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疏是天生带病,那个残缺的身体,若是被抛弃,或者,父母的爱,不是那样的执著和浓烈,也许,她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又是这样的笑容。

姬锦寒看着曼疏脸上那一朵莲花般悲悯清淡的笑容,心里淡淡的酸疼。

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样的笑,很美丽,美丽的太伤心,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脸上感到姬锦寒手心的温度,温热的,带着些微的粗粝,是习武人的薄茧。

这人行事百无禁忌,但是,温柔起来也是一样的百无禁忌。

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像哄一个孩子。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也有满口的伶牙俐齿,但是,这个时候,她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不想说。

没有人天生就是满身利刺的,她也不过是个世间上最平凡的女子。明知道,这样的温柔,就像强酸一样,腐蚀力极强,会让人变得软绵绵的酥麻下来,也没有什么抵抗力。

祁安的爱情是真的,祁安的怨恨是真的,祁安的寂寞是真的,祁安的绝望也是真的。

继承这样纯粹而激烈的情感,会让人非常非常的痛。

祁安的心里有一个补不上的洞,曼疏有时候会觉得恐惧,她总是感到,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会被这个洞吞噬。同样伤残的两份灵魂和情感交错重叠,迟早有一天,会破碎掉。她已经撑得非常辛苦。

曼疏心里正千头万绪,忽然,姬锦寒身子发颤,曼疏抬头欲看,姬锦寒却将头面埋进了曼疏的肩窝。

曼疏叹口气,果然疯疯癫癫才是这男人的真面目吗?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姬锦寒只是摇头,身体颤抖到曼疏几乎从他膝头滚下去,被姬锦寒迅速的一捞,干脆的夹在腿间。

曼疏只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超大的抱枕,被姬锦寒用手脚牢牢缠住,忍不住嘴角抽筋。

“姬公子,锦寒少爷。我又不是棵树,你要是身子痒痒想要蹭的话,外面应该有很多合适的合适的树干可以让你抱着蹭个够。”

“我这样一表人才,能么能和山猪相提并论呢,当然还是软玉温香比较适合我。”姬锦寒终于抬起头,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水。

“我是想起你拖着我头发在山里走的时候,听说,从前的蛮族,男人若是看中了哪个女人,便拖着头发把她带回山洞做老婆,我那时候,算不算被你拖了回去呢。”

曼疏一愣,怎么这种传说听起来这么耳熟,还是说,所有的原始先民选择配偶的方式都差不多?

“上次你拖了我,这次我拐了你私奔,一人一次,刚好扯平。现在,我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姬锦寒俊美到妖异的面孔上居然是一片认真之色,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

这家伙的功力真是登峰造极!

曼疏心中感叹,额角抽痛,好像自从认识了姬锦寒,她就时不时地要犯上一回偏头痛。

身体动弹不得,曼疏只能无奈的闭上眼睛,懒得理这个不定时就要抽风的病人。

姬锦寒见状,在曼疏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了一个真的很温柔的笑容。

“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连你发狠的时候,我都觉得漂亮的天下无双。但是,果然,我还是最喜欢你这样乖乖的躺在我怀里,像个玉娃娃一样,让人想把你一口吞下去。”

姬锦寒贴在曼疏的耳朵边,轻声细语。

曼疏听了,也不睁眼,却忍不住微微翘了嘴角。

姬锦寒很喜欢这次的笑容,于是满意的将她重新抱了抱,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睡一下吧,我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赶呢。”

五十四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五十四ˇ

“是吗,已经出城了。”劫妄罗微微一笑,挥退了手下。

“主上,您就这样放他们离开?”文士模样的男子问道。

劫妄罗笑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我们这次都忽略了姬明城这个人物。他能把姬家壮大到如此地步,果然洞察秋毫,算无遗策。”

“只是没有想到,还是被姬锦寒抢先一步,祁定他们并没有把祁安成功带回去。”

“你怎么知道不是小猫自己愿意和姬锦寒走的呢?”

