是打算去告御状?”

君小姐平静的脸上浮现笑意,显然被这小丫头的话逗笑了。

小丫头却没有注意到,而是更激动。

“对对,小姐的办法果然好,先退了婚书,稳住了宁家,又拿了银子有了盘缠,就能轻松的上路。”她说道,又似乎怕被人发现了压低声音,“宁十公子的叔父在京城当大官,让他来管管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们就去告,看他怕不怕,小姐,听说京城的皇帝英明神武肯定能…”

她的话说到这里,原本看向前方的小姐猛地转过头来,那双静谧清澈的眼陡然变得幽深,眼神让人不由打个寒战。

小丫头的话戛然而止,人也不由后退一步。

虽然从小被卖,但主家仁善和气,小姐虽然骄纵却从不作践人,小丫头过的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般眼神。

她甚至认不出这眼神里包含的情绪,似乎绝望似乎狠戾又似痛苦,总之是让人看得害怕的想逃开。

第八章 见亲不见喜

是因为婚事无望的悲伤吗?

但夫人老爷去世时,小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一眨眼间君小姐那眼神就消失了,重新变得静谧。

“好了,不要说傻话了。”她说道,声音柔和,“我说过这件事结束了,宁家不想要结亲,我也不想结亲了,一笔银子,了却旧日事,他们也没赚,我们也没亏。”

小丫头战战兢兢,小心的看君小姐神情,确信自己适才是看花眼了,又想到没了亲事小姐也是没办法肯定伤心,自己作为一个好丫头不能抱怨以及给小姐伤口上撒盐,便忙点头,不再说一句有关亲事的话。

“走吧。”君小姐对她笑了笑说道,转身迈步。

小丫头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开口。

“小姐,我们,我们现在就去京城,还是先回方家?”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君小姐停下脚。

“方家。”她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熟悉。

“原本想着很快就能出嫁,以后一辈子也不用跟他们打交道,任她们喜欢不喜欢的咱们也不在意。”小丫头小心翼翼又愁容满面的说道,“现在要是知道你跟宁家没亲事了,还不知道她们会对小姐你怎么样呢。”

“马上就知道了。”君小姐说道。

马上?小丫头愣了下,看到君小姐的视线看向前方,她不由跟着看去,就见两辆马车正在几个人的护送下疾驰而来,护送的人对马车里说了什么,车帘子被掀开,一个老妇人看向她们。

“老太太!”小丫头脱口喊道。

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老妇人不待仆妇搀扶就自己下了车,径直向君小姐走来。

君小姐打量眼前的这个老妇人。

这老妇人六十左右,面容方正,矮胖的身子穿的是浅啡绣金褙子青金马面裙,灰白相间的发鬓戴的是金菊点翠折枝簪,看上去精神烁烁,富贵之气四溢。

这就是方老太太,君小姐的外祖母。

方老太太只有一子一女,如今子女皆亡,此时她面色肃然,目光锐利,带着无比的威慑,既没有先后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也没有见到亡女遗孤的怜惜和慈爱。

“听说你上吊了?”老妇人看着她慢慢说道。

北留镇距离阳城有半日的车程,原本君小姐和小丫头说好上吊被救下来之后,小丫头就立刻请人去阳城通知方家的人,但没想到君小姐上吊的太逼真吓得小丫头自然顾不得报信去吓唬别人,等君小姐缓过来又说事情自己能解决,小丫头自然就不再去通知方家了。

从昨日傍晚上吊,到今日不到午时方家就得到消息且赶过来,可见并不是此前说的任凭君小姐爱去哪去哪他们家不管。

君小姐准备施礼。

“怎么还没死?”方老太太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毫不掩饰声音里的嘲讽。

君小姐叹口气,站直了身子。

小丫头瞪眼一脸气愤。

“老太太我们小姐真的死了,是我好不容易救活的。”她恨恨说道。

方老太太嗤笑一声。

“不是自己求死的吗?怎么还能被人救活?”她说道,“只听过想活活不了的,没听过想死还死不了的。”

这种话竟然从小姐唯一的依靠的血亲口中说出,就是在那么讨厌她们的宁家也没人说,简直令人心寒。

不过,在宁家因为一个鄙视的眼神都能红了眼掉泪的小丫头,此时却没有丝毫的畏惧,瞪眼叉腰气势汹汹。

“我家小姐要是死也是被你们方家逼死的。”她哼声,“商人重利无情无义,我们小姐就是被你们这个贱户作践了。”

君小姐心里再叹口气,可见人都是有两面性的,这个小丫头也并不是懦弱胆怯,看看这凶恶嚣张的样子,再听言语里的羞辱,别说是被她骂着的人,就是路人都忍不住要打她一顿。

不过对于这丫头的无礼,方老太太并没有惊怒,她身后的仆妇丫头们也没有,而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

君小姐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小丫头对方家人的态度还真是一向如此,而这个小丫头之所以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的小姐撑腰。

虽然是父母双亡前来投奔,但这主仆二人并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微惶恐,反而趾高气扬,一个原因是君小姐母亲自从出嫁后就几乎跟娘家断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礼品往来,就再没见过面。

除了这一声外祖母,君小姐跟方家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陌生人的感情便比较淡薄一些,而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大周朝商户地位低。

纵然外祖母家钱多如山,但在清贫落魄的君小姐眼里,依旧是粗鄙低下的商户人家,更何况君小姐还有一门地位更高的婚约。

就这样自从来了外祖母家,君小姐觉得自己混迹低贱的商户人家,又是嫌弃又是自傲,自然惹的方家人不满,相看两生厌,言语皆不善。

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啊,不管怎么说,方家到底是她的血亲,怎么能对方家还不如对宁家亲近呢。

