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友树笑了。

“陛下,何止会治病,她的医术很好。”他说道,“臣遇到的病症治不好,她治好了。”

皇帝神情将信将疑。

“臣不打诳语,她不仅医术高超,而且还谦虚有礼,心怀阔朗。”江友树说道,神情满是敬佩和欣慰,“在汝南例行仁善行医,免费问诊赠药,在京城之后,对于同行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摒除门派师从之偏见,一心治病救人。”

皇帝哦了声。

“竟然如此盛名吗?”他说道,敲了敲几案若有所思,“好,你且下去吧。”

江友树没有再说话应声是,他退出殿内,就见到陆云旗走过来。

江友树对陆云旗施礼。

陆云旗停下脚。

“你真的治不了?”他问道。

江友树有些惊讶,没有想到陆云旗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跟自己说话。

很显然皇帝就要找他核对自己方才说的事的真假,这时候他与自己不是该避嫌吗?

不仅不避嫌,反而问他病情的事。

这与自己想象的不同,难道他想让皇帝生疑,拒绝这个君小姐给怀王看病吗?

不应该啊,他不是也想对付这个九龄堂吗?

难道是忌讳九龄堂身后的德盛昌方家?

江友树神情变幻一刻。

“我真的治不了。”他说道。

陆云旗看了他一眼,江友树身子一寒,怪不得都说这陆云旗阴冷如鬼,果然…

不过他可没有什么做鬼的,怀王这个病他是真的治不好。

江友树挺直了脊背要说什么,陆云旗已经越过他走开了。

这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家伙,江友树皱皱眉走开了。

。…

殿内皇帝神情和煦的看着陆云旗。

“这个君小姐的医术果然精妙吗?”他问道。

陆云旗垂目。

“这个君小姐是阳城德盛昌方氏的外孙女。”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说道,“先帝的圣旨,现在就在她的医馆里。”

殿内安静一刻,龙椅上的皇帝神情依旧和煦,但两边站立的内侍却觉得莫名的压抑,他们不由把头低的更低。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这位汝南君小姐如此盛名,那就让她试试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痘疮之难

“好消息,好消息。”

一个伙计急急的跑进来,柳掌柜眉头皱了皱。

“注意点,大惊小怪的。”他不悦的说道。

小伙计忙讪讪的站好。

“君小姐那边不用你们一惊一乍的,男人来拿药也好,来问诊也好,都把心思放正些。”柳掌柜一通教训,拎起茶壶斟茶才问,“什么事?”

“掌柜的,太医院请君小姐给怀王治病了。”小伙计忙说道。

柳掌柜手一抖,茶壶里热腾腾的水就顿时洒了出去,溅了他一身。

“掌柜的。”小伙计忙上前帮忙。

还好冬天穿的厚,不至于烫伤,只是有些狼狈,不过现在柳掌柜顾不得这些。

“你说什么?”他急急问道,“给谁看病?”

“掌柜的你还记得不?当初太医院江太医曾和君小姐说过,他治不好的病让君小姐来治,现在他果然…”小伙计眉飞色舞的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柳掌柜没好气的一把推开他。

“去去,半天说不清个事。”他喊道,不待那小伙计再说话,人已经疾步冲出去了。

“太大惊小怪了吧,我还没说什么了。”小伙计没回过神一脸不解的喃喃说道。

柳掌柜赶到九龄堂的时候,店里正忙着收拾君小姐要带的东西。

“小姐我真的不能跟你去吗?”柳儿一脸遗憾的说道。

“柳儿那是痘疮,可是会被传上的。”陈七在一旁说道。

“我家小姐不怕,我当然也不怕。”柳儿瞪了他一眼。

“你家小姐厉害嘛。”陈七嘿嘿笑道,又看着君小姐,“这一去再回来就更厉害了。”

还更厉害,先说去了还能回来吧。

“君小姐,那是痘疮啊。”柳掌柜说道,“这种病可不好治啊。”