“自己愿意?难道说,祁二小姐竟然移情别恋,对姬锦寒…那岂非是有可能…这样的话,祁定他们怎么会放手随她去呢?”文士惊疑不定。

劫妄罗低笑出声,“当然是他们知道没有这个可能。”

“主上的意思是——”文士恍然。

“没错。一切,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痴心,而他的‘好兄弟’愿意成全罢了。”劫妄罗微带嘲讽的一笑,“倒是,便宜了我们。”

“既然如此,主上为何要对小姐下藤缠树?”文士不能明白,虽然以姬锦寒的能耐,想要完全解了毒性不是不可能,但是,万一祁定他们没有把圣宝及时送到,那小姐岂非就要送掉性命!

“穆。”劫妄罗忽然唤道。

“主上。”

“小猫姿容清妍,你看了她这么久,动过心吗?”劫妄罗饶有兴致的挑眉问道。

“属下不敢。”

“不敢可不代表没有。”

“回主上,没有。”

“是啊,你也是一表人才,又镇日相处,小猫也没有对你动过心,反而是对那个凭空出现的湛戟情根深种。”劫妄罗笑道,“可见情分这东西,没有设么道理可言。”

诺言算什么?血缘又算什么?即便是曾经深爱的情人,也可以一朝反目。

穆想了想,不禁笑道:“主上当日的种种,属下心里其实颇捏了一把冷汗。”

“噢?担心我会移情,忍不住吃了小猫?”劫妄罗大笑,“我还没有失了神志,再说,没有谁能代替‘她’,即使是小猫,也不行。”

穆看着劫妄罗的眼色深暗下来,在心里叹了口气。

已经这么久了,主上反倒愈见执着。对于老主人来说,实非幸事啊。

心中虽然这样想,穆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面前这个男人。

他像猎人一样的冷静并且残酷,有着极好的耐性,一点一点布下陷阱,等待着他的猎物一步一步的走近。但是,他的心中始终有着一头猛兽,从失去制衡的那一天起,就低吼着,蠢蠢欲动。

“穆,你也该回去了,免得你的替身被人发觉了。剩下的事情用不到你,你只管盯好苍堡的动向。”劫妄罗吩咐道。

“是。那么属下便回去了。”

穆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劫妄罗看着穆离去,微微一笑。

穆虽说是他的手下,却几乎和他一起长大,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也很明白分寸。但是,他毕竟也曾经是“他”的人。

劫妄罗的眼色冷了下来。

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坏了他的事!

任何人,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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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劫妄罗,究竟是什么人?”曼疏身上仍然不大有力气,但是托赖内功高强,已经恢复了很多,不过姬锦寒还是把她抱在怀里,曼疏也便舒适的依靠着他。

“他是南瀛的贵族。”姬锦寒答道,顺手将矮几上的点心拿来,喂了曼疏吃。

这些日子以来,曼疏渐渐习惯被姬锦寒当作孩子一样的照顾,手脚软弱,有人愿意把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到底还是舒服。

姬锦寒的手指碰触到曼疏柔软的嘴唇,不觉微笑。

他继续说道:“劫妄罗的父亲,是南瀛的丞相,位高权重,但是他却没有出仕,一直在南瀛国内默默无闻,直到数年前,秘密地来到北燕。”

曼疏慢慢的咀嚼被喂到嘴里的点心,她垂下眼睫,嘴里面的点心咸甜交错,软糯滑腻,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但却不是祁安喜欢的。

她并没有宣扬自己喜好的习惯,这个男人对她这样的用心,她一时也说不清是喜是忧。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是蓦然间天翻地覆,此身此景,她不得不长出一身利刺来保护自己。

沉默了片刻,曼疏开口:“他恨我是吗?”

姬锦寒手下一顿,“怎么说?”

“他要是想要杀了我,大可以干脆一点,一刀了事。但是他又不像是要杀了我的样子,下这种毒,便只是要我受尽折磨吧。”曼疏动了动还有些麻木的手,微微苦笑,“这不是恨我,是什么?”

恨她,又好象不能杀了她,所以只能折磨她。而她便也只能夺人躯体,代人受过。

“大概,他是有些恨你吧。”姬锦寒叹道。

“原因呢?我好歹吃了这些苦头,能听个真相吗?”

