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抚同归去

君小姐的声音轻柔缓慢,越到最后越小声,这最后一句话只有方老太太听清了。

方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饶是她经历了大风大浪,还是露出惊诧的神情。

“你说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君小姐已经松开了手,安安静静的后退一步。

“我跟宁家的事已经说清了,以后就两不相干没有牵扯了。”她轻声说道。

跟宁家的事已经说清了?两不相干?

她怎么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如果是别的人来说她能明白,但这个君小姐…

方老太太神情古怪的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子虽然穿着不伦不类的旧衣衫,但面容依旧是那个孽障。

“你又搞什么花样?”她问道。

小丫头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听到这两句话哼了声。

“我家小姐已经跟宁家退婚了。”她说道,说道退婚二字满腹委屈声音哽咽。

小姐真是太可怜了,老爷夫人早亡,又摊上这么一个没用的外祖家,忙帮不上,还欺负小姐。

退婚两个字让四周的人都听到了,这一次仆妇丫头们都面露惊愕。

“怎么可能?”站的最近的一个仆妇还脱口而出。

君小姐看她一眼笑了笑。

“这怎么不可能?”她轻声说道。

这当然可能,能结婚才是不可能的,宁家根本就不会认这门亲事,不过那小丫头说的是我家小姐跟宁家退婚。

君小姐就是奔着与宁家成亲来阳城的,而且为了成亲还闹的不像样子,连命都能不要,怎么可能就同意退婚了?

“当然可能,我家小姐把…”小丫头看着这些仆妇丫头一脸恨恨的开口。

她的话没说完被君小姐打断了。

“这事回去再说吧。”她说道,看了眼四周。

众人下意识的也跟着看了眼四周,这才发现四周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

有些人还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显然认得君小姐是谁。

君小姐在阳城就恨不得所有人都认得她是宁家十公子的未婚妻,如今来到宁家所在的北留镇上必然更招摇。

再加上在客栈闹的那一出上吊自尽的戏,这小小的镇上只怕都认得她是谁了。

不过人越多不是越遂她心意吗?怎么她主动要走?

众人的视线不由落在君小姐身上。

君小姐垂目而立神情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外祖母亲自来接我。”她略一屈膝施礼,“让外祖母受惊受累了。”

方老太太的手微微一抖,看向君小姐的神情更加惊异,惊异之中还有一丝复杂的意味。

受惊受累啊。

真是想不到她能听到这一句话,而且还是从这个不肯多看她一眼的外孙女口中。

这个念头闪过也让方老太太瞬时回过神,惊诧散去只留下猜疑。

这个外孙女又想干什么?

“姑娘说笑了,是我们累及与你,让你受此羞辱。”她淡然说道,看了君小姐一眼,没有再多说,“既然你想去我们方家,那就走吧。”

她说罢转身,对着一个仆妇使了眼色,仆妇领会后退几步。

这边君小姐也没有再说话跟着她迈步。

君小姐都要走了,小丫头恨恨瞪了方家的仆妇丫头们一眼表达自己的嫌弃和不满,不过也没有再说话跟了上去。

方老太太带来了两辆马车,她自己上了一辆,仆妇引着君小姐上了另外一辆,然后仆妇丫头们便都挤上方老太太的马车。

君小姐当然不会跟他们这些低贱的人共乘一车的。

两辆马车在众人的围观下疾驰而去,倒没人注意方家的一个仆妇也站在人群里听着大家的议论纷纷。

虽然走的不是官路,但马车依旧行驶的平稳。

“给咱们安排的什么马车啊。”小丫头坐在车里一脸嫌弃的抱怨,“拉人还是拉货的啊,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放炭盆?是不是故意要冻死小姐啊。”

君小姐看了眼马车,平心而论马车做得很好,只是没有任何装饰,更没有安置小几炭盆,只是铺设厚厚的垫子,放着靠枕。

“自然是拉人。”君小姐说道。

上吊伤重不能起身的君小姐,或者死了的君小姐。

君小姐的手抚过车上的垫子,原本这个安排很好也用的上,唯一的意外就是死去的人被她占据了身子。

虽然真的君蓁蓁已经死了,但身子不会躺下了。

风透过窗帘在车厢里盘旋,带着凌冽的寒气。

“小姐你冷不冷?”小丫头搓着手,关切的问,旋即又抱怨,“怎么不在车上放暖炉。”