君小姐嗯了声。

“但我会治。”她说道。

那是痘疮啊,怎么就这么有把握?柳掌柜不知道该说什么。

“君小姐,你知不知道那是怀王…”他只得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被君小姐打断了。

“我知道。”她说道,“这不是得病的人是谁的问题,太医院治不好了,我说过他们治不好的我能治,我们现在针对的是这个病症,不是这个人。”

真是孩子话,柳掌柜苦笑一下。

这个人如果治不好的话,就有人要针对你这个人了。

虽然怀王得病是巧合,但太医院举荐君小姐去治病肯定是故意的,所以老话说的饭不要吃撑话不要说满是对的。

谁想到冒出这么一个凶险之症,而得病的人又是这么凶险的一个人。

“小姐,太医院的车来了。”店伙计说道。

君小姐点点头伸手拎起药箱,柳儿依依不舍,方锦绣几分担忧。

“别担心,没事的。”君小姐笑道。

那是她的弟弟,她来京城就是为了保他平安的。

看着君小姐坐着马车离开,柳掌柜再次长吁短叹。

“柳掌柜你就别担心了,治好了可是好事。”陈七说道。

“治不好呢?”柳掌柜没好气的说道。

陈七嘿嘿一笑。

“那可是痘疮,治不好又有什么奇怪的。”他说道,“这是赌嘛,治好了得大名利,输了也没什么,痘疮治不好也没什么丢人的。”

柳掌柜哼了声。

“赌赢了得名利,输了可不是仅仅输脸面这么简单。”他说道。

陈七依旧笑。

“但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简单,因为还有圣旨嘛。”他说道。

柳掌柜神情稍微缓和,是啊,还有圣旨,有圣旨在,如果真有宫里的哪位贵人要哭闹不讲道理时就能拿出来用。

但这圣旨大概就要被收回了,想到这里他又几分心疼。

这赌还真是筹码不小。

“别看了,我们现在别的帮不上了,就造势吧。”陈七说道。

柳掌柜看他一眼,造什么势?

“痘疮,有多可怕。”陈七说道,“有多不好治。”

“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剧者多死。”

宁云钊念道,放下手里的书一声叹息。

“这下太医们为难了。”

穿着家常道袍的宁炎皱眉。

“痘疮本就不好治,也不能为难太医们。”他说道,看着宁云钊堆在几案上的卷轴书册。

这些都是宁云钊一下午的功夫从他的书房里翻找出来的有关痘疮的记载。

宁云钊又拿起一卷看。

“永徽四年,此疮从西流东,遍及海中,无药可医。”他念道。

宁炎点点头。

“无药可医又传染之病,就是瘟疫啊。”他说道,“如今京城已经有些人心惶惶,还好怀王不曾外出,病情尚可控制在怀王府内。”

他说着又看一旁坐着的宁十一。

“五城兵马司已经开始全城泼洒白灰了吧?”

宁十一点点头。

“已经开始了。”他说道,也抽出一册书卷看了看,“十哥,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你不是闭门读书过年前不出来了吗?”

宁炎也看过来。

宁云钊放下手里的书卷。

“我只是,有些感叹。”他说道,“怀王他多舛。”

宁炎神情几分怅然,宁十一则轻咳一声。

“十哥你不是吧。”他说道,“圣人弟子怎么能做这种感叹?”

“时也命也,这不能说是命途多舛。”宁炎说道,“天下失去父母的孩童多不可数,天下得病难医治的到处都是,你怎么能因为他是怀王的身份,就伤怀感叹?”

