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锦寒看着曼疏沉静中稍带严肃的神情,垂了眼睛,微微一笑。

即使是伪装成黝黑病瘦的老年妇人,她也还是透着光华。

他们舍弃了到达京城最快的道路,绕道西北,再向京城进发。

邬家镇往西北是一片荒漠和草场交杂的广大土地,和邻近的西尹国一样,这里生活了很多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民族。

曼疏他们就这样化装成来往贩卖皮货的牧民,混杂在来往的商旅中,毫不显眼。

曼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傍晚巨大的太阳,带着温暖灿烂的光晕,渲染了天边的云彩,也给沿路的沙砾草场镀上了金色的光芒。

牛羊像云朵一样,跟着牧人的鞭子,向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去。

往来的商旅中,有人见了这画面,勾起了乡思,用辽远低哑的声音,唱起了歌儿。

曼疏被那忧伤而深情的曲调吸引,不自觉地听入了神。

鸿雁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

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曼疏听不懂歌词,但是却深深的被触动了心灵。

跨越了千年的时空,她来到这里。做她该做的事情,努力活下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但是,她好想家。

她好想念千年后那片污浊的天空,想念那些纵横的水泥高楼,想念城市里嘈杂的轰鸣。

因为,即使失去了一切原始而古朴的美丽,那里,也是她的家乡,她的亲人生活着的地方。

她真的没有那么坚强,或者说,失去了她一直为之努力的家人,她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坚强。

可是,她回不去了。

无论再怎么疯狂的想念,她也回不去了。

她知道,也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

但是,这样的寂寞,真的已经让她快要被啃噬殆尽。

她快受不了了,真得快要受不了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她毫不掩饰的哭泣,像个孩子。

青容和姬锦寒见了,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的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这样冷静坚强淡漠理智的女子,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任谁也要吓一跳。

但是,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却也忍不住觉得,这样很好。

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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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对老人家真是孝敬阿。”一个虬髯壮汉大笑着过来搭话,手里拿着一个装满酒的皮口袋,豪爽的请姬锦寒和青容喝酒。两个人招待他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被安稳的放置在厚厚毛毡上的曼疏听了这话,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尴尬。

傍晚一时的情绪失控之后,这两个人简直把她当成琉璃做的,完全的小心过头。

姬锦寒哈哈一笑,接过酒水喝了一口,顺手递给青容。青容也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那壮汉。

姬锦寒和青容的身量都很高,扮成两个皮肤黧黑的西北汉子,光看外表,几乎没有破绽。

姬锦寒常常走南闯北,各地的方言都会,倒是青容这方面就比较弱一些,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不开口,都是姬锦寒和人打交道。

“我叫查罕,就是附近村子的人,两位兄弟怎么称呼阿?”壮汉的声音洪亮,眼神有着塞外牧民特有的明亮单纯。

“我叫程大安,这是我兄弟程大喜,我们本来是走脚做些小买卖的,这回是我们娘说要来看看她嫁到这里很多年的姐妹,我们就顺路过来做些皮货生意。”姬锦寒露出白牙,笑得一脸诚恳。

曼疏听到他诹出来的那两个名字,怎么想怎么觉得和那个妖异不搭调。不过,倒是十足的像是普通的百姓会取的名字,直白上口得很。于是,闭着眼睛装睡之余,在心里暗笑。反正糊弄人这方面没人比姬锦寒更擅长,就交给他好了。

查罕听了,颇感兴趣。

“哦?找到人了吗?是这附近村子的吗,这我熟,说不定能帮上忙啊。”

青容默不作声,姬锦寒作势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言语。

查罕倒好像明白了似的,也跟着叹了口气。

“唉,你们也不是头一个啦。这些年来我见得多了,找亲戚的,还有找儿女爹娘的,不少,你们算是远路来的啦。但是,有几个真能找着啊。莫说我们这的人隔几年就要换块水草好的地方住,找个人困难。就是不说这个,当年那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人就是永远也找不着啦。”

说着,喝了一口酒,神色渐渐哀伤了起来。

姬锦寒和青容对看了一眼。

那场战争他们是知道的,但是那毕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没有真实感。

于是两个人看着查罕,希望他继续往下讲。

查罕是和自己老婆一起出来的,也很愿意和路上遇到的朋友打打交道,见这对兄弟有兴趣,他的话匣子就开了。

“我比你们兄弟大些岁数,打仗那时候,我也就是个毛孩子。西边那些狼崽子和我们一样,也是靠牲口吃饭的,谁不知道他们眼红我们的好牧场,就是谁也没料到那些家伙胆子那么大,趁边界上领头的将军不在,就这么抹黑打了过来。”

