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看着面前的小姐,君小姐依旧端端正正的站着,因为背对着看不清她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梨花带雨了。

“大夫人也觉得很委屈吧?”君小姐说道。

她的声音也轻柔缓慢,还带着几分感叹,更加的情真意切。

宁大夫人看着她笑了笑。

“是啊,做母亲的看着自己耗费心血珍宝般养大的子女,突然被下贱的猪狗咬一口,偏偏又这畜生不知人事,打不得骂不得,打了骂了反而还要被说不大度,真是又委屈又心疼。”她说道。

小丫头听得都懵了,愕然的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位还带着笑的如同菩萨般和蔼的夫人。

是,是在骂她们吗?

下贱的猪狗?

这么恶毒的话竟然是从这位夫人口中说出的吗?

面前的小姐没有哭声传来。

“我不是母亲,不过自己遇到这种事心情也不好受。”君小姐依旧柔声说道,还点了点头。

“自己要是遇到这种事,也就忍了。”宁大夫人说道,“但一个母亲看到子女遇到这种事,却忍不得,孩子病了,母亲恨不得病在自己身,有人伤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就恨不得咬了那人的肉。”

她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君小姐还小,等将来你做了母亲就会知道了。”

这几句话下来她的言辞神情都温柔可亲,就好似在谈论多么愉悦的话题。

“我知道君小姐很委屈,明明约定好的事却反悔,还请君小姐见谅,这个约定对你来说是一跃龙门得富贵人生,我们宁家的确从来都是乐善好施,不管是求上门的灾民,还是路边的乞丐,都不吝啬赠与扶持一把,但对于扶持你的命运。”

她看着君小姐,脸上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觉得委屈又恶心。”

小丫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先前上门来被仆妇冷落无视时,适才那两个夫人态度冷漠说话威胁所带来的委屈和愤怒此时此刻都不算什么了。

宁大夫人这般含笑和蔼的说出的这些话简直比冷漠和威胁更可怕。

甚至她都不知道怎么可怕,就觉得刀子一般嗖嗖的割来,想躲又没地方躲,瑟瑟孤立,除了愤怒更多的是绝望。

宁大夫人看着眼前的君小姐,这位君小姐依旧神情平静,一双大眼明亮黝黑,其间没有半点的情绪。

她安安静静,如同所有知礼守矩的女孩子一样认真聆听长辈的说话,没有不满没有反驳更没有不屑。

似乎在确定宁大夫人说完了,她才点点头。

“是啊。”她说道,“这件事的确让人觉得委屈,我也不知道宁老太爷是怎么想的,明明是能用钱解决的事,非要拿子女的婚事做恩报,结果恩没报,反而让我们成了恶人,或者宁老太爷就是不想还钱,又怕我们纠缠,才这样做的。”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

“宁老太爷真是多虑了,我们君家治病救人不图回报,就是祖传的本分乐善好施,不管是求上门的灾民,还是路边的乞丐,都不吝啬治病救人赠药。”

这话听着耳熟。

含泪的小丫头不由瞪大眼,看到坐在对面的宁大夫人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宁老太爷不想付诊费药钱,说一句没钱就罢了,多大点的事,哪里用这般手段,赖账也就罢了,还将我们置于恶人之地。”

君小姐说道,看着宁大夫人微微一笑。

“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觉得委屈又恶心。”

宁大夫人脸上的笑碎裂。

第五章 宁十公子的身价

这个女孩子!

竟然这样诋毁宁老太爷,诋毁她们宁家。

宁大夫人一向和气的脸上蒙上一层寒霜。

以前她并没有见过这个君家小姐,多问一句就是自降身份了。

不过从宁云燕的描述中可以想象到,这个君小姐跟她的来历一样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刚进来时看着还像个样子,宁大夫人还觉得宁云燕夸张了,但此时看来,何止上不得台面,简直是毫不掩饰的尖酸刻薄。

但只是一呼一吸,宁大夫人就压制了怒气平静下来。

这也正常,就跟她做出上吊的把戏一样,不过是无计可施便撒泼相缠罢了。

她是不是以为自己败坏宁家的名声,宁家就不得不对她忍让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想。”宁大夫人温和的说道,“人做事的时候初心都是好的,只不过随着时过境迁,口口相传,难免会变了。”

她说完这句话,见君小姐神情闪过一丝怅然。

“是啊,人做事的时候初心都是好的。”她说道。

小丫头已经完全懵了。

所以其实宁大夫人和小姐还是在和气的交谈,适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她的错觉?