君小姐主仆虽然瞧不起方家,但却能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方家的一切,在她们心里觉得这是方家的荣幸吧。

真是个可笑又可恨的孩子。

君小姐不由哂笑,笑一闪而过,继而又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在那些人心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从她们这里抢夺而去的一切,再因为对她们的施舍而荣幸吧。

放在膝头被衣袖垂下遮住的手紧紧的攥起来,刺痛阻止着她凝聚在喉咙里的嘶喊。

自从醒来后,一切都太诡异了,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只能用平静来应对现实,压下那些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情绪,免得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仇恨,就是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情绪。

君小姐伸手掀起车帘,看着车窗外。

“小姐,是太冷了吧?”小丫头没察觉她的情绪,只看到她的动作,颇得认同的忙说道,脸上不满更浓,“怎么连个手炉都没有?”

小丫头转身挪到车前。

“停车停车。”她喊道,“给拿手炉来。”

外边的人被她喊的有些乱,但又不敢不听,只得报到前边方老太太,片刻前边马车上仆妇送来一个手炉。

小丫头看着手炉皱眉。

“这是旧手炉。”她带着嫌弃。

仆妇一脸隐忍。

“出门急没准备,这是老奴的,小姐先凑合用。”

小丫头将手炉一把扔出去。

“哎呀脏死了,我说怎么闻着这么臭。”她尖声喊道。

仆妇气的脸都绿了。

小丫头却还没完。

“…为什么车里没有摆炭盆?垫子这么薄冻死了…”她叽叽喳喳的抱怨着。

原本出神的君小姐忍不住笑了。

“柳儿。”她喊道。

小丫头立刻停下说话应声。

“好了,都说了事急从权,也没多远,忍忍就到了。”君小姐说道。

小丫头对小姐的话言听计从,冲仆妇哼了声。

“走吧走吧。”她嫌弃的摆摆手。

仆妇对君小姐僵硬的施礼转身走开了。

车队恢复了行驶,看着铁青着脸的仆妇,方老太太马车上的其他人都面带同情。

适才小丫头的话她们也都听到了。

“君小姐这次挺好说话的。”仆妇憋了一刻说道。

不管怎么说也是老太太的外孙女,老太太可以厌恶,那是自己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们做下人的还是要有分寸。

靠在引枕上始终闭目养神的方老太太哼了声。

“竟然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了。”她说道,“倒要看看她又打什么主意。”

仆妇丫头们垂首无声不敢接话。

马车的车帘子随风掀起,若隐若现的传来后边车上小丫头的说话声。

“…小姐我把我的衣服给你披身上…”

“…小姐你要喝茶吗?…啊这么久了你还没喝过茶呢…我好在在宁家喝了好几杯…”

“…这车上竟然没茶水…她们真是太…”

君小姐从车窗外收回视线看向小丫头。

“不用,我不渴也不冷,掀着帘子透透气就好。”她说道,“你也歇息会儿吧。”

小丫头隐隐约约觉得小姐说的让她歇息会儿,是不是嫌弃她太吵了让她闭嘴?

以前她可不会对小姐说的话多想,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自从适才小姐在宁家跟宁大夫人那一番言语往来,明明都是和和气气的话,偏偏宁大夫人最终气的铁青着脸走了,她现在回想一遍,觉得小姐说的话里似乎都是话中有话。

作为小姐最得力也是唯一的丫头,柳儿觉得自己一定要听懂小姐的话,免得违背小姐的意思出了差错。

柳儿安静一刻不见小姐跟她说一句话,更加肯定小姐就是让她闭嘴的意思。

君小姐看着窗外一动不动,柳儿觉得自己看的脖子都僵了。

“小姐,你看什么呢?”她忍不住问道。

君小姐看着窗外,北留镇外一片平原,视野开阔,此时寒冬入目荒凉,带着几分粗狂。

“看风景。”她说道。

她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这京城以北的地方却是从未来过,没想到死后竟然能看到。

第十章 姐妹和舅母

君小姐的车帘一路都没有放下,小丫头受了上吊的惊吓熬了一个晚上,现在实在是陪不住乖乖的听话歇息了。

离开北留镇没多久就走上了官路,而随着距离阳城越来越近,官路上的车马行人也越来越多,还没有进阳城,就已经可以感受到繁华热闹。

泽州,阳城。

这个位于西北的要塞她虽然没有来过,却也并不陌生,不止这里,京城以北的地方她都不陌生,只不过那是在舆图上以及书札里。

北方的风俗开放,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掀起车帘向外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偶尔路上的行人会投来视线,惊鸿一瞥而过。