宁云钊起身肃立聆听,一面躬身应声是。

宁十一也跟着站起来垂手聆听。

“病这种事,就是病,怎么能做命感叹。”宁炎说道,“有病治病,大夫们尽心竭力的救治,这天下多少人得了病连大夫都看不起,有什么可感叹的。”

宁云钊和宁十一再次应声是。

宁炎看了他们一眼。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利国利民的事多得是,不要做这些小儿女之状。”他说道。

宁云钊和宁十一应声是,施礼退了出去。

走出来宁十一吐口气,抬手打了宁云钊一拳。

“都怪你。”他说道,“闲着没事瞎感叹什么,害的我也挨骂。”

宁云钊笑着摆摆手。

“读书读的闷了,随便想想嘛。”他说道。

宁十一抬脚踢他。

“闷了就唱歌弹琴喝酒去。”他说道。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宁二夫人端着茶汤来到书房,看着在收拾书卷的宁炎。

“好好的又训他们两个做什么。”她嗔怪道。

宁炎摇摇头。

“因为一个痘疮,就悲春伤秋的,学那无知妇人状。”他说道。

宁二夫人笑了。

“怀王到底是个孩子,得了这种病,大家难免可怜,太医们又说治不好。”她说道,说到这里又笑了,“不过,又新换了一个大夫,大概能治好。”

宁炎听说她的欲言又止,抬头看着她。

“就是那个君家小姐。”宁二夫人说道。

宁炎皱眉。

“荒唐。”他说道。

“荒唐什么啊,明显是被太医们坑了。”宁二夫人掩嘴笑道,“等着她治不好了,皇帝治罪她。”

宁炎将书卷放回几案上。

“痘疮这种病,大夫们治不好,为什么要治罪?”他说道,“皇帝难道成了他们倾轧的工具了吗?真是不像话,我决不允许这种败坏陛下声誉的事。”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

怎么…

“怎么了?”宁二夫人问道。

云钊这小子是感怀怀王呢,还是感怀这位君小姐?宁炎皱了皱眉头,或许是他多想了。

“没事。”宁炎说道,接过茶汤喝了口。

走出宁家的宁云钊轻吐一口气,看向怀王府的方向片刻,收回视线沿街慢行。

而此时君小姐的马车停在了怀王府前。

怀王府的大门紧闭,口鼻之间是浓浓的药味,这条街上更是人迹罕见,一片死静。

一个太医将口巾遮住口鼻上前敲门,早已经得到消息的门房打开了门。

“君小姐请吧。”那太医并没有进,而是站在门外说道,“要不要给你…”

口巾还没说出来,君小姐已经越过他进去了。

她看着笔直的白玉甬路,缓步而行。

九褣,我来了,我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看的破不说破

其实对于怀王府她也并不是多熟悉。

她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不到,就出嫁离开了。

君小姐走在怀王府的甬路上,跟随着太监越过前殿来到后宫。

怀王府里装饰的豪华,但此时空无一人,犹如陵墓。

这里本就是陵墓。

“君小姐,这边就是了,你稍等咱家去禀告。”太监说道。

君小姐颔首应声是,站在殿外,略扫了四周一眼,九褣住的地方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不过现在她也没心情在乎这个,她看向殿门,太监正将门推开。

“公主殿下,太医院介绍的大夫到了。”他对内说道。

姐姐!

姐姐也在!

君小姐不由上前一步。

“请进来吧。”

女声从内传来。

太监回过头冲她示意,君小姐已经疾步过来了,迈过门槛有人闯进了视线。

君小姐的脚步一顿,看着眼前站着的人。

殿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陆云旗站在其中更显的阴冷。

君小姐垂目略一施礼,低头越过他向内走去。

屋子里弥散着药味,但她还是能从这药味中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姐姐惯用的香。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大青石,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虽然不抬头她也似乎能看到前方坐在床榻上的女子。

“公主…”她俯身跪下来。

“不要多礼。”

柔和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君小姐还是俯身叩头,冰凉的地面地面可以让她滚烫的身子冷却,免得她无法控制扑过去抱住姐姐大哭。

屋子里一双阴寒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背上,似乎能看透她的魂灵。

两个宫女卷起了帘帐,君小姐起身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人。

九黎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干干净净,发鬓整整齐齐,妆容清淡,没有丝毫面临亲人病不治将死的悲痛绝望和慌乱。

