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微笑道:“昔年伯牙抚琴于舟,有知音子期岸上盗听,琴声通灵,遂弦断之异。如今…”

木槿不由道:“莫非公子吹笛,我在外边听上片刻,也有笛断之异?”

公子的神色便有些惆怅,“不是。是仓叔告诉我,外面有个人连听五支曲子没动弹一下,可能睡着了…”

木槿禁不住大笑。

守在门口的阿薄明显是被他的笛声吹醒的,只怕还在腹诽他半夜三更不睡觉骚扰他打盹吧?而身后这粗壮大汉当然也不会是他的知音人。

若是还有第三个人被他的笛声催眠,那就难怪他觉得很受伤了!

但那大汉居然能发现她的到来,并且知晓她连听五支曲调没动弹一下,那身手恐怕有些惊人。

而木槿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身手,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她指着那大汉笑得直不起腰来,“大叔,你…你叫仓鼠?”

大汉紧绷的脸一松,然后扭曲,“你你…我…”

那公子也不禁莞尔,“姑娘,他…他叫郑仓,我唤他仓叔…”

木槿笑道:“原来如此。我原就想着,这天底也不该有这么胖大的仓鼠!”

眼看那大汉神色不善,木槿忙转向那公子道:“公子的笛子吹得真好,不知可有耳福再听公子奏上几曲?”

公子便目注她,“你懂音律?”

木槿道:“不怎么会吹笛,但从前下工夫学过琴。”

公子便扫过阿薄。

阿薄再不敢打瞌睡,连忙奔过去,捧出一个琴囊放到旁侧的琴桌上。

木槿上前,亲手揭了琴囊,露出琴身,便已一怔,然后小心翻开看琴背轸池下的铭文时,已然惊叹道:“居然是独幽!昔年抱琴堂评天下十大传世古琴,记得这独幽古琴排名第二,犹在今上所用的琼响古琴之上。”

公子秀眉微挑,“你可敢弹?”

木槿贪恋地抚着琴身,说道:“我试试!不过…我三年没弹琴,恐怕手生了!”

她这样说着,却起了身,整一整衣襟,伸手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又走到那边熏炉边,亲手把冷了的香炉重新焚上。

凝脂般的纤纤小手,不急不缓,熟稔而慎重。

公子微眯了眼问道:“为何三年不弹琴?”

木槿道:“公子既知琴道,当知学琴者有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这不是学琴者的七不弹,而是琴艺高手的七不弹。

前六者皆易,独第七条难说。

满座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世间学琴者千千万,若都这般不遇知音者不弹,全该罢手把琴给砸了。

公子问:“这三年姑娘都未曾遇到一位知音?”

木槿道:“有一位我极敬重的长辈,可称知音。可惜他大约不爱听到我弹琴,于是我便不弹了!”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再无一人。”

木槿终于坐到琴前,指尖触上琴弦,那略显平凡的圆圆面庞忽然焕发出夺目神采,一双曾经木讷的眼神清澈流光,绝世宝珠般顾盼生辉。

她像一个女王般端坐宝椅,睥睨着自己的领地,翼下生风,骄狂肆恣,那样不可一世地断言道:“三年,再无一人,值得我为他弹奏一支曲,高唱一阙歌!”

指弦拨动琴弦,铮淙声起。

阿薄在门口悄悄伸着懒腰,正要继续闭着眼睛练就他站着打盹的本领,忽听屋中如有惊雷破耳,直冲心扉,吓得他腿脚一软,差点摔下,而四面已有鼓点激昂,声声如在近前,顿又惊得他汗流浃背,拔腿欲逃,偏偏股战而栗,惊怖得靠在门边,再不敢动弹。

惊恐回首时,只见屋内只有那少女独坐琴边,指尖撩动如有神助,精灵般挑舞于丝弦之上,竟让那细细的丝弦瞬间有了勃发的生命力,奔惊雷,奏鼓点,豪宕喊杀声四起,如席卷一切的海潮,雄壮慷慨,快要卷尽前方波涛万丈。激越劲健的琴声里,有笛声奔起,如金鹏展翅,直破云霄,正与那琴声相和相依,狂肆不羁,仿若万马奔腾,横扫千军,其锐势可惊天地,无可阻挡。

高昂的曲调里,有胜者当为王的喜悦,亦有死当为鬼雄的悲壮。

竟是一曲慷慨激昂的《逐鹿》!

如此激越磅礴的曲调,竟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平凡少女和一个身缠痼疾的病弱公子奏出…

一曲终,四面寂静。

而余音激dang,由在耳边盘旋。

阿薄许久才嘘了口气,咕浓道:“是弹琴呢!”

人已软绵绵坐倒在石阶上。

而木槿只与那公子对视,两人额上都有密密的汗珠,却双颊泛红,双眸明亮。

郑仓似乎很不安,俯了身待要说话时,公子抬手阻了他,却向木槿问道:“瞧你装扮,非大富,即大贵,为何连奏《逐鹿》这样的曲调,都能奏出些微孤诮之意?”