宁大夫人笑了笑。

“君小姐你还小,觉得这世间的事黑是黑白是白,今天往地上砸个坑,就天荒地老也不会变。”她说道,声音温和,就如同一个长辈谆谆教导自己的晚辈一般亲切。

“是啊。”君小姐再次说道,神情中除了怅然还有一丝悲伤。

是悲伤原本以为唾手可得好日子竟然得不到吧。

宁大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浓,神情也更温和。

“等君小姐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黑的也可能是白的,白的也可能是黑的,而有些事也是会变的。”她说道,话头一转,“不过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君小姐看向她,就像认真聆听长辈指点的晚辈。

“比如人的命。”宁大夫人说道,“有的人的命就是贱命,不是攀上别人,就能变成贵命的。”

就算是谁都听出来是骂人的话,大夫人也能将它说的充满的诚意,就如同关切晚辈所说的苦口的良药。

她说完这句话,面前的女孩子依旧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宁大夫人不由眼一晃。

这个原本被她归到只能算模样不错的女孩子,一笑起来竟然让人有些惊艳。

不过这女孩子的笑来得快去的也快,眨眼就消失了。

宁大夫人也是女人,对女人的惊艳也是很快就消失了,她更多的应该是要生气,但这女孩子的笑并没有半点讥笑嘲弄,就如同听到长辈良言而开心的晚辈一样。

这当然不会是这女孩子的真实感觉反应。

宁大夫人很不高兴。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掩藏自己情绪的女子,真是可怕。

就算不论出身,她也不会选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儿媳妇。

总之,这一面见下来宁大夫人终于认可了宁云燕的话,这个君小姐真是令人厌恶。

“大夫人真是自谦。”君小姐说道,“不过宁家虽然出身贱鄙,但也是民众们交口称赞的仁富之家,大夫人莫要妄自菲薄。”

宁大夫人大怒。

宁家先祖是给人放牛割草的长工。

这君小姐是在骂他们宁家至今还是贱民。

“织席贩履的小儿也能当皇帝。”大夫人压下怒意,让自己的语气更温和,“只要自己争气,金石也能为开,我们宁家的祖先没有耽于富贵,头悬梁锥刺股靠着自己读书求功名,才有了从贱民转为官身,能够为君为民效力尽心。”

她在自己争气以及靠着自己上加重了语气。

“这些,可不是靠着攀上谁就能得来的。”

君小姐笑了。

“当年你们宁家第一个老爷的功名是花钱买来的,靠着钱打通了上上下下,攀上了府学的大人老爷。”她立刻说道,“如果不是那位大人老爷提携扶持,你们家的老爷们现在还挖煤呢。”

宁大夫人气的有些发抖。

她第一次见这种贱婢,羞辱骂人如此轻松随意。

同时心里又难掩惊讶。

她怎么知道这宁家的秘闻?

这秘闻可是百年前的事,而且又涉及官场私密,且是没有被发现的私密,要不然那时候的宁家也会就此官途顺遂了。

这种事在宁家也几乎没人知道,宁家的人才不会去议论百年前先祖的事。

她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恰恰是因为她不是宁家的人。

结亲的时候要打听男方底细,而那时候她的祖父正在朝中负责修书,因为闲来无事就特意去翻找有关宁家几百年的记载,恰好翻到百年前一个御史骂宁家那位老爷科举舞弊,当然最终不了了之,皇朝更迭之后更没有人再理会这件事。

百年前的事,更何况花钱捐个官的也不是没有,她的娘家人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宁家的人品行有亏,只当做一个笑谈笑了笑就过去了。

这个一直在偏远的抚宁随父为官生活的丫头怎么知道?

难道君应文那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吏能打听到?

或者是方家?

方家可是一个商户,虽然有钱,但本朝一直对商户打压歧视,官府的人或许会愿意从商户手里捞钱,但绝不会跟他们来往过密。

方家哪里有那个本事手眼通天拿到京城朝中私密的文书?