她正用手巾擦拭床上男孩子的脸,神情恬静,就如同看着的不是病人,而是熟睡的孩子。

还是和以前一样,就算再兵荒马乱的时候,姐姐也能把它过的云卷云舒般闲适。

君小姐上前看着床上的九褣。

“要诊脉吗?”九黎公主转过头看向她。

两人的视线相对,君小姐不由身子微颤,一时移不开视线。

这么近啊,她又站到姐姐面前了。

“君小姐,要诊脉吗?”九黎公主再次问道,声音轻柔,神情和煦,并没有被直视的不悦,也没有惊讶不解,更没有激动。

君小姐垂目应声是。

九黎公主起身让开,没有丝毫的质疑,更没有询问她的来历,这是信任吗?

并不是,只是不在乎而已。

给什么不能拒绝,那就接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不能抗拒的日子过的从容。

不争不吵不闹不悲不伤。

君小姐上前垂目,俯身审视着九褣。

一年多没见,长大了许多呢,她伸出手抚上九褣的额头,这是探探体热,她的手抚上九褣的眼,这是看看眼瞳眼白,抚过他的鼻梁,探呼吸,抚上他的脸颊,捏了捏他的耳垂,最终手落在九褣的脉上。

这一刻提了一年多的心落定了。

江友树也走进了怀王府的门,几个太医疾步跟随。

“大人,城里都散开了,到处都在说痘疮多严重。”一个太医说道,“这肯定是九龄堂搞得鬼。”

“没错,他们就是想要大家知道痘疮多厉害,到时候治不好了也不管她的事。”另一个太医说道。

“竟然敢在京城宣扬这种事,让五城兵马司把他们抓起来。”还有一个太医说道,“这是扰乱民心。”

“怎么抓的住,他们又不傻,这种小道散播,法不责众。”有太医摇头说道,“因为这个乱抓人,反而才让京城更混乱。”

大家议论着,江友树神情沉静。

“这有什么。”他说道,“不许在意,他们想怎么宣扬就怎么宣扬。”

他说着笑了笑。

“万一这病不是痘疮呢。”

哪里有万一,而是肯定,太医们回过神,对啊,这不是痘疮啊,君小姐这么医术高超怎么会发现不了。

大家回过神来。

“她能发现我们误诊的,这可是大功劳又是大脸面。”一个太医笑道。

“到时候外边就是把痘疮多可怕传破天又怎么样,白说了。”另一个太医笑道。

“虽然误诊让我们很没面子。”一个太医捻须说道,神情诚恳,“但只要能治好怀王的病,这面子又有什么干系。”

江友树自从说了那一句话后就没有再说,只是听着太医们议论,很快就来到了怀王的寝宫。

因为江友树一行人进来,原本沉闷的寝宫里变得热闹一些。

看着床边收起脉诊的君小姐,一个太医上前。

“君小姐。”他神情沉沉的说道,“你觉得怀王殿下这病如何?”

君小姐收起脉诊。

“怀王病的不轻。”她说道。

“是啊,我们真是束手无策了,想到君小姐医术高超。”太医叹气说道,又看向君小姐眼中微微一闪,“…对痘疮这种病或许有破解之法。”

他已经把脸伸出来了,接下来这位君小姐就可以开心的打了。

快说吧,摆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说这不是痘疮,说我们这些太医都瞎了眼吧。

君小姐将脉诊放进药箱里,又拿出金针,听到这里露出笑脸。

笑了。

在怀王病的这样的时候,在九黎公主还有陆云旗都在场的时候,她还能笑出来。

抓住了别的大夫的错处,得到了自己扬名的机会,就无视病患的痛苦如此的开心。

你笑吧,你现在笑的越开心,将来哭的就越痛。

太医们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神情隐忍。

眼前的女孩子也看着他们笑意未减。

“是的,我对痘疮有些研究。”她说道点点头,拔出一根金针,“有破解之法。”

屋子里一阵安静。

她说什么?