君小姐专注的看着视线里的风景,避免自己去想太多的有关过往的事。

过往的事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很清楚了,没有必要在其上耗费精力,一遍遍的重复,除了让自己一遍遍痛苦懊悔愤恨几乎疯狂没有任何好处。

她只需要知道自己是谁,现在是什么状况,以及要做什么就足够了。

要知道这三个问题,她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

看现在,向前看。

马车穿过阳城高大的城门时,丫头柳儿才醒过来,看了眼车外撇撇嘴。

“又要回那个家了。”她嫌弃又无奈的说道。

而且这一次跟先前更不同,先前这个令人嫌弃的家对她们主仆来说只是个暂时的落脚之地,功效就如同客栈,北留镇的宁家才是她们真正的家。

因为心里认为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熬过去之后,就云破天开,所以能够容忍了自己在这个低贱的环境里生存。

但现在婚书没了,婚约也没了,小姐再无处可去了,前途没有云破天开,只有无尽的黑暗。

以后可怎么办?

小丫头一向嚣张的脸上浮现几分茫然,直到进了方家的门都还怔怔。

君小姐认真的看着方家的宅院。

方家的宅院坐落在阳城中心地段,虽然不能跟北留镇的宁家相比,在城中也算是占地不小数一数二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院落房舍错落有致。

马车穿过夹道进了内院,车还没停下,君小姐就听得外边有嘈杂的脚步声。

是家里的人闻讯接来了,想必也很担心。

“…拉回来了。”

“…死了吗?”

“…真的死了吗?”

随着脚步声有尖细的女声响起,这声音与其说关心担忧,倒不如说是兴奋和期盼。

看来也并不是都担心。

君小姐嘴角抿了抿,从车窗里看向说话的方向。

垂花院门里涌出十几个红红绿绿的女子,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

君小姐的视线径直落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身上。

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在一众人中格外的醒目,眉眼飞扬,如同方老太太一般带着几分锐利。

君小姐看向她的同时,她也看了过来,二人的视线相对。

方家三小姐。

君小姐记忆里认着,方老太太最小的孙女。

看到车窗后的女孩子,方三小姐神情一怔,旋即一脸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

“没出息,连死都不敢。”她呸了声转身就走。

四周的嘈杂顿消,丫头仆妇屏气噤声,神情紧张的看着坐在车里的女孩子。

太康三年春,君小姐被从抚宁接来,在方家跟表姐妹见面,对于这个丧父丧母的表妹,大家都很怜惜,拿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作为见面礼。

君小姐让小丫头接了,并没有回赠礼品,当然这也不是正常的走亲戚,且她父亲新丧,无心他事,方家的表姐妹们并没有觉得失礼。

但第二天方三小姐就看到自己送出去的手帕被君小姐的丫头柳儿拿着,还用来擦鞋子上的泥。

方三小姐上去质问,君小姐说这种低贱的东西给她丫头用已经是很看得起了。

当时方三小姐就跟君小姐打起来了,打完了君小姐拿着绳子就要去上吊,逼得方大太太将方三小姐赏了家法才算作罢。

二人就此结了仇,短短半年间,发生的摩擦更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方大太太死死压着方三小姐,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得知君小姐上吊,方三小姐不仅不担心,还一副很高兴看到她死了态度冲出来,受到这种侮辱,君小姐只怕立刻要再闹一次要死要活。

丫头仆妇们都做好了准备,好及时拦住要闹起来的君小姐。

但君小姐坐着没动,是没听到方三小姐的话吗?

“方锦绣!”

马车里传出尖利的喊声,紧接着一个小丫头蹭的跳出来。

“方锦绣,你这个冷心冷肺的,就一心咒我家小姐死。”

柳儿气势汹汹的左看右看,一副只要看到人就立刻扑上去动手的样子。

车里的这丫头都听到了,坐在窗边的君小姐不可能没听到。

要扶着方老太太下车的两个仆妇神色一变,顾不得方老太太疾步过来。

“谁在三小姐跟前胡言乱语?”她们竖眉喝道,“找出来打出去卖了!”