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回事,这个君小姐如此窥探宁家,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宁大夫人声音有些沉沉说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这世间很多事可以用钱办到。”君小姐柔声细语说道,“你们宁家百年前花钱买了官摆脱这贱民之命,那现在也可以花钱买了这婚书,摆脱这贱名之命。”

什么叫贱名之命?

接二连三的被如此折辱,宁大夫人的好脾气也忍不住了,脸上不再有温和的笑意。

“君小姐这话说的我听不懂。”她说道,“婚书是婚书,买卖是买卖。”

“这有什么不懂的,欠债还钱而已。”君小姐神情依旧,“婚书是婚书,也是买卖,你们宁老太爷当初没钱,又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恶名,就拿自己的子孙婚事做酬谢,如今反悔要收回子孙的婚事,自然就要拿钱来抵这忘恩负义之名。”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宁大夫人气的发抖,但忽的又冷静下来。

“君小姐是说真的?”她问道。

她想到了,她是抱着羞辱这女孩子的目的来的,而自从一见面这女孩子其实也在毫不留情的羞辱她。

这女孩子说给钱就退亲的话是为了引她过来,但引她过来之后的目的的确不是想要缠住求的怜惜,反而是撕破脸的要结仇。

这君小姐是真的不想要结这门亲事了。

“当然是真的。”君小姐说道,“我说过很多事可以用钱来解决,能用钱解决的事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屋子里一阵沉默。

宁大夫人心情有些复杂,说轻松也轻松,毕竟解决了这个让她头疼的事,但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想象中这件事的解决是这女孩子对于宁家知难而退,但现在她总觉得让这女孩子而退的并不是对宁家的知难。

就好像他们宁家巴不得甩开她一样,她也巴不得甩开宁家。

宁大夫人有些不高兴,但旋即又为自己的不高兴而哂笑。

人就是这样的吧,上赶着的缠着自己的不喜欢,但说放手就放手的走的干脆利索的也不喜欢,被追捧的时候嫌烦,突然人不理会了又觉得失落。

失落的并不是多在乎这个人,而是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

不尊重,不敬畏。

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出身的女孩子,她又什么资格摆出这种嫌弃他们宁家的姿态。

宁大夫人神情变得冷冷。

“君小姐算计的真清楚。”她说道。

君小姐却摇摇头。

“夫人谬赞了。”她说道。

鬼才赞你!

宁大夫人气笑,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人却是一个这样的无赖,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经过夫人的提醒,我发觉我先前算错了。”君小姐接着说道,神情平静的看着宁大夫人。

什么算错了?

宁大夫人微微有些讶异,又浮现警觉。

所以又要反悔了?或者说她根本还是不想退亲?

君小姐的手指轻轻的抚过桌上的婚书。

“我先前说两千两就把婚书还给你们,是算错了。”她说道,手指敲了敲婚书,“应该是五千两。”

五千两?

宁大夫人愕然。

这就是坐地起价吗?

“你!”她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应该是五千两了?”

“我祖父救治你们老太爷是十四年前的事,利滚利到如今要五千两也不算多。”君小姐说道。

宁大夫人眉角抽了抽。

“多少的药钱就利滚利的滚到五千两了?”她说道。

这女孩子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羞辱宁家非要胡搅蛮缠。

“多少药钱?”君小姐笑了笑说道,“能够救了宁老太爷这条命的药钱自然不便宜,要不然宁老太爷怎么会用自己的嫡长孙做抵押?”

抵押?

什么话!

宁大夫人再次皱眉要开口,不过这一次君小姐没有晚辈的自觉,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宁老太爷肯拿自己的嫡长孙来抵药钱和人情,宁十公子必然是很厉害的,来了这里听说以及亲眼看到宁十公子的风采,我就估摸了一个价格。”君小姐说道,神情严肃,“但现在看到大夫人对这门亲事的极其反对,我才明白我还是低估了,宁十公子比我想象中更贵重,所以,这个婚书绝对不止二千两这个价,而应该是五千两。”

宁大夫人目瞪口呆。

“你,你。”她只说道。

君小姐看着她再次笑了笑,将婚书拿在手里。

“大夫人是觉得宁老太爷的命不值钱呢还是觉得宁十公子不值这个身价?”她说道。

第六章 这是个无赖

宁大夫人直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脸上还蒙着一层寒霜,一句话不说坐下来就吃茶。

宁云燕已经带着姐妹们退出去了,宁三夫人和宁四夫人还在等候着,看到她的神情惊讶又不安。

她们当然知道宁大夫人不是外表那般菩萨模样,但做妯娌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她在人前流露这般情绪。