太医们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这是痘疮?”江友树开口说道,他已经想到什么了,但还有些不敢相信。

君小姐看着他点点头,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当然是啊,这不是大家都诊断出来的,江太医你还有什么疑问吗?”她说道。

我的疑问是你瞎了吗?你哪里看出这是痘疮了?

江友树面色铁青的看着君小姐。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细诊慢药

是的,这是个奸猾之徒。

江友树不相信君小姐看不出怀王是不是痘疮之症。

但她就是不说,反而顺水推舟,分明也是要留个退路。

明知病人的真实病症却隐瞒不说,还有没有一点大医之德。

当然,他们隐瞒不说是因为情况特殊,但你一个民间大夫又吹的那么神跟着凑什么热闹。

江友树的面色青了又青。

其他的太医也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江太医你的疑问是什么。”君小姐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神情,也似乎并不懂江太医的疑问是什么意思,继续方才的话,“痘疮这种病的确很难治。”

她说着笑了笑。

“但再难治的病也有对症之药,不需要考虑这个病症有多难,最重要的是治好病,所以怀王殿下的病我真的能治,江太医你放心。”

不管是痘疮还是别的什么病症,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治好,病症是什么没必要争个高下。

的确,这个无所谓,治好治不好,你的下场都没什么好,不在于争着一时。

江友树点点头,也笑了笑。

“那就好,那我们就放心了。”他说道,“民间多奇方,我也相信君小姐既然敢来,就定然是心有成竹的。”

他说着走到床边看着怀王神情自责又欣慰,又对九黎公主施礼。

“公主宽心。”

九黎公主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不管是君小姐诊脉,还是适才双方暗藏机锋的对话来往,哪怕君小姐说能治好,九黎公主都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怀王,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江友树又对着陆云旗施礼,再看向君小姐。

“需要什么,药和人手,尽管吩咐。”他说道。

君小姐没有说话,笑了笑算是应答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心里对我有怨气,但我都这般客气了你连句场面话都不肯说,笑了笑就算是过去了啊?

你以为你也是公主啊。

江友树看了君小姐一眼,也懒得再说话转身走出去了,其他的太医们自然跟着走了。

怀王寝宫里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不待谁开口,君小姐已经转过身将金针盒子展开,手里一开始就拿出的那根金针也对准了怀王的手指,慢慢的捻着刺入。

屋子里鸦雀无声,陆云旗隐没在暗色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只是个泥塑。

九黎公主站在床边,神情柔和只看着怀王,但偶尔有那么一刻,她的眼尾微微的挑了挑,视线落在了君小姐身上。

一套金针用完,怀王的十根手指上都渗出黑红血滴,君小姐的身上也被汗水打湿,但这还没完,她用锦帕一点一点的擦拭怀王的手指,直到挤出的血变成鲜红。

看着鲜红的血滴,君小姐终于吐口气,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怀王的脸。

学了医术没能救了父亲,还好能赶上救你。

“君小姐。”九黎公主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还需要做些什么?”

而另一边阴寒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

君小姐身子微微一僵,自己还是有点失态了。

“高热已经退了一些。”她再次轻轻的抚了抚怀王的脸,似乎是在试探体温,然后收回手,转过身看着九黎公主,“我现在去熬药。”

她没有说开药,而是说熬药。

她要自己做。

九黎公主看她一眼。

“有劳君小姐了。”她柔声说道。

真是客气,她都没有跟自己这样说过话。

君小姐看着九黎公主想道,总是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摇头。

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不好。

九黎公主对上她的视线一刻,但很快就移开了,再次落在怀王身上,人也在床边坐下来。

“君小姐这边请。”一个宫女上前说道。

君小姐拎起药箱跟着她走出去。

每一样药她都仔细的看,洗切熬煮她都亲手来,没有让药离开视线半分,没有让其他人碰到一次,等端着熬好的药来到怀王寝宫时,天已经黑了,寝宫里点亮了灯。

九黎公主和陆云旗都还在室内,一个依旧站着,一个依旧坐在床边。

“殿下已经不能吞咽了,要用鹤嘴壶灌药。”宫女说道,从一旁拿过摆着的鹤嘴壶。

“不用,我来喂。”君小姐说道,“灌药很难受的。”

