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华子历经霜华的眼睛里,浮出痛苦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睛,转过身,看见曼疏站满泪水的脸,心中又是一痛。勉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温和的说道:“丹朱已经没事了,我再开些药,麻烦你去帮忙熬了来吧。”

曼疏点头,接了薛华子开出的药方,出了房间。

桑大娘和青容一直等在门外,薛华子怕桑大娘看了更添伤心,不让她进来,青容便陪在一边。

曼疏出来,对他们一点头,两人急忙冲进了房间。

姬锦寒本来同月华门无甚交情,因此丹朱重伤,桑桑被掳,对他来说也不如何焦虑,更不会如其他人那样心急如焚。但他却知道,曼疏和他不同,她面冷心热,一定会心神大恸。

曼疏从房中出来的时候,虽然面色平静,姬锦寒却注意到她殷红的眼睛。

曼疏照着药方抓药,虽然在月华门学医的时间不长,但是基本的药材她还是认得的。小心的核对秤重,将抓好的药材加水熬煮。

每一个动作都看似有条不紊,平静如常。

姬锦寒却越发的担心曼疏那些被压抑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激烈情感。

他轻轻的将手搭上曼疏的肩头。

曼疏像针刺一般猛地回头,眼睛里面都是戒备。

姬锦寒无声的叹息了一声,手上用力,将曼疏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已经做好了被暴打的准备,不料曼疏竟然只是安静的停留在他怀中,没有抵抗。

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废话,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知道,曼疏本来就没有全心的信任他,此刻能够允许自己这样的行径,他已经觉得非常了不得了。

曼疏很累,太多激烈的情感在心中反复凌迟,让她觉得非常的疲惫。

善良热情的丹朱,乖巧可爱的桑桑,温柔坚强的桑大娘…

结果,她真心喜欢的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被伤害的命运。

我来世间,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可是情为何物——

她不是那条天真炽烈的青蛇,可是,她一样对这个人世,充满了难解难分的爱与恨。

从古至今,没有改变过的命运。

被玩弄,被舍弃,被献祭。

女人,究竟要有多少血泪才够填满这些伤口。

曼疏冰冷的手锁住姬锦寒的咽喉,空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

姬锦寒一动不动,只是用力将曼疏抱在怀里,眼底有隐隐的怜悯。

这女子再坚强冷静,也不过是个一直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子。能坚持到现在才崩溃,已经非常了不起。

但是,他不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绝对不会伤害她。

面对着曼疏,他说不出来实话,也说不出来假话。若是按照他开始的目的,他势必要伤害她,也许,是彻底的伤害。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觉得有那样做的必要,也不想要做那些损人损己的事情。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最终也许仍然只能是陌路而行的人,从某一个时刻起,再不相干。

父亲教他的是,男人不能多情,多情便成不了大事。父亲做得很好,冷酷而无情。但是,那是因为,他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人,所以,他才能毫无顾忌的伤害算计所有人,只为了完成他的目的。

他做不到。

他从小看着温柔美丽的母亲,母亲明媚的笑容背后的那些蓄积在心底的泪水,咸涩的,一点一点的将他腌渍。他试图让母亲能够因为他的乖巧出色而一展欢颜,却没想到,那只是让母亲更加的伤怀。

他现在已经知道母亲要的是什么,希望的又是什么。

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的他,真的还能回头吗?

他拥着曼疏,却没有办法开口,只是不自觉地用力。其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前人造孽后人担,他们,也不过是别人手心中的一具提线木偶,进退全不由自己做主。

曼疏开始的时候,心情极度激动之下,反而失了神志清明,行事说话全凭本能,此时被姬锦寒大力在腰上扼住,痛楚之中,反而渐渐恢复了清醒。

她放下锁在姬锦寒咽喉的手,推开他,后退了一步,偏开头。

外面明晃晃的日光次的眼睛生疼。

姬锦寒看着曼疏,忍不住便要伸出手去。曼疏淡淡一眼,他一顿,放下了手臂。

曼疏转过身去,将已经沸腾的药汤搅匀,调小了火势,专心的看着炉上的药。

姬锦寒定定的立在她身后,两人一时无语。

“少主,曼疏小姐。”岑忽然走了进来,“薛掌门的弟子来了。”

薛掌门的弟子?

这个时候来的,莫非是陆英?