木槿时常入宫相伴许知言,虽不像其他命妇那般品服大妆,但总要穿戴齐整。出宫后她嫌热得慌,路上早将厚实的外袍脱了,沉重的簪饰也摘去若干。

但以她的身份,只怕连领襟袖口的针脚都能透出尊贵来,这公子自然能看得出她的与众不同。

木槿也不否认,只向他微笑道:“公子同样富贵双全,才识出众,不知为何笛音里总透出离索之意?”

两人四目相顾,然后各自了然而笑。

古琴名独幽,能弹奏者众,但能奏出绝佳曲调者,无不心性孤高出尘,宁做幽谷空兰独自芳,不做红尘牡丹媚世人。

那公子抚着玉笛,终于记起一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木槿。”

“木槿?仿佛是种花名。”

“对。木槿花,又叫朝开暮落花。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传说,这是一种很薄命的花。”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与其想着它朝开暮落,为何不想着它暮落朝开?多有朝气的花儿!”

木槿笑得眉眼弯弯,“我最敬重的那位长辈,也这样和我说。”

公子便微笑,“你若不急着回去见你那位长辈,不妨在舍下盘桓几日。只是在下饮食清淡,只能以清茶素酒相待,盼木槿姑娘勿嫌简薄。”

木槿笑嘻嘻道:“我正在减肥了,饮食清淡再好不过了!”

“你哪里肥了?”

公子莞尔,转头吩咐阿薄去找人收拾客房,自己也起身道:“我有恙在身,先行回房休息,姑娘请自便!”

他这样说着时,郑仓已连忙俯身相扶。

饶是如此,他右膝一弯,差点跌落在地;被郑仓扶起时,已疼得唇色泛白,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涔涔而下。

木槿奔过去瞧时,他已喘过一口气来,抬头向她勉强一笑,“不妨事!”

“哦!”

木槿想去搀扶,又觉失礼,遂站在那里目送他扶紧郑仓艰难地一步步走出去。

临到门口,他忽又回过头来,向她道:“忘了告诉你,在下姓楼,草字小眠。”

木槿一呆,“楼小眠?”

这就是楼小眠?

一个安静得近乎颓丧的名字,即便是深居简出如木槿,亦是如雷贯耳…

木槿虽然从未参预大吴政务,但她从蜀国带来的众多从人并非吃素的,寻常许知言父子谈论政务也从不避她,故而她对朝中动态并不陌生。

楼小眠出仕迄今不过五六年,却从最初不起眼的太子侍读,一路做到吏部侍郎、御史大夫这样的高位,可谓人人瞩目。

最难得的,他并未考科举,入翰林,以白身入仕,一路升至二品大员,连那些三朝老臣都不曾提出异议。

据说,他是十余年前致仕的老丞相楚瑜教养成材的弟子。吴帝许知言闻楚相重病,派人前去探视,楚相遂在临终前举荐楼小眠辅弼太子。

楚相交游广阔,门生遍天下,朝中老臣大半对其十分敬服,故而对其门生也格外高看几分,加上太子和他相处日久,对他才识十分信服,刻意提拔,几番委以重任,遂令天下人俱知其才干出众。如今左相陈茂年迈,近年历了些风波,开始流露告老还乡之意,木槿便曾听许思颜向父皇提及,欲以楼小眠为相。许知言对此尚有疑虑,一时未有决断。而楼小眠在清查赵凌一贪赃弄权案后被赵氏余党伏击,虽未受伤,却因落水染了风寒,引发旧疾,算来已在家休息十余日了。

黑桃花显然早已知晓这里住的是楼小眠。以楼小眠和太子的亲厚,若发现太子妃被人追到他的院子里,自然会把她救下,好好送回太子府去。

如今么…

她还想再听听曲子,看看风景。

楼小眠外柔内刚,孤高清傲,同样知音难求,应该也很愿意将她留下,甚至连她的来历都不去深究。

而这样妙解音律洁身自好的美好男子,比同样俊秀却浅薄好色的太子殿下不知好多少。

被引入一间收拾得齐整清洁的客房后,木槿倚着窗棂看着月下小池发呆片刻,才自嘲一笑,从随身荷包中取了一小块香料,在烛火上点燃了,丢到窗外,然后轻轻阖上了客房的窗扇,将满池清荷和浅浅的芳香关在屋外,自顾睡觉去了。

若是被太子府或皇宫那些人瞧见太子妃半夜三更不睡觉对着窗外发呆,还把上好的香料丢到窗外,更要在背后嘲笑不已了。

如果他们一直想看她笑话,那她一言一行落在他们眼底始终会是笑话。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屎克螂只看到屎。

嗯,最大的屎克螂就是她的夫婿许思颜…

其实她也很愿意离他远些,更远些。

多少人认为她配不上他,可又谁又知道,她其实也瞧不上他呢…

“丢了?”

武英殿里,许知言坐于棋盘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把玩着以往和木槿下过的棋子。晨间的阳光透过水碧色的窗纱漏进来,逆着光的容颜便有些看不清晰,但看着并没有预料中的惊急。

有童鞋建议让楼锅锅和思颜在一起…你们说,要不要让两个美男暧mei下呢?(众:你们置木槿于何地…)PS:喜欢的妹纸记得加入书架收藏下哦!

