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安然,这两个词描述君蓁蓁有些突然,方大太太怔了怔。

沉静安然的小姑娘垂目掩下视线。

“蓁蓁,我让厨房已经备下了,你想吃什么告诉他们。”方大太太压下心里的怪异柔声说道。

鉴于君小姐古怪的脾气,她的吃食方大太太并不敢安排,所以干脆单独给君小姐配了厨房。

君小姐嗯了声屈膝施礼这才走开了。

按道理她该说一声谢谢舅母的,但既然君小姐并不习惯做这些事,还是慢慢来吧。

饶是如此,方大太太也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沿着夹道一前一后进了一处院落的方老太太和君小姐。

“不知道又要做什么花样。”她自言自语,带着几分无奈,看向一旁的侍立的仆妇,想到刚听到的消息,“真的说是跟宁家退了亲?是她主动退的?”

仆妇应声是。

“她是这么说的,具体的事老太太已经让人在北留打听了。”她说道。

方大太太眉头轻皱。

“既然如此,老太太何必还去亲自问她?”她说道,“她说的话,也算是人话吗?有什么可听的。”

对君小姐这种评价,方家上下都是赞同的,办的不是人事,说的也自然不是人话,以往老太太都懒得多看她一眼,更别提亲自询问她的事。

“或许是为了安抚她。”仆妇想了想猜测道,“毕竟咱们家真的经不起她再闹了。”

“安抚她?咱们这个家,她可不在意,岂是能安抚的。”方大太太说道,要说什么最终又停下来,再看了眼那边转过身,“回去吧。”

路旁的灯笼已经点亮了,君小姐扶着柳儿的手随着前方的方老太太不紧不慢的走着。

从二门到她所住的院落看起来不远,但走穿堂越庭院上台阶过花墙,弯弯绕绕的走的脚酸了才看到一溜屋子。

这是有多嫌弃才把这君小姐安置到这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住。

虽然住的远,院落却是更为华美,廊下也已经点亮了灯,站着四个丫头,一面齐齐施礼,一面打起厚重的锦绣门帘。

“老太太,君小姐。”她们莺声燕语的唤道。

君小姐在外祖母家按辈分应该称呼一声表小姐,但君小姐不喜欢被拉低身份,所以大家就都向外人一般称呼她为君小姐。

君小姐抿了抿嘴,跟着方老太太迈进屋内。

室内灯火明亮,温暖如春,香气盈盈。

君小姐扫了眼这阔郎的三厅,正厅,书房以及卧房,相比于宁家低调的奢华,这里布置的有些文雅的寒酸。

就如同此时君小姐身上穿着的发旧的衣裙。

门外的丫头没有君小姐的允许不敢进来,柳儿轻巧熟练的从暖炉上取了热茶捧过来。

“小姐快喝茶暖暖。”她说道。

第一次在北方的冬日坐车这么久,君小姐的确觉得身子手都有些僵硬,她伸手接过,感受着手心里的暖意在全身散开,也似乎直到此时她才能确信自己真正的活着。

柳儿没有再去捧第二杯茶,根本就没在意厅堂里还坐着这个屋子真正的主人。

方老太太没有在意,跟她进来的一个仆妇两个丫头也安静的站在一旁,看来已经习惯了。

既然已经习惯了,有些小细节可以改变,有些则不用,太刻意反而不好,还是不拘小节的洒脱自在。

大家都自在。

君小姐喝了口茶,将茶杯握在手里。

柳儿正唤着外边的丫头询问热水要准备饭菜。

“我要吃鸭血汤和小丸子。”君小姐说道,“你去吩咐她们做,我和老太太说话。”

这种事吩咐一声就行了,但柳儿的心眼转了转,小姐加了一个去字,以及又多说一句和老太太说话,那意思就是要她回避了。

虽然不太懂小姐为什么要她回避,但小姐的话一定要听,柳儿应声是出去了。

“你也下去吧。”方老太太对自己的仆妇丫头们说道。

仆妇应声是带着丫头退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方老太太开门见山问道,“跟宁家退亲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君小姐说道,“但也简单。”