说着伸手拦住柳儿。

“坐了半日车,君小姐也累了,快扶小姐下来休息。”

她们好言好语的劝着挡住了柳儿的视线,也阻断了她要追过去的路。

这明显的就是护着自己家的小姐,欺负她的小姐。

这些欺负人的刁奴。

柳儿跳脚要骂,君小姐掀车帘下车喊了她一声,这才丢开来搀扶。

看着君小姐走下来,仆妇们神情更紧张,但君小姐只是看着那边下了车的方老太太,并没有哭也没有骂更没有要一头撞向马车或者方老太太。

看到方老太太,仆妇丫头们齐齐的施礼。

“走吧。”方老太太看了眼站在一旁安静而立的君小姐说道,并没有迈向二门,而是向另一边的夹道走去。

那边是自己的住处所在方向,君小姐略一想就知道了,她也跟着迈步,二门内又是一阵脚步声。

“母亲。”

一个温柔的又带着焦急的声音从内传来。

君小姐闻声看去,见一个三十五六的妇人疾步而来,形容柔美姿态温婉。

君小姐的舅母,方大太太。

“母亲,你回来了。”她说道,视线很快落在君小姐身上,面色欣喜又带着几分轻愁,“蓁蓁,你回来就好了。”

这是个表里不一,表面上温柔,内心里恶毒的女人。

君小姐的记忆说。

天底下都是妗子不近,没一个好东西。

君小姐垂目对她略一施礼。

这动作太突然,让方大太太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都忘了说出来。

“我去她那里,问她些事。”方老太太说道,“你先回去吧。”

长辈问晚辈话,不是去长辈的屋子里,而是长辈要去晚辈的所在,因为君小姐和方家的人相看都生厌,君小姐不屑踏入方家太太们的所在,而方家老太太也不喜欢她站到自己的所在。

这个令人头疼又无奈的孩子。

君小姐抿了抿嘴角,留下的麻烦事还不少。

第十一章 亲自问一问

长辈屈尊迁就晚辈,方大太太显然也习惯了,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听到老太太说问君小姐事时,眉宇间几分担忧。

“母亲,时候不早了,蓁蓁也坐车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下。”她温婉说道。

这是建议方老太太,现在还是不要再刺激君小姐。

方老太太明白的她的意思,但没有停留。

“你先回去吧。”她说道。

方大太太从不违逆婆婆,便也没有再劝应声是,同时看向君小姐,见小姑娘也正看着她,如雪的肌肤上黑亮的眼睛沉静又安然。

沉静安然,这两个词描述君蓁蓁有些突然,方大太太怔了怔。

沉静安然的小姑娘垂目掩下视线。

“蓁蓁,我让厨房已经备下了,你想吃什么告诉他们。”方大太太压下心里的怪异柔声说道。

鉴于君小姐古怪的脾气,她的吃食方大太太并不敢安排,所以干脆单独给君小姐配了厨房。

君小姐嗯了声屈膝施礼这才走开了。

按道理她该说一声谢谢舅母的,但既然君小姐并不习惯做这些事,还是慢慢来吧。

饶是如此,方大太太也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沿着夹道一前一后进了一处院落的方老太太和君小姐。

“不知道又要做什么花样。”她自言自语,带着几分无奈,看向一旁的侍立的仆妇,想到刚听到的消息,“真的说是跟宁家退了亲?是她主动退的?”

仆妇应声是。

“她是这么说的,具体的事老太太已经让人在北留打听了。”她说道。

方大太太眉头轻皱。

“既然如此,老太太何必还去亲自问她?”她说道,“她说的话,也算是人话吗?有什么可听的。”

对君小姐这种评价,方家上下都是赞同的,办的不是人事,说的也自然不是人话,以往老太太都懒得多看她一眼,更别提亲自询问她的事。

“或许是为了安抚她。”仆妇想了想猜测道,“毕竟咱们家真的经不起她再闹了。”

“安抚她?咱们这个家,她可不在意,岂是能安抚的。”方大太太说道,要说什么最终又停下来,再看了眼那边转过身,“回去吧。”