很显然那君小姐把宁大夫人气的不轻。

“大嫂,我看过了,那婚书是真的。”宁三夫人沉吟一刻说道,“她现在也在我们家中,不如我让人毁了它。”

“你要抢?”宁四夫人心里一跳问道。

“丫头们倒茶倒水的,万一不小心湿了婚书。”宁三夫人说道,“或者君小姐心中愤愤不平,故意吓人,其实拿来的并不是婚书,我们也从来没见过,反正君小姐在我们家闹腾也不是第一次了,上吊的把戏都玩过,这样闹起来,也没人信。”

宁家这么家大业大,无赖的事自然也做过,但对付一个小姑娘又是这么明明白白的耍无赖还真是头一次。

宁四夫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大夫人放下茶杯。

“不用了。”她说道,“她的确是要钱。”

原来是已经谈好了?

“大嫂,她是真的吗?”宁四夫人忙问道。

宁大夫人吐口气,神情恢复如常。

“是,她说了,既然我们家不同意结亲,那就给她些钱。”她说道,“她如今孤女一个,有些钱傍身也是好的。”

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婚书她已经给我了。”她说道,伸手将婚书拿出来扔在桌子上。

竟然真的成了?

宁三夫人忍不住伸手拿过婚书。

“是真的吗?别是拿假的糊弄。”她说道低头仔细的看。

宁四夫人轻咳一声。

宁三夫人却不以为意。

“大嫂是正人君子菩萨心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家给什么就接什么,但那君小姐可指不定是个无赖。”她说道,“还是看仔细的好。”

这话让宁大夫人心情好了很多,宁四夫人笑了笑不说话了。

“我看过了,是真的。”宁大夫人说道,一面站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去跟母亲说一声,从账上支了钱打发她走。”

“大嫂先去说,我们去账房安排。”宁三夫人说道,“二千两银子不用等母亲的对牌。”

宁大夫人脚步停顿下,原本变好的神情再次阴沉。

“是五千两。”她咬牙说道。

五千两?

宁三夫人和宁四夫人愕然。

怎么大夫人去见了这君小姐一面,二千两就变成五千两了?

“大嫂到底是心慈。”宁三夫人摇头说道,“见不得这孤女可怜。”

“那就是个无赖,大嫂可用不着可怜。”宁四夫人说道。

只不过她们妯娌这次一唱一和,宁大夫人神情没有好转,反而更难看。

“但现在看到大夫人对这门亲事的极其反对,我才明白我还是低估了,宁十公子比我想象中更贵重。”

她想起那君小姐说的话,虽然这话说的极其客气,而且君小姐的神情态度也很恭敬,但其中的意思却直白的很。

因为我对你说的话很生气,所以我决定就地起价。

真是个无赖。

宁大夫人心里恨恨,但这件事她不愿意多说,毕竟是在一个小姑娘跟前吃瘪的事。

她没有理会两个妯娌抬脚走了。

宁云燕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终于等来了母亲那边的消息。

“五千两?”她惊讶的说道,旋即又愤怒,“她可真敢开口。”

身后两个姊妹也被这数额吓到。

“凭什么答应她,一分钱不给让她滚,看她能怎么样。”宁云燕抬脚就要走。

大丫鬟忙拦住她。

“小姐,大夫人不想再纠缠了。”她劝道,“闹的久了,到底对十公子不好。”

宁云燕咬牙恨恨。

“怕她怎的。”她说道,“是她不好,关哥哥什么事。”

“这不是怕她,大夫人说了,她的长辈到底是跟老太爷有旧,如今父母都不在了,也无兄弟姐妹,孤女一个,既然拿着当初长辈们交往的旧情来投靠,虽然咱们家不能安排了她的终身大事,但给些银子让她傍身也是应该的。”丫鬟说道,“她是个孩子不懂事,咱们宁家不能跟她一般见识。”

“真是人善被人欺,就让她这样得意?”宁云燕愤愤。

“小姐,她算个什么,跟她斗气,她还不配。”丫鬟含笑说道,“这样谁有理谁没理,人们都看得到了,她就是个无赖,所以婚事也好,闹腾也好,其实就是为了要钱嘛。”