许思颜跪于前方,眉目间的温文俊秀宛然其父,一双黑眸晶明如镜,却小心地敛住,低声答他父亲:“儿臣已经派出许多人手去找,那闯宫之人目标不是太子妃,应该不会伤到木槿。”

许知言问:“木槿身边那些人也在找吗?”

许思颜叹道:“也找了大半夜,清晨才都回来。入宫之前,明姑姑还在找我要人,闹个不休。”

“她说什么了?”

“无非说慕容良娣有心害太子妃,怪我偏心骄纵了良娣。”

“那你觉得自己偏心吗?”

许思颜静了片刻,垂头道:“儿臣知错了!待木槿回来,儿臣必好好待她。”

许知言淡淡一笑,“在我跟前好好待她,一离我跟前,便对她不理不睬?”

“儿臣不敢!”

“你怎会不敢?这三年你不是一直这样待她吗?”

“…”

许思颜忽抬头,直视他的父亲,“我会给她作为我妻子应有的尊荣和富贵,让她一世衣食无忧,绝不让人欺她辱她…我能做的,也仅能如此而已!”

“即便娶回来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世美女,一样会被你如此冷待,对不对?”

“如果父皇认为这是冷待,那么,就算对吧!”

许思颜的眼底闪过和他父亲极相像的冰晶般的锋锐光芒,“父皇让我娶她,原只是打算用她来维系吴蜀两国的情谊,不是吗?”

“不是。吴蜀联姻之事,是由蜀国国后提出。她想给你的,必定是最好的。”

“哦!”

许思颜漫不经心地应着,神色异常淡漠。

许知言瞧着自己爱子,笑得有些苦涩,“我一直不曾过问你们小夫妻间的事,一则木槿还小,二则强扭的瓜不甜。我盼着你能自己看出她的好处来。可惜,你根本不愿意认真看她一眼。”

许思颜垂头,“孩儿知错了!”

许知言瞧着他,慢慢掷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向随侍宫人道:“传膳。”

为了木槿之事,许思颜一早入宫谢罪,父子俩都还未及用早膳。

听得许知言说话,许思颜正要起身侍奉父亲一起用膳时,许知言背对着他,微侧了头淡淡道:“跪着。等你真的知错了再起来!”

许思颜吸了口气,不敢抱怨父亲,心里却已将劫走木槿之人骂了千万遍,强笑道:“父皇,我需得出宫尽快寻回木槿。”

许知言坐到桌边拈杯喝茶,好一会儿才答道:“不用寻了。若她不回来,是你没那福分。”

“父皇…”

年轻的太子不得不重新跪下,已是万分惆怅。

便是他偏爱儿媳,也没必要这样踩自己的儿子吧?

与太子府上下的忙乱相比,木槿在楼家过得悠哉游哉。

楼小眠官位虽高,但并非世宦之家,到吴都才不过五六年,故而所住宅院并不大,精巧简约,婢仆厨役总才寥寥十余人,比木槿的凤仪院冷清多了。但郑仓勇武,阿薄灵巧,侍儿慧黠,粗使仆役勤谨,厨娘更煮得一手好菜,服侍他一人,倒也尽够了。

多了个木槿,不过多了张嘴而已。

至于木槿睡到什么时辰起床,再不会有人理会。侍儿瞧见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来,不过奉上洗漱用具和几样素淡早点,便回楼小眠那里去了。

楼小眠还未起床。

据说他昨晚到那时候还未睡,便是病痛折磨得他无法入眠。

木槿闻得他病情不轻,且不易痊愈,心下甚是惋惜。

上天为何折磨楼小眠这等温雅有才的优秀男子呢?

要折磨也该折磨许思颜那般从小呼风唤雨左拥右抱还兼对她薄情寡义两面三刀的富贵渣男呀!

她绝不会介意他是她夫婿的,真的!否则她就不会对劫她出来的黑桃花满怀感激了!

不过,她在院里四处走了一圈,并未发现有黑桃花回来过的迹象。

想来他若能安然逃脱,把憋了一晚的老血吐出后也该虚脱了,缺心眼才会跑回来看她有没有在等他。

天地良心,木槿一心盼着和他重逢呢!

毕竟,她这样耍弄人的机会太少了,可以供她耍弄的人也太少了,是不是?

而她,似乎也太久没像昨晚那样欢畅舒心了…

慢慢踱于竹林小池间,却觉天高云阔,绿影摇曳,向来被高高宫墙压住的心头蓦地轻松,密密封存的记忆像破开了一角,顷刻飘往千里之外。

高高荡起的秋千架,尖尖挑起的绣鞋踢着前方的碧桃花,笑声在落花如雪里飞舞。

有少年高挑清健,绣有三色金蟠龙云纹的石青直身长袍掠起,却是拉过她的秋千,和她一起飞高,高得看得到琉璃瓦外的红尘烟火,市井繁华。

她眼眸清亮,笑得憨态可掬,“五哥,你行李预备好了吧?”

“行李?”

“不是五哥送我去吴国吗?”

他侧头,黑眸如渊,再不能染入蜀宫内的半分春色。