路旁的灯笼已经点亮了,君小姐扶着柳儿的手随着前方的方老太太不紧不慢的走着。

从二门到她所住的院落看起来不远,但走穿堂越庭院上台阶过花墙,弯弯绕绕的走的脚酸了才看到一溜屋子。

这是有多嫌弃才把这君小姐安置到这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住。

虽然住的远,院落却是更为华美,廊下也已经点亮了灯,站着四个丫头,一面齐齐施礼,一面打起厚重的锦绣门帘。

“老太太,君小姐。”她们莺声燕语的唤道。

君小姐在外祖母家按辈分应该称呼一声表小姐,但君小姐不喜欢被拉低身份,所以大家就都向外人一般称呼她为君小姐。

君小姐抿了抿嘴,跟着方老太太迈进屋内。

室内灯火明亮,温暖如春,香气盈盈。

君小姐扫了眼这阔郎的三厅,正厅,书房以及卧房,相比于宁家低调的奢华,这里布置的有些文雅的寒酸。

就如同此时君小姐身上穿着的发旧的衣裙。

门外的丫头没有君小姐的允许不敢进来,柳儿轻巧熟练的从暖炉上取了热茶捧过来。

“小姐快喝茶暖暖。”她说道。

第一次在北方的冬日坐车这么久,君小姐的确觉得身子手都有些僵硬,她伸手接过,感受着手心里的暖意在全身散开,也似乎直到此时她才能确信自己真正的活着。

柳儿没有再去捧第二杯茶,根本就没在意厅堂里还坐着这个屋子真正的主人。

方老太太没有在意,跟她进来的一个仆妇两个丫头也安静的站在一旁,看来已经习惯了。

既然已经习惯了,有些小细节可以改变,有些则不用,太刻意反而不好,还是不拘小节的洒脱自在。

大家都自在。

君小姐喝了口茶,将茶杯握在手里。

柳儿正唤着外边的丫头询问热水要准备饭菜。

“我要吃鸭血汤和小丸子。”君小姐说道,“你去吩咐她们做,我和老太太说话。”

这种事吩咐一声就行了,但柳儿的心眼转了转,小姐加了一个去字,以及又多说一句和老太太说话,那意思就是要她回避了。

虽然不太懂小姐为什么要她回避,但小姐的话一定要听,柳儿应声是出去了。

“你也下去吧。”方老太太对自己的仆妇丫头们说道。

仆妇应声是带着丫头退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方老太太开门见山问道,“跟宁家退亲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君小姐说道,“但也简单。”

方老太太皱了皱眉。

“我自尽原本是要吓一吓宁家和老太太你。”君小姐接着说道。

君小姐一恨宁家背信弃义不认亲,二恨方家薄情寡义不为她撑腰出头,所以要用一死控诉警告这两家,好让世人看清他们的卑劣,也让他们害怕。

方老太太嗤声。

“结果我差点真死了。”君小姐继续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没有起伏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但这句话却让人心里不由一颤,更有莫名的沧桑。

方老太太不由看着她,女孩子的神情如同语调一样平静,双眼更是如深潭。

大家都说方三小姐肖像方老太太,但当见到君小姐的时候,方老太太却知道这个外孙女更像她,尤其是那一双眼。

只不过初见时的惊喜很快变成了糟心,更不想与这孩子有半点肖象,与这孩子肖像只会徒增恼火。

她说的是真的。

此时因为看到这双眼,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自动冒出来,方老太太再次皱眉,君小姐语调却是一转继续说话。

“真正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说道,“所以我觉得自己真是太荒唐了,怎么能为了他人作践自己呢,强扭的瓜不甜,结亲也不是结仇,他们不愿意结亲,那就算了,我就带着柳儿上门跟他们说清楚,退还了婚书。”

听前几句话方老太太还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句神情一变。

“婚书?”她脱口问道,“你不是说没有婚书吗?”

“我故意气舅母的。”君小姐说道。

方老太太眼角抽了抽。

她想到了当时君小姐和方大太太的争执,也知道了君小姐的意思,只不过这事是拿来赌气的事吗?

这婚书才是这件事的关键,她倒好,扔下婚书不用,就靠胡搅蛮缠,怎么就主次不分恩仇不辨认黑白无视蠢到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她亲自派人从君家接来的,她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领错了。

君家姑爷虽然脑子有点轴,但到底是能考中功名的读书人啊,自己的女儿虽然娇弱,也不糊涂啊。

“气她对你有什么好。”她说道,忍着脾气,“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宁家就会同意吗?”君小姐说道,看着方老太太,“你们会做不同的事吗?”