“不行。”姬锦寒很干脆的拒绝。

意料之中,曼疏也不甚失望。

“还不是时候。”姬锦寒把下巴放在曼疏的头上,“还不是时候,不能告诉你。”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曼疏不认为姬锦寒打算真的告诉她,玩笑的问了一句。

“到了你,就算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离开我的时候。”姬锦寒道。

曼疏一怔,收敛了笑意。

姬锦寒的手臂缠在她的腰上,他的体温比她高,透过层层衣料,熨帖在她的身上。

忽然间,她有种恐慌的感觉涌上来,忍不住挣动了一下。

姬锦寒稍稍用力,将她困在怀中。

这样的亲密,已经远远超越了限度。

劫妄罗当日对她,不过像猫逗老鼠一样玩弄。而姬锦寒,却让她慌乱。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叫你曼疏,不是祁安,你还不明白吗?”

“有什么差别呢?就像你说的,都是‘我’。”

姬锦寒微笑,“你知道,不是的。”

五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五十五ˇ

“梦,你为什么不嫁给我父亲?”少年站在背着光的方向,若隐若现的面目,已经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

坐在树荫下抚琴的女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若我真的嫁给你父亲?你会欢喜吗?”

少年默然不语,他不会。但是,至少父亲可以给她安定的生活,让她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女子抬起头来,纤长的手指停留在乌木的琴上,素白若雪,只轻轻一个眼神,满院的娇艳花朵便瞬间失了颜色。

那双眼睛仿若艳阳下炫目的湖水,少年耳朵不禁一热,微微偏移了目光。

倾国倾城,不过是一个比喻,但是女子的容貌,却不是倾国倾城可以比拟的。

她很美,但是,那种美,不是可以放在眼中被不断挑剔的俗丽。就像夏日里,最高的枝头上那朵盛开的最美丽芬芳的花朵,人们仰头去欣赏,却被那花朵背后的光芒摄去了心魂。那不是可以被直视的美丽。

女子见少年如此,无声的笑了。

琴声幽微,摄人心魄,仿佛有着淡淡的幽香随着琴声静静的浮动。

“你觉得,我和你的母亲,谁比较美丽?”

少年看着垂首抚琴的女子。

浓密乌黑的长发被挽起,露出雪白的颈项,水蓝色的衣服,宽衣长袖,简单到没有任何的缀饰。

他的母亲比女子年轻数岁,但是,女子身上那种带着魔性的魅力,让任何女人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你是最美的女人。”少年坦诚地说。

女子微微一笑,她说:“是的,所以,你的母亲远比我幸福的多。”

少年抿了唇,眼神深暗,意味不明。

“美丽,是一种罪孽。当上天觉得,这个人要被惩罚,它赐予他丑陋的容貌,让他在世间受尽轻侮。但是,当上天认为这个人不可原谅,它就会赐予他无上的美貌——”

劫妄罗看着面前的白纸。

多少年了,他无数次的回想起那个让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女子。

她的睫毛,嘴唇,头发,手指,她的微笑,她弹琴的样子,所有的细节,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

但是,他却永远没办法画下任何一笔。

劫妄罗轻轻的抚摸过空白的纸张,温柔的一如抚摸过情人的皮肤。

欲望和野心是烙印在男人血液中的东西。让南瀛在自己手中变得强大,是他父亲这一生的执着,为此,他可以负尽天下人。

父亲他是错的吗?

劫妄罗并不这样认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可以做的比自己的父亲更好。甚至于,当他露出凶性的时候,即将被吞噬的猎物,都还沉浸在他的微笑之中,完全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

没有谁是错的。

只要是能够得到合适的回报,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以,父亲可以亲手将热恋的爱侣送进别的男人的怀抱,让她终生承担着祸水的罪名。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父亲他毕竟得到了他想要的机会,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的野心比父亲更大一点,他要的更多。

他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事全部消失,他要让她知道,美丽,并不是罪孽的。

因为被他珍爱,所以,她的美丽,永远都不会是罪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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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秦川府数百里的一个小镇开阳。

镇上最好的客栈前,停下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侍从撩起车帘,一个俊美的男子下了车,回身小心翼翼的抱出一个人。

那人全身被锦被包住,只露出一头长发,看得出是个女子。

女子的脸靠在男子的胸口,只能看到小半边侧脸,但是那白皙如玉的皮肤,已经让人惊艳。

男子的动作极尽温柔,看红了周围多少女子的眼睛。

要了一间上房,男子抱着女子回房,侍从借了厨房熬药。看起来,是那女子的身体病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