“我们这一村的人,那时候正在西边那片草场住着,我亲眼看见过那阵子有多惨,天天的放火打仗,死了那么多人。守边的兵和附近放牧的兄弟们都把命豁出去啦,好好一片草原,就这么被烧得成了一片焦炭,倒处都是血和尸首。女人和孩子的哭声都震天啊。”

“眼瞅着要被那些狼崽子打过来的时候,大将军带着兵赶回来啦,狠狠地把那些狼崽子又打回他们老窝去。我们都说,大将军简直是神仙下凡,那么年轻,打起仗来那么狠,多少兄弟跟着他,就像跟着大英雄,把命拼掉都甘心,可惜我那时候太小,不能跟着一起打那些狼崽子。”

查罕说着,眉飞色舞,又很憾恨,举起皮口袋灌了一大口酒。

那时候守着西北边疆的是…

姬锦寒和青容乍然想起,不觉扬眉。

“现在好啦,大将军当皇帝啦,我们就不怕那些狼崽子了,他们可没胆子再打过来,哈哈哈哈。”

查罕笑得很骄傲。

这边几个人却是听得心里一震,一时流过无数个念头。

星夜低垂,草原辽阔。

三个人躺在篝火旁,一时没有人说话。早些时候查罕那席话还在心里转着。

曼疏本来对皇帝一无所知,这时倒有了些大略的印象。

她出生于和平的年代,就算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频有冲突,也离她的生活有很远的距离。

这样近的靠近战争的味道,让她忽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真实感。

她不知道身边的两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她自己的心情也很难形容。

开始时,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朋友,后来是形式所逼,不得不一起去找个真相。

但是现在,她开始发现,这个世界和她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庞大而繁复,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情感。

前路未卜,接近兴奋和茫然无措的复杂心情团团堵塞着她的心口。

青容出身月华门,常年行医,见过的世情百态和人间悲欢很多,再加上这段故事他早就知晓一些,因此,并不如何激动。他还是一样,希望能找到那个困惑着他的答案。皇帝如何,他并不在意,他所在意的,更多的是,他朝夕相处的师父,为什么忽然让他觉得似乎从未了解过。

姬锦寒心中流转的念头就更复杂了一些。仰望着浩瀚的星空,他表情淡漠,薄唇抿着,一贯妖异的眼神,在这自然的夜风之中,稍微的沉敛下来。

像被启蒙的种芽,有些什么开始悄悄的萌动。

二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二十七ˇ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将路上来往的车马淋得狼狈不堪。

“大安兄弟——”查罕朝旁边马车上的人大喊,这么大的雨,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查罕大哥。”姬锦寒从蓑衣斗笠下露出半个头脸。 的99c5e07b4d5de9d18c350cdf64

“雨太大了,再这么走下去马儿也受不了,停下避雨吧,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能暂时歇一下。”

“好,大哥先走,我在后面跟着——”雨声大得两个人都要大声喊才能听见对方说的是什么,马车破旧,再淋下去,说不得要变成漏网。

查罕赶着马车紧走起来,姬锦寒在后面跟得有点辛苦。本来就不善驾车的大少爷,偏偏轮到他驾车时赶上这么大的雨,还真是难为他,但是青容要替他,他又执意不肯。

逞强有什么好处吗?

曼梳很难理解这种青少年的心态,按说,这位姬公子也不算什么毛头小子了。兴许是大多数男人的通病?丢什么也不能丢了面子?大概就是了,不过真的挺无聊的。

总算追到了查罕的马车。马车停在一处看来半新不旧的简陋木板房前。

这条路是很多商贩来往的要道,但是周遭环境并不甚好,荒漠居多,人烟稀少,少有客站。因此有了这些临时搭建的简陋房舍,风雪御寒,夏日避雨。房前也有专门给车马用的遮棚,算是很实用。