方老太太皱了皱眉。

“我自尽原本是要吓一吓宁家和老太太你。”君小姐接着说道。

君小姐一恨宁家背信弃义不认亲,二恨方家薄情寡义不为她撑腰出头,所以要用一死控诉警告这两家,好让世人看清他们的卑劣,也让他们害怕。

方老太太嗤声。

“结果我差点真死了。”君小姐继续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没有起伏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但这句话却让人心里不由一颤,更有莫名的沧桑。

方老太太不由看着她,女孩子的神情如同语调一样平静,双眼更是如深潭。

大家都说方三小姐肖像方老太太,但当见到君小姐的时候,方老太太却知道这个外孙女更像她,尤其是那一双眼。

只不过初见时的惊喜很快变成了糟心,更不想与这孩子有半点肖象,与这孩子肖像只会徒增恼火。

她说的是真的。

此时因为看到这双眼,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自动冒出来,方老太太再次皱眉,君小姐语调却是一转继续说话。

“真正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说道,“所以我觉得自己真是太荒唐了,怎么能为了他人作践自己呢,强扭的瓜不甜,结亲也不是结仇,他们不愿意结亲,那就算了,我就带着柳儿上门跟他们说清楚,退还了婚书。”

听前几句话方老太太还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句神情一变。

“婚书?”她脱口问道,“你不是说没有婚书吗?”

“我故意气舅母的。”君小姐说道。

方老太太眼角抽了抽。

她想到了当时君小姐和方大太太的争执,也知道了君小姐的意思,只不过这事是拿来赌气的事吗?

这婚书才是这件事的关键,她倒好,扔下婚书不用,就靠胡搅蛮缠,怎么就主次不分恩仇不辨认黑白无视蠢到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她亲自派人从君家接来的,她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领错了。

君家姑爷虽然脑子有点轴,但到底是能考中功名的读书人啊,自己的女儿虽然娇弱,也不糊涂啊。

“气她对你有什么好。”她说道,忍着脾气,“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宁家就会同意吗?”君小姐说道,看着方老太太,“你们会做不同的事吗?”

方老太太眉头一挑。

早拿出来,宁家也不会同意亲事,宁家不同意的是亲事,而不是有没有凭证。

这句话好理解,但下一句就暗藏讥讽了。

你们会做不同的事吗?

没有婚书时宁家不同意婚事,方家便再不上门也不会去强迫质问宁家。

如果有婚书,宁家依旧不同意婚事,那方家难道就会拿着婚书去质问对抗宁家吗?

当然不会。

她竟然不是嘤嘤哭或者跳脚骂她们薄情寡义畏惧权势避祸,而是反问让他们作答。

自己作答就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了,所以她这是在嘲讽吗?

第十二章 都有些不习惯

方老太太眼神莫测的看着君小姐。

死过一次是不是真的大彻大悟暂且不说,这口舌倒是犀利了几分。

原先君小姐的口舌也犀利,但那是笨拙的犀利,是骂了别人自己也捞不到好的那种。

“有了婚书自然会有更好的思量,也能有更好的应对。”她淡淡说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自己想不通,再好的应对也不能应对。”君小姐说道。

呵。

方老太太心里说道。

“你想通了,还了婚书,他们家就接了?”她问道。

君小姐嗯了声。

那是自然,宁家不接才怪呢,方老太太问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的话有些蠢,或者是没话找话说吧。

既然是没话找话,那就意味着没什么可说的了,方老太太立刻站了起来。

“事情就过去了,你折腾这么久,也算是卸下重担,现在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说罢不待君小姐再开口就直接向外走去。

门外的丫头仆妇听到脚步声忙打起帘子。

方老太太走到门口又停下,转头看君小姐。

“这身作怪的衣服别再穿了。”她木然说道。

君小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是那件粗布破旧衣裙。

这是君小姐为了表明自己清贫但不可辱,让柳儿找来的衣裙。

不可辱,并不是要靠衣裙来证明的。

君小姐笑了笑应声是。

方老太太没有再说话,在仆妇丫头的拥簇下疾步而去,动作快的君小姐都没来得及施礼相送。

“小姐。”柳儿带着几个丫头捧着食盒疾步而来,“你站在外边做什么?是饿了吗?”