曼疏抬起头来,双眉紧皱。

六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六十七ˇ

曼疏给丹朱喂了药,坐在床头,脑中一片空白。

服了药的丹朱静静的睡着,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

双手交握,用力到指尖泛白,指甲刺进肉中,流出血来,曼疏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曼疏直觉的抬起头,兰茹走了进来。

“薛掌门请你过去,这里交给我吧。”兰茹轻声道。

曼疏看看面无血色的丹朱,不肯离开。

兰茹叹口气,无奈的笑道:“去吧,孩子,你也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不是吗。我会好好守着她的。”

曼疏看着兰茹,极为缓慢的转动了眼睛,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兰茹看着曼疏的背影,又看看床上的丹朱,慢慢的坐下来,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化作一声长叹。

曼疏走到大屋中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满满的人。

薛华子,姬明城,陆英,桑大娘,青容,姬锦寒…

看着这些人,曼疏心理涌上一种难解的滋味。

她来到这个时空,本来只是想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本来以为这是上天赐与她的奇迹,却没想到,天上,终究是不会平白掉下肉包子的。

这些人,有对她好的,有利用她的。

她完全不明所以的,被搅在其中。或者,今天就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然后,她要去把桑桑好好的带回来,哪怕她会死掉也好,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做个命运的祭品了。

“曼疏——”青容和姬锦寒同时开口,两人一顿,相视了一眼,又同时看向曼疏。

曼疏看了看两人,垂下眼睛,走过去坐在了桑大娘的身边。

桑大娘面色惨淡,曼疏轻轻握住她的手,桑大娘的手上冷的像冰,但是曼疏没有办法温暖她,因为她的手上也是同样的冰寒。

“劫妄罗究竟要什么?谁能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的好好说出来?”曼疏开口,打破一室的沉静。

薛华子喟叹一声,看看姬明城,开口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本以为可以这样安稳一生,就是实践了老夫的诺言,没想到——”

姬明城眼神微动,沉默不语。

“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薛华子继续说道:“那时,先皇还在世,老夫的挚友在宫中做御医,而他的儿子便拜在老夫门下。”

陆英偏开了头,双手握拳,微微颤抖。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那是个发生在九天之上,与他们全无干系的故事。

那时,北燕王朝还是先皇当政,老皇上治国勤勉,皇后贤明,两个嫡皇子文武兼备,兄友弟恭,一片升平。

二皇子狄放与世家独女月露小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端的是一对璧人。

可惜,好景不长,老皇帝病重,传位给太子狄清,临死之前,下遗诏,赐婚于狄清和月露。

月露小姐出身的世家,曾出过三位丞相,家中精英辈出,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而月露,正是这一代家中嫡系唯一的女儿。

老皇帝此举,本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

长子继承,是北燕的祖制。但是,当朝的太子,无论是文治武功,都逊于其弟,若是月露嫁给二皇子狄放,难免不会生出事端,影响王朝的安稳。所以,老皇帝将这个有利的筹码给了继承皇位的太子。却没有想到,这才是一切变故的开端。

狄清原本就对清丽绝伦惠质兰心的月露小姐暗怀情愫,只是碍于弟弟和月露小姐情投意合,所以一直压抑。如今美梦成真,怎能不欣喜若狂。他恨不得把全部的爱恋之情都捧到月露的面前来讨好他的皇后,他知道,月露并不喜爱他,但是,他想,总有一天,他能用真心让月露也真心的对他。

但是,月露同狄放十几年的感情,怎么能说变就变。

他们没有办法抗拒皇威。狄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自己的哥哥。但是狄放不是一般的毛躁少年,他上书,自请驻守边关,一来新皇登基,皇后同他又曾经是众人认同的恋人,此举可以避开嫌疑, 二来,远离了都城,远离了众人的眼睛,他更可以如鱼得水的经营自己的力量。

狄放可以将一切都压抑下,月露却做不到。

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女子能得到的至高的地位。

但是,对于一个出生便锦翠环绕的女子来说,这样的荣华富贵,又怎么比得上深爱的男人一生在侧的缠绵。

恋人远行,自己被困于深宫,就算是在怎样聪慧的女子,也是放不开的。

月露不想认命,但是她不得不认命。

爱人是皇家的人,她的家族是国家的栋梁,看起来是天造地设。但若是上天不允,老皇帝为了江山社稷的一句话,牺牲就是他们的宿命。

谁能始终爱着谁?

什么样的感情能胜过权利对男人致命的吸引力?

当狄放将这份感情放在心底,为自己的大业图谋时,月露却在深宫之中,与自己的心苦苦争斗。

狄清爱着月露,月露知道。但是,不是说被谁爱着,就一定能爱上谁的。

月露尽力对狄清温柔体贴,善尽一个妻子和皇后的职责。但是,真心与否是看得出来的。尤其是像狄清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作为一个九五至尊,一个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可以坐拥天下美人的男人,他的耐心能持续多久,他又能接受多少次所求不得的失败?