进了屋子也只是比马车上好一些,雨水打在房顶,发出轰鸣的声响,到处是潮湿粘腻的感觉,墙板也有些发霉,只有一张床,露着光秃秃的薄木床板。

略微整理了一下,将查罕怀孕快七个月的妻子安置在铺了毛毡的床上。

“嫂子身子重,大哥怎么还让嫂子这么辛苦。”姬锦寒问道,青容在忙着安置曼疏,他和查罕生火煮些东西吃。曼疏很安稳的等着被照顾,所以说尊老爱幼真是种美德。

“让他一个人在外头,我才更不放心,不如跟着他,至少我还安心一些。”查罕的妻子笑着说。那是个不太美丽的女人,但是眉眼之间有种常年操持生活磨砺出来的坚毅光彩。

曼疏看了看她,有几分喜欢。

那日搭话之后,发现要走的是同一个方向,查罕便豪爽的说要同行。曼疏其实是不太赞同的,以他们的身份和目前的处境,随时会有状况发生,牵连到无辜的人,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但是姬锦寒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青容也没有反对,于是便同行到现在。

好在再往下也就不同路了,能安稳的走过这一段,曼疏也就可以放下心来。

接过青容递来的热汤,拿在手里先汲取些暖意,耳朵里听着姬锦寒和那夫妻俩天南海北的说些闲话。

巨大的雨帘荫蔽了整片天地。

下雨天,留客天。

曼疏和青容对看了一眼,那厢的姬锦寒也停下了话头。

青容走到窗前,淡淡地看了一眼。

抬手接住一支呼啸而来的铁箭。

查罕和妻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被惊在当场。

“是盗匪吗?”查罕问道,强自镇定,握紧了妻子的手,一面到腰间摸出防身的猎刀。

“不,是官兵。”姬锦寒淡笑的说道,起身打开了房门。

狂风扬起姬锦寒的头发,卷着雨水扑面而来。

大雨中,列队森严的兵士整齐的包围了他们,铠甲森森,无数拉满弓弦的箭矢蓄势待发。

“这是怎么回事?”查罕大惊失色。

“十分抱歉,连累了你们呢,查罕大哥。”姬锦寒恢复了妖异的调调,漫不经心的道歉。

“这阵子为了我们奔波劳碌,真是辛苦您了,洪大人。”他微笑着和对面马上的武将打招呼。

洪沉铭不动声色,也微微笑道:“姬公子看来倒是不错,你一向是聪明人,为了不要伤及无辜,就请几位和在下走一趟,如何?”

姬锦寒笑道:“洪大人,您位高权重,但是抓人,总得有个罪名才好办事阿,却不知我等的罪名是什么呢?”

“姬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到时候,您自然会知道的。”

“只怕未见得吧。”姬锦寒易容过后黝黑平凡的脸,丝毫不减不羁狂放的气息。

“姬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洪沉铭的脸色明显的肃敛气来,久经沙场的杀气感染了身后的兵士,一时气氛一触即发。

“查罕,查罕——”屋内的呻吟声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却原来是查罕的妻子惊吓之下动了胎气。

青容见状,上前想要察看状况,却被惊怒的查罕用猎刀挡住,说什么也不让他靠近自己妻子。

曼疏看了,开口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他是大夫,你妻子现在需要帮助。”

查罕还是不肯放下猎刀,倒是他妻子握住他的手,挣扎着说道:“就让他看看吧,孩子重要。”

“可是——”查罕已经完全不再相信曼疏他们,更别提让他们碰自己的妻儿。

“没事,我们不过是普通人,他们害我们有什么用呢?”查罕的妻子又道,“就让他们看看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查罕看着妻子痛到汗湿的脸,终于让步,但还是戒慎的举刀向着青容。

青容问了几句,切了脉,道:“是要生产了。”

哐啷一声,查罕的猎刀落地。

这厢,姬锦寒谈笑自若的面对着洪沉铭。他侧着身子,让洪沉铭可以看到屋里的景象。

“大人。如您所见,现在,我朝的百姓,皇上的子民在这里,即将生产。您若动手,势必要伤及无辜。我们这些钦命的要犯自然不在乎这些,您可是皇上倚重的辅弼,处处代表了皇上的天威。如今,您要如何呢?”

洪沉铭看着姬锦寒事不关己的讽笑,又见屋内痛苦呻吟的民妇,沉下了脸色,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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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锦寒斜斜倚在门上,雨水打湿了半身的衣衫,却依然轻松惬意。

看着马上脸色铁青的人,笑得跟给大人出了难题的孩子一样得意又嚣张。

“不要用什么窝藏逃犯或者协助私逃这么老套的罪名哦,那区区在下我可是会很失望的。”姬锦寒非常快乐的再接再厉,“您可是跟了我们差不多一路吧。那么多双眼睛,应该看得很清楚。他们可是非常无辜的普通百姓,硬要栽罪名不是不可以,但是在这么多大人的好兄弟面前做这种事,对大人的形象和皇上的仁爱之名可是挺伤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