“送老太太。”君小姐说道。

柳儿不以为意的哦了声。

“走就走呗理他呢。”她说道,带着满满的关切,“小姐你累了吧,饿了吧,吃了饭快些歇息。”

这种天底下只有小姐最大的表现让君小姐再次笑了。

她这一辈子四周围绕的都是对她好的人,她从来都不知道冷脸是什么,更没有见过厌恶嘲讽,就算当初追缠师父学医,师父也从未冷漠不屑,而是恭敬的疏离。

所有人都对她喜爱恭敬讨好,就连那个人…

明明是她的仇人,却直到她要杀死他的那一刻,还对她好的愿意摘星捞月。

想到那个人,君小姐垂在衣袖里的手紧紧的握住,深吸几口气将这些事压在心底。

只不过那些好要么恭敬要么精明掩饰极有分寸,像这小丫头这种赤裸裸的蠢蠢的招灾惹祸的好,倒是第一次看到。

也蛮有意思的。

君小姐抬手抚了抚柳儿的头。

“好。”她说道。

听到方老太太回来,方大太太亲自接到院门口。

“热水烧好了,饭菜也摆好了。”她说道,“有什么话母亲先洗漱缓解疲惫再说。”

方老太太扶着她的手。

“没什么可说的。”她说道,“周嬷嬷在北留镇,等她回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大太太扶着她迈进室内,室内亦是温暖如春,她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手巾,亲自给老太太擦手。

“那退亲的事是真的?君小姐怎么说?”她问道。

方老太太进门,仆妇丫头们都回来,方大太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理所当然。

方老太太哼了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说的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她说道,“没什么意思。”

方大太太捧茶的手顿了顿。

也就是说老太太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就不信也不在乎君小姐的话,可是那为什么这次还去听她说话了?

方老太太说完也察觉到这一点,自己也顿了下。

“我累了,先歇息了,你等周嬷嬷回来。”她说道,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接过茶送客。

方大太太忙应声是,唤着丫头们伺候方老太太洗漱退了出去,随着她的走出去,院子里的灯渐渐变暗。

“太太。”一个仆妇紧跟着她低声问道,“真的退亲了?君小姐怎么说的?”

方大太太摇摇头。

“老太太说要等周嬷嬷回来了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她说道。

“那老太太干吗还去君小姐那里?”仆妇一脸不解。

既然根本不信也不在意君小姐的话,何必还当着家人的面去君小姐那里?难道老夫人不知道这在大家眼里是给了那君小姐多大的脸面。

“安抚吧。”方大太太说道,“君小姐可是真的寻死了。”

仆妇嗤声。

“什么真的,她就是故意吓人呢。”她说道,“这种把戏在家就玩了几次了,老太太信了才怪呢。”

方大太太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也是外孙女。”她说道。

看着大太太夜色里灯笼招摇下晦暗不明的神情,仆妇神情也有些暗暗。

“那就是不管怎么样,这惹祸精还是要在咱们家呆下去了。”她低声说道。

方大太太面无表情。

“这个家是老太太的,怎么当这个家,那就看老太太的意思了。”她说道。

一阵夜风袭来,寒意森森。

热热的水气在屋子里蒸蒸,两个小丫头小心的将水小心的浇下去,方老太太闭目躺在浴桶里,另外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揉洗着她的头发。

为什么明明不信也不在意那丫头的话,这次却偏偏要去听她说?

方老太太忍不住也在想这个问题,是下车的时候鬼使神差临时起意,还是真的是因为是自己的外孙女而怜惜?

在一次次打击磨炼中已经铁石般的心肠怎么会出现这么可笑的多愁善感。

方老太太微微皱眉,小丫头们看到了动作更加轻柔,唯恐惊扰了她。

“外祖母不用再为了维护我做戏给他们看了。”

方老太太的耳边陡然响起这句话,她猛地睁开眼,似乎看到水气中那女孩子平静的神情。

维护我。

她说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维护她。

她知道宁家是什么人家惹不得吗?

她知道作为亲人如果还不斥责她,宁家就会给她一个教训吗?

她知道她的名声已经糟到不用宁家出手就能被世人唾沫淹死了吗?

真是见了鬼了,她竟然会说出这三个字,她竟然能看明白这三个字,她能吗?能吗?

所以这才引的不由自主的下意识的去了她的院子,想要听她说话,想要印证探究。

方老太太哂笑,又靠回浴桶内,小丫头们刚要继续浇水,她又坐了起来。

“好了。”她说道,在丫头们的服侍下走出了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