宁家看上去和蔼,却几乎要了君小姐的命,方家看上去无情,却在第一时间赶来,这孩子错把亲人当仇人,仇人却当亲人。

念头闪过,君小姐心里就跟被刀戳了,疼的神情都有些扭曲。

错把仇人当亲人的何止这君小姐一个,她不也是,有什么资格笑他人。

君小姐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满含着痛苦怨恨和厌恶,落在方老太太等人眼里却是熟悉的很,方老太太没有什么反应,仆妇丫头们则都向后退了一步,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厌恶。

小丫头自然也看到了,于是更要替小姐抱不平,方老太太却打断她。

“蓁蓁,我素知你心性高洁,宁家如此行事,对你来说,的确是孰不可忍…来人”她淡然说道。

当她说心性高洁这个词时,君小姐清楚的看到她身后仆妇们人脸上的讥讽。

两个仆妇站了出来。

方老太太看着君小姐。

“你们拿了绳索,伺候小姐到那宁家门前,以死明志。”她慢慢说道,“告诉宁家,君蓁蓁生是他们的人,死也是他们的鬼,是烧是埋由他们做主,我们方家绝不过问。”

小丫头气的跳脚。

小姐都这样了方老太太竟然还说这种话,这是一个外祖母该说的话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看我家小姐没依仗了,就要将我家小姐作践死,免得被别人忌恨坏了你们家的买卖。”她上前一步站到方老太太的面前大声喊道,“你们这些下贱的…”

这可是大街上,北留镇虽然比不上阳城繁华,正午时刻也是人来人往的不少,先前她们在路边停下,就已经有不少人侧目,此时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更是引得不少人围过来。

真是丢人,方老太太身边的仆妇忙上前,这小丫头以往言语无状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指着老太太的鼻尖骂,没等她们伸手,一向对这主仆眼不见心不烦的方老太太却先抬起手。

“惹是生非的东西!”她说道,手向小丫头的脸上打去。

小丫头也没想到以往正眼都不看她的老太太竟然突然要打她。

方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但人很结实,来到方家之后,小丫头还撞见过方老太太清早在后院里对着一根木桩打拳,她还跑过去看了,那木桩被打的光溜溜的,回去还跟小姐当笑话说。

她的脸可比不上木桩,这一巴掌打下来,人肯定要跌出去,牙说不定也要飞掉几颗。

但已经没有躲开的机会了,小丫头呆呆的站着,看着眼前的手放大。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方老太太的手腕。

方老太太的手停在小丫头的脸侧。

小丫头一口气吐出来,转头看着站过来的小姐。

“小姐。”她委屈的喊道。

君小姐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方老太太。

方老太太也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冷笑。

“怎么?我这个贱户之人打不得你的丫头?”她说道。

君小姐笑了笑。

“外祖母,不是打不得,是不用打了。”她说道,将方老太太的手握着慢慢的拉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我跟宁家两不相欠,外祖母不用再为了维护我做戏给他们看了。”

方老太太看着她身子一僵。

第九章 安抚同归去

君小姐的声音轻柔缓慢,越到最后越小声,这最后一句话只有方老太太听清了。

方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饶是她经历了大风大浪,还是露出惊诧的神情。

“你说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君小姐已经松开了手,安安静静的后退一步。

“我跟宁家的事已经说清了,以后就两不相干没有牵扯了。”她轻声说道。

跟宁家的事已经说清了?两不相干?

她怎么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如果是别的人来说她能明白,但这个君小姐…

方老太太神情古怪的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子虽然穿着不伦不类的旧衣衫,但面容依旧是那个孽障。

“你又搞什么花样?”她问道。

小丫头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听到这两句话哼了声。

“我家小姐已经跟宁家退婚了。”她说道,说道退婚二字满腹委屈声音哽咽。

小姐真是太可怜了,老爷夫人早亡,又摊上这么一个没用的外祖家,忙帮不上,还欺负小姐。

退婚两个字让四周的人都听到了,这一次仆妇丫头们都面露惊愕。

“怎么可能?”站的最近的一个仆妇还脱口而出。

君小姐看她一眼笑了笑。

“这怎么不可能?”她轻声说道。

这当然可能,能结婚才是不可能的,宁家根本就不会认这门亲事,不过那小丫头说的是我家小姐跟宁家退婚。

君小姐就是奔着与宁家成亲来阳城的,而且为了成亲还闹的不像样子,连命都能不要,怎么可能就同意退婚了?

“当然可能,我家小姐把…”小丫头看着这些仆妇丫头一脸恨恨的开口。

她的话没说完被君小姐打断了。

“这事回去再说吧。”她说道,看了眼四周。

众人下意识的也跟着看了眼四周,这才发现四周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

有些人还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显然认得君小姐是谁。

君小姐在阳城就恨不得所有人都认得她是宁家十公子的未婚妻,如今来到宁家所在的北留镇上必然更招摇。

再加上在客栈闹的那一出上吊自尽的戏,这小小的镇上只怕都认得她是谁了。

不过人越多不是越遂她心意吗?怎么她主动要走?

众人的视线不由落在君小姐身上。

君小姐垂目而立神情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外祖母亲自来接我。”她略一屈膝施礼,“让外祖母受惊受累了。”

方老太太的手微微一抖,看向君小姐的神情更加惊异,惊异之中还有一丝复杂的意味。

受惊受累啊。

真是想不到她能听到这一句话,而且还是从这个不肯多看她一眼的外孙女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