渐渐的,狄清心灰意冷了,也开始疏远了月露。

正在此时,南瀛为求两国交好,派了使者前来,带了大批的珍宝,更有南瀛最出色的美人。这个让狄清惊为天人的女子,很快被封为梦妃,宠冠后宫。

梦妃的娇娜可人温柔似水很快便让这位失意的少年皇帝坠入情网。他刻意的将月露忘记,也将月露带给他的失意一并忘记,只是一心眷宠着他的新妃,沉浸在恋情的甜蜜之中,将一切都置之脑后。

月露无数次试图劝阻狄清,但是狄清早已不想面对她,面对自己的失败,只是一意孤行。终于,在有心人的操纵下,这段狄清全心投入的爱情,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将这个王朝导向了新的方向。

六十八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六十八ˇ

“月儿。”狄放守在月露的身边。

新皇登基,焦头烂额的事情堆积如山,便是此刻,御书房中也有一堆大臣等在那里。

“皇上…不,礼王,现在怎么样了。”月露问道。

狄清禅位后,被狄放封为礼王,现在的皇帝,已经是狄放了。

“皇兄他…很好。你安心的养着身体,御医说你这一胎是双生子,你身体又弱,要好好调养才能平安生产。”狄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想要去握月露的手,却已经没有那个权利。她是“礼王妃”,是他一手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那双小儿女,一切,人事皆非。

月露将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这是两个乖巧的孩子,跟着她经历了这么多的是非,却没有折腾她。即使没有得到情爱的圆满,这两条小生命,却让她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她已经很满足。

“你…想要见皇兄吗?或者,你想去皇兄身边?”狄放试探的问,他知道自己兄长的感情,也知道兄长对月露并不是不爱,只是失去了信心。但他拿捏不准月露的心思。隔了这样久的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们都不再像当初那样,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现在的他们,甚至无法坦诚地好好说几句话。

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他们的身份这样敏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处处小心。

月露看看狄放,淡淡的笑了:“就算我想要见他,他也不会想要见我的。”

她是那个曾经贵为天子的男人一生的伤口,或者人,真的是得到以后就不珍惜吧。狄清那么容易的便继承了皇位,江山在握,却反而执着于儿女私情,最终失了江山。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当初,他们有勇气对抗祖制,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但是现在想想,或者这就是命运。那个时候狄放便是有心为之,也羽翼未丰,难以成事。而她的家族,百年来严守臣子之义,也因此才能在皇权至上的北燕王朝中长久的繁荣兴盛下去,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女儿而试图动摇王朝的根本,做出在他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所以,便是如此吧。

如今得到了一切的狄放,总有一天会在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之中,将少年时的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置之脑后。而狄清,也终有一天,会在其他美人温柔似水的情怀中,将她带给他的挫折全部放下。

月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手下的肚皮微微的动了动,不知道是哪个宝贝的小手小脚在蹬动。

多么神奇,两个小生命在自己的体内,延续着自己的骨血。

月露闭上眼睛,唇角带笑。

自从怀了这对双生子,月露的精神体力便大不如前。再加上这段时间,朝中翻天覆地,月露的精神也是耗损巨大,到了快要临盆的现下,身子更是懒的没有什么力气。

狄放等了半晌,也不见月露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手轻轻贴在月露的脸上。

怀孕的女子体温高于常人,但是,月露的脸上确实清清凉凉的。触手滑腻,青如远山的眉,淡若秋水的笑意,熟悉的面容,如今看来,仍然像是月光一样的清澈美丽。

皇兄被他安置在都城的皇家别苑,梦妃也被他遣送回国。如今皇兄的身边再无他人。他其实应该把她送回皇兄身边的,但是,他有着说不出口的私心。

即使已经知道再无可能,他还是希望能将她再留在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狄放收回手,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唤了人来照顾月露,自己回到御书房去。

狄放方才离开,月露便睁开了眼睛。

她派人去唤了一直为自己看诊的陆御医来。

这两个孩子,是在狄放还没有起事之前便有了的。当时朝政混乱,边关告急,皇上又镇日停留在梦妃身边,她只有勉力支撑,周遭的人陷在变故之中,无暇他顾,是以并没有什么人发现皇后已经怀有身孕,甚至连狄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孩子。

她也严令禁止御医外传,并且只允许陆御医一个人为她诊治。

她清楚狄放,他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而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好好打算。

不久,月露生下了两个儿子,在她的要求下,狄放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封口。

“放哥,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但是,看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请你答应我。”月露唤着很久以前的称呼,身边的刚刚出生的孩子们,正酣眠着。

狄放摇头,“是我负了你。”

“这是我们的命,没有谁负了谁。我只求,我的孩子们能够不再为这样的命运所困,可以自由的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让陆御医带他们走吧,就当作皇家从来没有过这么两个孩子,这样,你我都不必再为难,可以吗?”月露恳求道。

狄放听了,心里生冷。

的确,这两个孩子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威胁,也是绊脚石,月露这样的安排,最好不过。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需要小心防备,再也回不到过去。

“月露,你恨我吗?”狄放看着月露,终于问道。

月露微微一笑,宛若初见。

“不,我不恨你。多情难为王者。但是,身为女人的那个部分,我永远怨着你。”

狄放咬紧牙,说不出心里是苦是甜。

“我得到了天下,丢了你。”狄放将额头抵在月露的额头上,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常常做的那样。

月露看不见狄放的表情,但是,她感觉的到脸上的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