方老太太眉头一挑。

早拿出来,宁家也不会同意亲事,宁家不同意的是亲事,而不是有没有凭证。

这句话好理解,但下一句就暗藏讥讽了。

你们会做不同的事吗?

没有婚书时宁家不同意婚事,方家便再不上门也不会去强迫质问宁家。

如果有婚书,宁家依旧不同意婚事,那方家难道就会拿着婚书去质问对抗宁家吗?

当然不会。

她竟然不是嘤嘤哭或者跳脚骂她们薄情寡义畏惧权势避祸,而是反问让他们作答。

自己作答就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了,所以她这是在嘲讽吗?

第十二章 都有些不习惯

方老太太眼神莫测的看着君小姐。

死过一次是不是真的大彻大悟暂且不说,这口舌倒是犀利了几分。

原先君小姐的口舌也犀利,但那是笨拙的犀利,是骂了别人自己也捞不到好的那种。

“有了婚书自然会有更好的思量,也能有更好的应对。”她淡淡说道。

“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自己想不通,再好的应对也不能应对。”君小姐说道。

呵。

方老太太心里说道。

“你想通了,还了婚书,他们家就接了?”她问道。

君小姐嗯了声。

那是自然,宁家不接才怪呢,方老太太问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的话有些蠢,或者是没话找话说吧。

既然是没话找话,那就意味着没什么可说的了,方老太太立刻站了起来。

“事情就过去了,你折腾这么久,也算是卸下重担,现在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说罢不待君小姐再开口就直接向外走去。

门外的丫头仆妇听到脚步声忙打起帘子。

方老太太走到门口又停下,转头看君小姐。

“这身作怪的衣服别再穿了。”她木然说道。

君小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是那件粗布破旧衣裙。

这是君小姐为了表明自己清贫但不可辱,让柳儿找来的衣裙。

不可辱,并不是要靠衣裙来证明的。

君小姐笑了笑应声是。

方老太太没有再说话,在仆妇丫头的拥簇下疾步而去,动作快的君小姐都没来得及施礼相送。

“小姐。”柳儿带着几个丫头捧着食盒疾步而来,“你站在外边做什么?是饿了吗?”

“送老太太。”君小姐说道。

柳儿不以为意的哦了声。

“走就走呗理他呢。”她说道,带着满满的关切,“小姐你累了吧,饿了吧,吃了饭快些歇息。”

这种天底下只有小姐最大的表现让君小姐再次笑了。

她这一辈子四周围绕的都是对她好的人,她从来都不知道冷脸是什么,更没有见过厌恶嘲讽,就算当初追缠师父学医,师父也从未冷漠不屑,而是恭敬的疏离。

所有人都对她喜爱恭敬讨好,就连那个人…

明明是她的仇人,却直到她要杀死他的那一刻,还对她好的愿意摘星捞月。

想到那个人,君小姐垂在衣袖里的手紧紧的握住,深吸几口气将这些事压在心底。

只不过那些好要么恭敬要么精明掩饰极有分寸,像这小丫头这种赤裸裸的蠢蠢的招灾惹祸的好,倒是第一次看到。

也蛮有意思的。

君小姐抬手抚了抚柳儿的头。

“好。”她说道。

听到方老太太回来,方大太太亲自接到院门口。

“热水烧好了,饭菜也摆好了。”她说道,“有什么话母亲先洗漱缓解疲惫再说。”

方老太太扶着她的手。

“没什么可说的。”她说道,“周嬷嬷在北留镇,等她回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大太太扶着她迈进室内,室内亦是温暖如春,她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手巾,亲自给老太太擦手。

“那退亲的事是真的?君小姐怎么说?”她问道。

方老太太进门,仆妇丫头们都回来,方大太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理所当然。

方老太太哼了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说的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她说道,“没什么意思。”

方大太太捧茶的手顿了顿。

也就是说老太太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就不信也不在乎君小姐的话,可是那为什么这次还去听她说话了?