这样她就是跟那些市井泼皮无赖一样,就是讹诈。

没错,她就是讹诈。

宁云燕恨恨点点头。

五千两银子,真是个无赖。

此时,那个被视作无赖的君小姐正看着站到面前的仆妇。

“君小姐,这是你要的五千两银票。”仆妇冷冷说道,将手里捏着的银票晃了晃,“是你外祖母家票号的,你拿着方便,我们也方便,以后也不用再跟方家票号打交道了。”

这意思就是说以后宁家再不会跟方家来往。

君小姐神情恬静,看着那仆妇微微一抖的手指尖。

“你要把钱甩在地上,就要再给我拿来一张同样数额的。”她忽的说道。

仆妇的手一抖,神情有些惊愕。

什么?

“你要做这件事还是先请示一下大夫人吧,看看她允许不允许,她也会告诉你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君小姐说道,“别自以为是,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就不好了。”

作为大夫人身边的得力仆妇,她自然知道大夫人现在有多生气,也知道老夫人适才怎么给了大夫人一顿没脸。

老夫人对于大夫人许下的五千两银子大发脾气,骂大夫人是个瞎眼菩萨乱发善心亲仇不分,当着屋子里那么多仆妇的面,大夫人给老夫人跪下哭求为了十公子请老夫人同意。

“就当是为钊儿积福了。”

老夫人最喜欢十公子这才勉强同意。

大夫人受了这等憋屈,都是因为这个君小姐,但凡是个有骨气的小姐,受了这么多冷脸,就该掉头离开绝不再提婚事,她倒好转头讹钱,还狮子大开口要了这么多。

这样一个泼皮无赖,就该把钱让在地上让她去捡。

仆妇就打算这么做,没想到这无赖竟然敢警告。

把钱扔地上就要再拿五千两来?

她敢!

仆妇神情惊疑的看着君小姐,这个女孩子神情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冷笑,浑身上下都温柔和顺,但她却莫名的觉得这君小姐并不是在故作威胁。

她真的敢,也会这么做。

这是个无赖,也许正等着机会再跟宁家闹呢。

只要她肯接了这钱,就跟宁家再无婚事纠葛,也没有理由再纠缠,再纠缠就是她理亏了。

仆妇手微微抖着,却稳稳的捏住了银票递了过去。

“柳儿拿着。”君小姐说道。

在她身旁站着的有些傻傻的小丫头上前接过。

“多谢。”君小姐浅浅施礼,“告辞了。”

她的声音柔和,动作轻盈,神态端正,仆妇不自觉的就忙还礼,礼了一半才回过神。

干什么要跟这个无赖这么客气。

君小姐越过她走了出去,衣裙飘飘,身姿窈窕如风拂弱柳。

第七章 拂袖何处去

君小姐走出了宁家的侧门。

宁家的大门自然不是常开的,只开着侧门供人进出。

但当君小姐走出去后,侧门却被关上了,虽然没有发出剧烈的声响,但轻轻的关合也表达了对刚走出的这个人的厌恶。

君小姐没有回头。

“宁炎的族人也不过如此。”她自言自语。

宁炎,宁老太爷的次子,宁大夫人的小叔子,如今宁家官位最高的顶梁柱,二十三岁中进士,为官二十年,如今为工部右侍郎,再有两三年即可升任尚书,将来入阁拜相也极有可能。

这样一个人物却被君小姐直呼其名,如果让宁大夫人听到又要倍感羞辱。

宁家的门前并没有闲杂人,君小姐的小丫头神情呆滞,揣着的袖子里手紧紧的捏着银票,也没听到君小姐的话。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去,快要出了北留镇小丫头才回过神。

“小姐。”她忙喊道,伸手拉住君小姐的衣袖,又回头看了眼,“宁家的人没有追来。”

君小姐嗯了声。

“放心,她们不会追来。”她说道,“宁家至少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小丫头哦了声,扯着她的衣袖。

“那咱们去哪里等着?”她问道,“那个客栈不许咱们去住了,这附近没有离宁家更近的客栈了。”