宫女看了眼陆云旗,陆云旗没有反应,宫女便低头退开了。

“公主,你揽着他坐起来。”君小姐说道。

九黎公主起身坐到床头将怀王揽在怀里,君小姐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按住怀王的前胸,一下一下的抚顺着,抚了片刻昏睡的怀王忽的打个嗝,君小姐便立刻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口边喂了进去。

汤药沿着嘴角滴落,但很快就停下来,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全部流出来。

真的喂进去了。

一旁的宫女们忍不住面色惊讶欢喜,看向君小姐的视线也带着几分佩服。

这个大夫看起来真的挺有本事的。

也挺有耐心的。

她们看着君小姐又在抚按怀王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直到又打一个嗝,立刻再喂一勺药,然后重复这个动作。

这一碗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喂完?

“这样的药是他自己咽下去的,会更有效。”君小姐说道,一面看着怀王微微一笑,“等你能喝的更快更多,就给你块糖吃。”

垂目看着怀王的九黎公主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垂下头。

一碗药喂完,君小姐再次出了一身汗,她一面抬袖子擦汗,一面吐口气。

“能不能度过难关,就看今晚能不能退热了。”她说道。

“这样吗?那真是挺快的。”九黎公主说道,看向君小姐,“有劳君小姐了,快请去歇息吧。”

君小姐摇摇头。

“我是大夫,我当然要看着病人。”她说道,“我就在这里,公主殿下去歇息吧。”

九黎公主笑了。

“本宫是怀王的姐姐,当然要陪着。”她说道,也不再劝说,看向宫女,“在这边再安个榻给君小姐。”

宫女们应声是,带人进出忙碌热闹起来。

君小姐也没有闲着,在屋子里四下看,吩咐打开一边的窗户,火盆摆在哪里,香炉撤掉,拿出自己带的药香点上。

九黎公主给怀王擦拭身子更换衣裳,或许是这屋子里不同以往的热闹,让她眼角的余光的不时的看过来。

那个女孩子站在殿内,灯火在她身上明暗交汇,或许是察觉了视线,她转头看过来。

二人的视线相对,一时谁也没有移开。

九黎公主突然觉得有些哀伤。

就好像无数次的梦里,看到浑身是血的妹妹这样看着她,不言不语,不离开,也无法靠近。

这个哀伤真是莫名其妙,九黎公主收回视线,轻轻拍抚着怀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同殿共寝

夜色浓浓,床榻安置好,九黎公主抚着九褣的额头看着走过来的君小姐。

“君小姐去洗漱一下吧。”她说道。

行针熬药喂药君小姐的衣服已经被汗打湿三次,闻言并没有推辞施礼道谢。

“君小姐这边请。”一个宫女引路说道。

洗漱的房间就在隔壁。

这是九褣的净房,君小姐视线逐一扫过,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她慢慢的走过一架壁橱,似是无意的伸手一探,准确的探入壁橱与墙壁的缝隙,同时碰到一个盒子。

君小姐的嘴角弯弯浮现一丝笑。

这臭小子,果然还把玩具匣子藏这里。

不过,九黎出嫁了,没有人管着他,也不会被发现了,他还藏着做什么?

君小姐的眼神一黯。

大概在玩的时候无比的期盼有人能发现有人能呵斥吧。

一个人玩什么都是寂寞和无趣的。

“君小姐。”两个宫女从浴池边转过身,“水好了。”