方老太太说完也察觉到这一点,自己也顿了下。

“我累了,先歇息了,你等周嬷嬷回来。”她说道,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接过茶送客。

方大太太忙应声是,唤着丫头们伺候方老太太洗漱退了出去,随着她的走出去,院子里的灯渐渐变暗。

“太太。”一个仆妇紧跟着她低声问道,“真的退亲了?君小姐怎么说的?”

方大太太摇摇头。

“老太太说要等周嬷嬷回来了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她说道。

“那老太太干吗还去君小姐那里?”仆妇一脸不解。

既然根本不信也不在意君小姐的话,何必还当着家人的面去君小姐那里?难道老夫人不知道这在大家眼里是给了那君小姐多大的脸面。

“安抚吧。”方大太太说道,“君小姐可是真的寻死了。”

仆妇嗤声。

“什么真的,她就是故意吓人呢。”她说道,“这种把戏在家就玩了几次了,老太太信了才怪呢。”

方大太太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也是外孙女。”她说道。

看着大太太夜色里灯笼招摇下晦暗不明的神情,仆妇神情也有些暗暗。

“那就是不管怎么样,这惹祸精还是要在咱们家呆下去了。”她低声说道。

方大太太面无表情。

“这个家是老太太的,怎么当这个家,那就看老太太的意思了。”她说道。

一阵夜风袭来,寒意森森。

热热的水气在屋子里蒸蒸,两个小丫头小心的将水小心的浇下去,方老太太闭目躺在浴桶里,另外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揉洗着她的头发。

为什么明明不信也不在意那丫头的话,这次却偏偏要去听她说?

方老太太忍不住也在想这个问题,是下车的时候鬼使神差临时起意,还是真的是因为是自己的外孙女而怜惜?

在一次次打击磨炼中已经铁石般的心肠怎么会出现这么可笑的多愁善感。

方老太太微微皱眉,小丫头们看到了动作更加轻柔,唯恐惊扰了她。

“外祖母不用再为了维护我做戏给他们看了。”

方老太太的耳边陡然响起这句话,她猛地睁开眼,似乎看到水气中那女孩子平静的神情。

维护我。

她说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维护她。

她知道宁家是什么人家惹不得吗?

她知道作为亲人如果还不斥责她,宁家就会给她一个教训吗?

她知道她的名声已经糟到不用宁家出手就能被世人唾沫淹死了吗?

真是见了鬼了,她竟然会说出这三个字,她竟然能看明白这三个字,她能吗?能吗?

所以这才引的不由自主的下意识的去了她的院子,想要听她说话,想要印证探究。

方老太太哂笑,又靠回浴桶内,小丫头们刚要继续浇水,她又坐了起来。

“好了。”她说道,在丫头们的服侍下走出了净房。

不要胡思乱想了,等周妈妈带了消息来再说吧。

这一夜不管这方家多少人睡不好,君小姐睡的很好,大概是累极了,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屋子里暖意浓浓,虽然略有些干涩,但除此外没有其他的不适。

君小姐伸手掀起帘帐,晨光透过玻璃照进室内,窗边的美人瓶蒙上一层妖娆的光芒,桌子上摆着的水仙花舒展着身姿。

这个小小的居室布置的奢华又温暖。

“…茶怎么是凉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要温着水吗?”

外边传来柳儿的声音,带着几分倨傲训斥着丫头们。

平心而论,柳儿和她小姐以前过的日子绝没有现在这般舒坦,君家一直是个清贫人家,但来到这里柳儿并没有丝毫的卑微。

哪怕是再没有享受过的柳儿也能坦然的享受,并享受的理所应当。

这也算是宠辱不惊了吧。

君小姐笑了笑,起身打开妆台上一个漆盒,一张银票摆在一层层金钗玉琏上,这是她昨日从宁家要来的五千两银票。

这算是真正属于她的钱。

五千两说少也不少,足够一个人安稳过一辈子,但说多也不多,这些钱可以让她进入京城,但并不能保证让她能接近那个人。

不够,远远不够。

君小姐将妆盒盖上,手指抚过其上点缀的宝石。

连用来放首饰的盒子都做的如此奢华,可见这方家是个很有钱的人家。

只是方家可以让她们主仆理所应当的享受,但如果要用的话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如今这个方家她们主仆只怕连留都不好留了。

第十三章 这不是讹诈

君小姐醒来起身的时候,几层院落外的方老太太的所在已经在用早饭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丫头们给大太太请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