那天小姐假上吊做出以死明志的事吓唬宁家,结果差点真的吊死,她大喊大叫的惊动了客栈的人才把小姐救下来。

“那客栈的人真是胆小鬼,小姐明明没事,他们还怕东怕西的不让我们住。”小丫头说道,却完全忘了当时自己吓瘫的事。

她叽叽咯咯的说着,小姐一直安静的迈步走着。

“她们什么时候再来请小姐?”她又问道。

君小姐停下脚,看了眼这小丫头。

“事情都已经结束,不用等了,她们也不会来找我了。”她说道。

小丫头瞪大眼看着她。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问道。

当时小姐被救下来跟死了一样,两个妇人又是掐又是捶的折腾一刻才又有了气,饶是如此也躺在床上半日没动简直吓死人。

她实在没办法了要回阳城找方老太太,小姐却突然伸手拉住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和宁家的亲事的缘故,不用再去找别人,这件事她自己能解决。

她当时就有点不信,来阳城这么久了都没解决,但小姐说这一次一定能解决,还让她拿出了藏着的婚书。

是的,她们一直有婚书,当初之所以没有拿出来是觉得这婚书宁家也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来到阳城后,她们说跟宁家有婚约要方老太太去上门说时,舅太太露出一脸讽刺说可有婚书的样子让小姐很生气,小姐很干脆的说没有,让舅太太上门去说就是了。

小姐的意思是舅太太去了宁家一说,必然会被宁家待为上宾,然后也顺便打压舅太太那副小人面孔。

结果没想到舅太太来到宁家却被一扣否认没有婚约,舅太太自然气急败坏的回来将小姐冷嘲热讽一通,小姐气的要死自己就找去宁家了。

结果宁家进不去,宁家的人接触不到,除了八月十五灯节混在人群里远远的看了眼从京城回来的宁十公子。

宁十公子的风姿让小姐更为倾倒,但她也很明白宁家是要悔婚了,宁家肯定知道这门亲事,既然一心要悔婚,拿不拿出婚书都没用。

这时候与小姐交好的林小姐惊慌的带来宁十公子要定亲的消息,小姐就再也坐不住了,决心做出一件事让宁家知道厉害。

上吊这件事果然厉害,小姐都差点死了,躺了半日小姐就起来说要解决这件事了。

这么多人都看到小姐上吊的样子了,宁家肯定会害怕了吧。

她也就高高兴兴的跟着小姐来到宁家,虽然过程中小姐说的话做的事让她很不解,但能够进宁家的门且见到了宁大夫人,可见小姐的办法还是很管用的。

只不过最后接了银子送还了婚书看起来很古怪,但她还是相信小姐这么做是自有安排的。

或者宁家人会追出来,再不然等过一日就来请小姐。

但现在小姐说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宁家再没有婚约了。”君小姐看了小丫头一眼说道,“这件事解决了。”

小丫头瞪眼张大嘴,哇的一声哭起来,引得街边的人纷纷侧目。

“哭什么,这样多好。”君小姐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小丫头抽抽搭搭。

她自然也知道宁家不想要这门亲事,现在婚事没了,宁家自然是欢喜。

“可是小姐有什么欢喜的,什么都没了。”她哭道。

“不是有钱了吗?”君小姐说道。

钱?

小丫头虽然从来没有富贵过,不管是在君家老宅,还是跟随君应文在任上,君家父子都是乐善好施,吃穿知足常乐,有钱能如流水般的花出去,没钱清贫日子也能过,所以耳濡目染小丫头对钱从来不放在心上。

钱有什么啊,来来去去的,女人还是要找个好夫婿才能保证一生顺遂。

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宁家这样的夫家,小姐是不是上吊吊一次傻了,说解决的办法竟然是跟宁家退婚。

“那点钱有什么用啊。”小丫头眼泪汪汪说道。

“那点钱啊。”君小姐说道。

她说话的速度本就慢,此时又更慢,四个字被拉长了很多,听起来似乎多了几分怅然。

小丫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头抬头看着自己家小姐。

“应该够我去京城了。”君小姐接着说道。

去京城?

小丫头愣了下,她们老家在汝南,老爷的任职在抚宁,外祖家在阳城,从小到大都是在北边,位于南边的京城可是只听过从来没去过,无亲无故的也不会动去的念头。

小姐怎么突然想去京城了?她的眼睛又忽的一亮。

“哦!”她有些激动的说道,“小姐,你是不是打算去告御状?”