说这话上前来,君小姐没有丝毫的拘束展开手臂,由她们服侍解衣。

一件件的衣衫解开褪下,直到不着一缕。

宫女低头后退,看着君小姐款步迈入浴池,整个人没入水中。

这位君小姐倒真是淡定自如,两个宫女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眼中的惊讶。

这种在陌生地方被陌生婢女这样服侍洗浴,竟然没有丝毫的拘束和不自在,反而像是习惯。

身为怀王府的宫女是与世隔绝的,不知道半点外边的消息,只是因为这些日子外边来的人多,再加上太医们的说话,她们知道这位君小姐医术很好,至于是什么出身就不知道了。

或许医术好的大夫都很淡然吧。

两个宫女放下纱帐垂头后退几步侍立一旁静候。

一个宫女走进来对两人低语几声,指了指外边的衣柜,两个宫女有些惊讶,但旋即应声是。

君小姐并没有洗多久,很快就出来了,两个宫女取出单子裹住为她擦拭,同时引着她来到外边,一个宫女打开了柜子,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亵衣以及外衣。

君小姐看到这些是女子的衣衫,九褣病了,姐姐肯定吃住都在这里,衣衫自然也准备了。

按理说她如今的身份穿宫女们的衣衫就可以了,没想到会是九黎公主的衣衫。

不过也亏得是她才知道这是九黎公主的衣衫,换做别人大概根本就不会这样想,只会以为是宫女下人的。

姐姐就是这样,总是做一些别人很难发现的善意,还说是什么润物细无声。

君小姐展开手臂,由宫女服侍穿衣,忽的她的身子一僵,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

宫女们猝不及防差点被绊倒。

“君小姐?”她们忙问道,看着君小姐停在衣柜前,看着一件衣衫。

难道她还想要自己挑衣服?两个宫女对视一眼,这就有点太不知礼数了。

君小姐看着衣柜里的那件衣衫,只觉得眼有些发涩。

这不是姐姐的,这是她的亵衣。

她的一件旧衣衫,是父亲和母亲去世的前一年,自己生日的时候,母亲亲手给她做的。

后来她穿着这件亵衣出嫁的。

她死了,尸骨埋在陆家的坟地,留在姐姐和九褣身边的就只有这件亵衣了吗?

君小姐伸手按住心口,低下头干咳以掩饰要涌出的眼泪。

“君小姐你没事吧?”两个宫女忙关切的问道。

君小姐伸手按着手腕上一个穴位,刺激的她连声咳嗽,外边的宫女被惊动端来茶水,君小姐慢慢的平复。

“惭愧。”她哑声说道,一面接过茶水润嗓子,一面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我有这个干咳的老毛病。”

她治不好吗?几个宫女对视一眼,这就是所谓的医不自治吗?

君小姐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平复了神情。

“好了,我们出去吧。”她说道。

寝宫里的灯火又调暗了几分,怀王的床边只留了一盏夜灯,九黎公主坐在床边正用筷子沾了水润怀王的嘴唇。

陆云旗站在一旁看向走出来的君小姐。

君小姐没有理会他的视线,也似乎根本没在意自己穿的是亵衣,就那样径直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怀王,抚摸额头脸颊耳后脖子一刻,又探了探脉。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她说道。

“那就等着吧。”九黎公主说道,对君小姐笑了笑,“君小姐先歇息吧,你歇息好了,殿下才能也好。”

君小姐点点头。

“那我先歇息了。”她说道,转身走向一边安置的床榻,脱了鞋子就躺下了。

九黎公主看了眼陆云旗。

“你也歇息吧。”她说道。

就像一个妻子关切的问候丈夫。

不止是像,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躺在榻上面向内背对这边的君小姐想道。

“我就在这里。”陆云旗的声音传来,声音醇厚,但却不容拒绝,就像一个霸道的丈夫。

他当然不肯走,而是要看着,免得再让皇帝的安排出了纰漏,就像自己当初那样。

姐姐也肯定是不会走的,就适才这短短的一刻可以看出,她肯定是片刻也不肯离开九褣身边,就算是死,她也要亲眼看着他死,不像当初自己那样。

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几天后才让她知道的,但肯定不会是当时,他们要掩饰,要装饰自己被砍碎裂的尸首,一切都掩饰好了,才可以对外公布,才可以让姐姐来哭一哭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