君小姐平静的脸上浮现笑意,显然被这小丫头的话逗笑了。

小丫头却没有注意到,而是更激动。

“对对,小姐的办法果然好,先退了婚书,稳住了宁家,又拿了银子有了盘缠,就能轻松的上路。”她说道,又似乎怕被人发现了压低声音,“宁十公子的叔父在京城当大官,让他来管管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们就去告,看他怕不怕,小姐,听说京城的皇帝英明神武肯定能…”

她的话说到这里,原本看向前方的小姐猛地转过头来,那双静谧清澈的眼陡然变得幽深,眼神让人不由打个寒战。

小丫头的话戛然而止,人也不由后退一步。

虽然从小被卖,但主家仁善和气,小姐虽然骄纵却从不作践人,小丫头过的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般眼神。

她甚至认不出这眼神里包含的情绪,似乎绝望似乎狠戾又似痛苦,总之是让人看得害怕的想逃开。

第八章 见亲不见喜

是因为婚事无望的悲伤吗?

但夫人老爷去世时,小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一眨眼间君小姐那眼神就消失了,重新变得静谧。

“好了,不要说傻话了。”她说道,声音柔和,“我说过这件事结束了,宁家不想要结亲,我也不想结亲了,一笔银子,了却旧日事,他们也没赚,我们也没亏。”

小丫头战战兢兢,小心的看君小姐神情,确信自己适才是看花眼了,又想到没了亲事小姐也是没办法肯定伤心,自己作为一个好丫头不能抱怨以及给小姐伤口上撒盐,便忙点头,不再说一句有关亲事的话。

“走吧。”君小姐对她笑了笑说道,转身迈步。

小丫头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开口。

“小姐,我们,我们现在就去京城,还是先回方家?”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君小姐停下脚。

“方家。”她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熟悉。

“原本想着很快就能出嫁,以后一辈子也不用跟他们打交道,任她们喜欢不喜欢的咱们也不在意。”小丫头小心翼翼又愁容满面的说道,“现在要是知道你跟宁家没亲事了,还不知道她们会对小姐你怎么样呢。”

“马上就知道了。”君小姐说道。

马上?小丫头愣了下,看到君小姐的视线看向前方,她不由跟着看去,就见两辆马车正在几个人的护送下疾驰而来,护送的人对马车里说了什么,车帘子被掀开,一个老妇人看向她们。

“老太太!”小丫头脱口喊道。

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老妇人不待仆妇搀扶就自己下了车,径直向君小姐走来。

君小姐打量眼前的这个老妇人。

这老妇人六十左右,面容方正,矮胖的身子穿的是浅啡绣金褙子青金马面裙,灰白相间的发鬓戴的是金菊点翠折枝簪,看上去精神烁烁,富贵之气四溢。

这就是方老太太,君小姐的外祖母。

方老太太只有一子一女,如今子女皆亡,此时她面色肃然,目光锐利,带着无比的威慑,既没有先后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也没有见到亡女遗孤的怜惜和慈爱。

“听说你上吊了?”老妇人看着她慢慢说道。

北留镇距离阳城有半日的车程,原本君小姐和小丫头说好上吊被救下来之后,小丫头就立刻请人去阳城通知方家的人,但没想到君小姐上吊的太逼真吓得小丫头自然顾不得报信去吓唬别人,等君小姐缓过来又说事情自己能解决,小丫头自然就不再去通知方家了。

从昨日傍晚上吊,到今日不到午时方家就得到消息且赶过来,可见并不是此前说的任凭君小姐爱去哪去哪他们家不管。

君小姐准备施礼。

“怎么还没死?”方老太太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毫不掩饰声音里的嘲讽。

君小姐叹口气,站直了身子。

小丫头瞪眼一脸气愤。

“老太太我们小姐真的死了,是我好不容易救活的。”她恨恨说道。

方老太太嗤笑一声。

“不是自己求死的吗?怎么还能被人救活?”她说道,“只听过想活活不了的,没听过想死还死不了的。”

这种话竟然从小姐唯一的依靠的血亲口中说出,就是在那么讨厌她们的宁家也没人说,简直令人心寒。

不过,在宁家因为一个鄙视的眼神都能红了眼掉泪的小丫头,此时却没有丝毫的畏惧,瞪眼叉腰气势汹汹。

“我家小姐要是死也是被你们方家逼死的。”她哼声,“商人重利无情无义,我们小姐就是被你们这个贱户作践了。”

君小姐心里再叹口气,可见人都是有两面性的,这个小丫头也并不是懦弱胆怯,看看这凶恶嚣张的样子,再听言语里的羞辱,别说是被她骂着的人,就是路人都忍不住要打她一顿。

不过对于这丫头的无礼,方老太太并没有惊怒,她身后的仆妇丫头们也没有,而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

君小姐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小丫头对方家人的态度还真是一向如此,而这个小丫头之所以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的小姐撑腰。

虽然是父母双亡前来投奔,但这主仆二人并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微惶恐,反而趾高气扬,一个原因是君小姐母亲自从出嫁后就几乎跟娘家断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礼品往来,就再没见过面。

除了这一声外祖母,君小姐跟方家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陌生人的感情便比较淡薄一些,而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大周朝商户地位低。

纵然外祖母家钱多如山,但在清贫落魄的君小姐眼里,依旧是粗鄙低下的商户人家,更何况君小姐还有一门地位更高的婚约。

就这样自从来了外祖母家,君小姐觉得自己混迹低贱的商户人家,又是嫌弃又是自傲,自然惹的方家人不满,相看两生厌,言语皆不善。

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啊,不管怎么说,方家到底是她的血亲,怎么能对方家还不如对宁家亲近呢。

宁家看上去和蔼,却几乎要了君小姐的命,方家看上去无情,却在第一时间赶来,这孩子错把亲人当仇人,仇人却当亲人。

念头闪过,君小姐心里就跟被刀戳了,疼的神情都有些扭曲。

错把仇人当亲人的何止这君小姐一个,她不也是,有什么资格笑他人。

君小姐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满含着痛苦怨恨和厌恶,落在方老太太等人眼里却是熟悉的很,方老太太没有什么反应,仆妇丫头们则都向后退了一步,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厌恶。

小丫头自然也看到了,于是更要替小姐抱不平,方老太太却打断她。

“蓁蓁,我素知你心性高洁,宁家如此行事,对你来说,的确是孰不可忍…来人”她淡然说道。

当她说心性高洁这个词时,君小姐清楚的看到她身后仆妇们人脸上的讥讽。

两个仆妇站了出来。

方老太太看着君小姐。

“你们拿了绳索,伺候小姐到那宁家门前,以死明志。”她慢慢说道,“告诉宁家,君蓁蓁生是他们的人,死也是他们的鬼,是烧是埋由他们做主,我们方家绝不过问。”

小丫头气的跳脚。

小姐都这样了方老太太竟然还说这种话,这是一个外祖母该说的话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看我家小姐没依仗了,就要将我家小姐作践死,免得被别人忌恨坏了你们家的买卖。”她上前一步站到方老太太的面前大声喊道,“你们这些下贱的…”

这可是大街上,北留镇虽然比不上阳城繁华,正午时刻也是人来人往的不少,先前她们在路边停下,就已经有不少人侧目,此时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更是引得不少人围过来。

真是丢人,方老太太身边的仆妇忙上前,这小丫头以往言语无状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指着老太太的鼻尖骂,没等她们伸手,一向对这主仆眼不见心不烦的方老太太却先抬起手。

“惹是生非的东西!”她说道,手向小丫头的脸上打去。

小丫头也没想到以往正眼都不看她的老太太竟然突然要打她。

方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但人很结实,来到方家之后,小丫头还撞见过方老太太清早在后院里对着一根木桩打拳,她还跑过去看了,那木桩被打的光溜溜的,回去还跟小姐当笑话说。

她的脸可比不上木桩,这一巴掌打下来,人肯定要跌出去,牙说不定也要飞掉几颗。

但已经没有躲开的机会了,小丫头呆呆的站着,看着眼前的手放大。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方老太太的手腕。

方老太太的手停在小丫头的脸侧。

小丫头一口气吐出来,转头看着站过来的小姐。

“小姐。”她委屈的喊道。

君小姐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方老太太。

方老太太也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冷笑。

“怎么?我这个贱户之人打不得你的丫头?”她说道。

君小姐笑了笑。

“外祖母,不是打不得,是不用打了。”她说道,将方老太太的手握着慢慢的拉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我跟宁家两不相欠,外祖母不用再为了维护我做戏给他们看了。”

方老太太看着她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